珍娘站在门前,犹豫一下,不知该不该敲,袖口里的那丝薄片此刻仿佛有千斤,坠得她整个人都站立不稳。
刚才在徐府之所以能躲开顾仲腾,全凭一时运气帮忙,若不是正好看见他在屋顶上腾云驾雾,恐怕这块牛皮糖甩也甩不掉,也一定会跟了自己来。
珍娘内心深处,极不情愿在自己与秋子固出没的地方,看见顾仲腾的身影。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协调,感觉不对。
好像喝咖啡时配上了大蒜,当然并不是说秋子固是咖啡,顾仲腾是大蒜。。。
且慢!
顾五爷?大蒜?!
一向青衣潇洒的顾仲腾竟被自己这样类比,珍娘沉重的心情里混上了一丝好笑,想想再笑,越想越好笑。
说来也怪,笑意一起,虽只是点滴,心倒也不再跟刚才似的,坠得那样厉害了。
好,再信一回直觉吧!
反正,已经到人家门口了!
珍娘抬起手来,不轻不重地,在面前的木板门上,点了三下。
里面立刻有人应声,是个媳妇的声音:“谁啊?”
珍娘认得,是这家婆娘,因男人姓温,所以叫她温婶子。
“婶子开门,秋家庄的人给你送东西来了。”珍娘竭力将自己的声音调整到最自然的状态。
里头的脚步声滴滴答答响起来,随即木门被拉开,珍娘瞬间看见一张笑团团的脸。
“天神老爷,夫人您怎么来了?福平那婶子愈发糊涂了不是?怎么连个人也不叫,庄上几百号呢,又没到下田地的时候,怎么着?都闲着在家里养鱼不成?!”
珍娘笑起来:“婶子说话还是这么快人快语,火油里爆豆子似的!是我自己要出来,这样的天气,坐在家里做什么呢?自然该进城来逛逛的。”
温婶将她扶进来,小心关好门户,然后摇头叹气:“这话怎么说?如今这个时候,谁还进城来?都恨不能举家带口地逃出去呢!”声音猛地压低:“宫里出了大乱子,夫人您不知道么?”
珍娘定一定神,保持笑容:“哦?这倒没听说,不过确实今儿街上人挺少,出什么事了吗?”
温婶在前头领路,边走边摇头,又回身冲珍娘使眼色,意思待说不说的。这在她倒是少见,珍娘心里不由一紧。
走进天井,见一院的藤草养得碧绿,水缸里游着大眼睛金鱼,几个小丫头正围着嬉戏,温婶上去就轰:“去去!一个个吃饱了闲得!一会你爹回来,看不打这起吃闲饭的咧!”
小丫头们一哄而散,温婶打起帘子:“秋夫人,咱们进来说。”
珍娘心里记挂着秋子固,不明白对方为何指引自己来这里,当然没有心情听对方八卦,再说宫里怎么样她很清楚,更没必要经别人转述。
“婶子今儿是怎么了?我原不过想来赏赏这里的牡丹花,婶子却要将压箱底的秘密说给我?”
珍娘勉强维持笑容。
温婶呀了一声,轻推她入房:“我哪儿来的压箱底的秘密?要有,也是别人的。”
珍娘心里一跳,脸色忽然变了,袖中的手不由自主的攥起,薄唇紧紧的抿着,唇瓣褪了两分血色。
别人?!
是谁?!
难道是,秋子固?!
他在这里留下了讯息?!所以才引自己来?!
温婶站在门口,守着把门似的,也变得紧张,双手绞着袖子里的一方同心帕子,将其=拧得不成样子。
“徐公公出事了,您知道吗?”
珍娘一听这话,心便灰了大半。
原来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他出不出事,与我什么相干?再说那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好好的,能出什么事?”
温婶愈发面无人色:“哎呀看您这话说的!谁不知道您家庄主跟徐公公的交情?!从前在这里开菜地给宫里送菜,走的不就是徐公公的路子?!不然城里城外那么多菜农,这样的好事就能轮得上我们了?虽说后来庄主图个逍遥,出宫不做御厨了,可交情尚在不是?最近徐公公又总请庄主上门入府的,这满城里,谁不知道呢秋家庄跟他家的交情呢?”
珍娘失了耐心:“温婶,好没来由的!说这些做什么?徐公公的事我不知道,他出什么事?反正跟我没关系。倒是进城时路过徐府了,虽然门庭冷落不如从前,但也不见刑部贴封条抄家啊!”
温婶惊了一声,想是叫刑部,抄家这些词弄得:“夫人您可小声点!如今这么个情形下,您难道还愣是看不出来?徐公公是皇上的人没事,他一出事,就代表皇上出事了啊!”
珍娘冷笑。
看来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连温家都知道了,看来皇上不死也不行了。
“出事?哦,是说皇上殡天?!”
温婶几乎跳起来,差点要用手里帕子去堵珍娘的嘴,好在尚未最后一丝理智,没真的动手。
“哎呀哎呀!”虽然不敢动手,嘴里却叫得山响了:“秋夫人您太过份了!这话怎么说的?!怎么好光天化日之下。。。,我们还要在这里做生意呢,您这样的话叫人听见,岂不是连累我们?!一家子老小的,这可怎么好?!”
珍娘索性不理,抬脚向外去。
她算是看出来了,此回合幸运女神没站自己这边。自己进温宅完全是打错了主意。这位婆娘只想从自己身上打探风声,说白了是想别别苗头,做进一步的投机而已。
难怪从前珍娘总奇怪,为什么从不请温宅的人到秋家庄来,大家合作,互相走动也很应该。
秋子固却只是笑笑,并不说什么。
如今看来,他是看透了温家人作派,才不愿与之深交。
无论如何,秋子固绝不会在这样的人身上留下讯息。
一见珍娘要走,温婶顿时急了,今儿肥猪拱门天上掉好运,把个秋夫人送到自己跟前来了,怎么能轻易就放?!
这几天,她正心心念念地巴着自己男人去秋家庄一趟,好探探风声,毕竟地窖里的洞子货,还有田里才萌出芽的菜蔬,都只等着内务府来收呢。
若秋子固真的倒了势,那就得趁早巴结上别的新贵才行啊!
偏生男人黏黏糊糊不应声也不动身,支支吾吾地总岔开话题。温婶知道,他是面子上过不去,总觉得秋子固当时帮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该在一倒灶就转投他人麾下。
切!这有什么?!
温婶只骂他死脑筋!
你跟谁讲义气?!义气能当饭吃?!再说当初他就不找你也得找别人,总不见得宫里就不用洞子货了?!你觉得是恩,其实不过就是个顺水人情!
难不成为了这点子小人情,就要陪上一家老小的嚼裹?!不管怎么说,人总得活着吧!
“夫人,夫人您等等啊!这如今的,到底怎么回事?昨儿等了一天,也不见内务府的人,我们那采下来的小黄瓜条,都快蔫了!这玩意打下来就得用,总不见得,再给粘回藤上去吧?!秋夫人您别走啊!当初是您当家的说好,我们才掘了这许多洞种了这么多秧子!如今说不要就不要了,总得给个说法吧!”
珍娘停住脚,顿了一顿,缓缓转身,昂首,斜眼睇着眼前的蛮横妇人,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顿时闪过一道寒芒。
好,索性大家就撕破脸皮吧。
“要我给说法?好,我给。不过有笔帐,咱们得先清一清。这些年洞子货卖了多少?婶子有账簿吧?拿出来跟一般庄上人家比比,多出多少?按年份算,十几年总有的吧?”秋子固离开皇宫的时间,珍娘最清楚,整整十三年,“总数有多少,不难算出来吧?”
其实不用算,珍娘心里有数,一般庄稼人能挣多少,秋家庄的人能比着多挣五成,因为从来不与佃户们争利,秋家庄也不靠这个发财吃饭。
那么温家的洞子货呢?因是内务府收卖给皇族,那利润又比外头高得多,八成总是有的,再加上从不短缺,年节时的应酬费用,看在秋子固的面上也都免了,因此这十几年下来,温家靠这个在此进地也算富户了,更别提那间茶水铺子。
一听珍娘这话,温婶脸红了。
“哎哟喂夫人您可真会打算盘!说得好像我们温家借了你秋家庄的光,弄得发了多大的财似的!其实,其实。。。”
其实她说不下去了。
发不发财是瞒不住人的,原先一家七八口人,住的三间小茅草屋,还是租的贝平寺的地方。
现在呢?
四进四出的大宅院,家人多到几十口,其实一半是用来使唤的,还不算地窖那边做小工的佃农。
能买下这么些房子地和佣人,不是小数目吧?
再看温婶身上的穿着:葱绿织锦小袄,鹅黄百褶裙,头上一付新置的金镶翡翠头面,黄哄哄的直刺进人眼睛里来。
这还不算发了财?!
珍娘不说话,眼角向上挑一挑,将温婶从头看到脚,最后停在她耳边一对金坠子上,那对坠子足有八钱,打成梅花样,左右晃动着,在耳垂边打转,照得整张脸也金光闪闪。
经珍娘这么一看,温婶有些站不住脚了,情不自禁抬起手来摸着那对新耳坠,边遮半挡似的,不过,嘴巴里依旧是不肯饶人的:“秋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我家什么人呢?这清天白日的就要查我家的帐本子?好大的口气啊你这是!我家有几个钱跟你有关系?是欠了你的还是借了你的!?”
珍娘慵懒地勾了勾唇,眼神中掠过一丝冷厉:“你不是要说法?那有不说明前因后果就给说法的道理?”
温婶重新审视珍娘:今日进城她是要避人耳目的,自然比不得平时出门做客,因此简装出行,头上也只一根银簪子而已。
温婶看在眼里,不由冷笑,自以为明白今日对方上门的意思,当然是落魄了想借钱呗!
如此一想,原本献媚的心情顿时灰下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傲气和睥睨。
“我说呢,怎么一进门就提帐本子,”这会温婶倒忘了,是自己先提起的话头了,反将个黑锅甩给珍娘:
“我就知道,但凡提到钱吧,就总没好事。我说秋夫人,”嘴里叫夫人,可语气中却再没一点敬意了:“您打扮成这样,我心里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不过,您平时也总也算是个主子,如今好歹也存几分体面行不行?求人也得有付好模样,哪有您这么办事的?先给个冷饽饽噎着,然后就要看人家帐本。怎么着?合着你帮过我几次,我就该把箱底子钱都拿出来借你?!”
珍娘原本一肚子火,这会却好笑起来。
眼里只有钱的人,大多当别人也是如此。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得,我跟您说不着。不过丢句话给您,您哪,只管放一百二十八万个心,”珍娘转身推门:“且不说秋家庄好风好水好收成,就算真有一天没了吃喝,也绝借不着您家一颗米一杯水。”
讲真我们要是不行了,你以为你还能独善其身?
没办法,有些人的眼界就是小得让人无法直视,既然如此,咱们也不便自降身份跟她计较是不是?
温婶看着珍娘出门,张了张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原想在珍娘面前抖抖威风,自然钱是不可能借的,不过也不妨碍自己说几句硬话踩踩对方。
谁让你一向顺风顺水,长得好老公疼住在城外逍遥自在过着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难得见到一回,打扮得无不精致动人看着不起眼其实细处全是银子堆出来的。
这样的女人,活着就是让人惦记让人忘不掉的,无论以何种方式,爱也好,恨也罢。
说到底,恨也是一种爱,因羡慕嫉妒到极点却又无可奈何,便只能恨了。
珍娘出了门,直奔温家在贝平寺后山下的两座地窖而去。
温家如今手下差不多管着几十个地窖,不过那两个是不一样的。
那是属于秋家庄的。
再说明白些,那是秋子固的产业。
当年因为秋子固的人情面子,温家打通宫中内务府关节,得一皇差。当家的要谢秋子固,原本要分一半红利,大家五五成经营洞子货。
秋子固拒绝了,只收了两窖白菜黄瓜,那时的他正在研究新菜,需要大量供应食材。自此之后,温家便留出最好的两个地窖,专供他使用,就算后来他去了隆平居,也不曾间断。
自然温婶当年也是有些不服的,不过那时的秋子固名声依旧很大,隆平居也不可小觑,再说了,卖菜的哪有嫌弃饭庄子的?!哪家饭庄子身后,不跟着几十上百号供菜的买卖人?!
因此一直巴结,到婚后秋家庄出来,更是愈发交好,温家男人因在族中排行老五,便都称他作温老五,也是极精明的一个人,不过秉性尚厚,珍娘听秋子固说过,是个可交的朋友。
然而如今,话却不可说满了。
经历了温婶一战,珍娘对温老五的态度也不敢打包票了。
可是,在温宅一无所获,那么唯一可能的地方,就是那两座地窖了。珍娘知道,秋子固当初留在糖罐中的画片,一定不是无故而做,他一定是想让自己到这儿来。
既然如此,就算刀山火海珍娘也得闯一闯,几句冷言冷语摆臭脸色,倒真不必放在心上了。
还走到地窖前,远远珍娘就看见有个男人向自己过来,小眼睛大鼻子,一张黑红色的脸,鼻翼两边纹路很沉,身穿灰府绸夹纱开气袍子,外头套了一件黑考绸灰鼠皮褂,扣子扣得齐齐整整,从头到脚透着精神。
温老五。
“老五,”珍娘似笑非笑地站定:“这一向挺好?看你打扮,知道的是发了的财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爷呢。”
温老五满口堆笑称不敢,举止练达从容,略透着油滑,一望便知是个惯于经世故济的人。他似乎酒醉刚醒,脸上尚自青黄不定,陪着笑让手请珍娘路边的茶水铺子里坐,又吆喝着给她搬座儿,袖子拂着又用口吹。
珍娘说不必,眼睛略扫他一眼,继续向前:“我来看看那两座窖,家里的黄瓜有些接不上趟,福平婶的泡菜坛子也空了。”
温老五说哪用您亲自跑这一趟?着人传个话,温家自会送上门去。
珍娘叹了口气:“明人不说暗话,老五,刚才我可是从你家里出来的。你家婆娘,可没你这么客气。”
温老五一愣,脸色变得不那么好看,眼睛滴溜溜在珍娘脸上打转,嘴里便叫苦:“我家那媳妇,不提也罢。要不是看这么些年,她跟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说句实在话,我着实不跟她计较罢了。那什么,您别理她,有话只管对我吩咐,我替您办,一定办好。”
珍娘脚步顿了一顿,细品对方的话,心中不由得一紧。
怎么觉得话中有话?!难道有人知道自己要来,已经提前给姓温的喂过糖水,好叫他出卖自己?!
这个想法一冒头,珍娘的脸色变了。
“说你媳妇不客气,你倒也太客气了,”珍娘脸上浮出笑来,堆在眼角眉梢:“我不过来要点洞子货,说什么办不办好?难道起些黄瓜也要劳动你温老五亲自动手?别说空养了那些小工,身上的灰鼠也经不起糟蹋的。”
温老五摸摸自己的衣领,尴尬地笑了一声:“都是老周那厮害我!年前在街上碰着,非怂恿我做一件灰鼠,说手里有现成的便宜皮子。倒好,做出来,人见人笑话,也让您见笑了。”
珍娘摇头:“这有什么?有余钱就做件穿穿,到底皮的比棉的暖和。人往高处走嘛,如今穿得起,别人笑话,那是他们心里拈酸,不计较也罢。”
温老五听出她话中有话,愈发尴尬,正要说句什么,珍娘却猛地停下脚步。
此时两人已经走进温家地窖区的大门,行人进不到的地方。珍娘踮脚向远处看了看,忽然发问。
“前面就是花厂子吧?”
温老五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嗯没错。今年又是雨又是雪,只怕要迟了季,倒不曾想,还是开得这么早。”
隔着一条白花花亮闪闪的小河,那是从后山上流下的溪水,就此引进花厂子里做灌溉用,花农们笑称给花也喝上泉水,跟宫里的主子娘娘们一样,自然就会养得又大又艳。
河这边,便是珍娘立足的贝平寺后门,而那边,则有成片烂漫,扑面过来。
天气好太阳足,花农们将花盆都搬出场子外头来,层层叠叠,成片累椟,有碗口大的红花,盛放在白和粉的小花之中;喇叭筒状的紫色花突兀而立,底下又有无数倒挂的小金钟;复瓣的黄花,一层层叠垒着,四周是细长蕊的蓝花;无色透明薄如蝉翼的黛色花,映着绒球般翠绿的蕾。
花和花之间还有各样的配草,锯齿的、裂瓣的、镶边的、挂絮的、双色的、嵌拼的、卷曲的、垂悬的……
有见过的,也有一般见不着的,但这里除了温家工人,再无外人经过,工人们每日忙于生计,也无暇于这些风花雪月。
甚至已在这条路上走过上千回的温老五,竟也从不曾留意到,若不是刚才珍娘提醒,他也不过跟平时一样,低着头匆忙而过了。
但一见之下,便不由得赞许,虽然也是从农人的角度。
“果真养得好!有好水就是不一样!看那茎秆!粗得快赶上我手臂!有粗茎才有好根,有好根才有好苗,就拿我那些黄瓜藤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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