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五开讲坛正开得起劲,一回头却不见了珍娘踪迹。
珍娘在他看到花田的一瞬间,便拐进了右边小道,一路向上,直奔那两座地窖而去。
金蝉脱壳,就是这么简单。
地窖就在前头不远,三五分钟的事,珍娘有些急,走得快,不觉头上出汗。
到底是春天了,她停下脚步,抬起袖口擦了擦额角,天气果然一天天暖起来了,回身再看一眼,温老五倒也识趣,没追上来。
再回身,忽然,她眼前一亮。
两个年轻媳妇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头上都戴了花。
左边那个媳妇戴的是牡丹,好大的一朵,斜在腮旁;右边则是蔓草连成遮眉勒,额中间垂一朵倒挂金钟花,虽不比左边富贵,倒更显得伶俐可爱。那媳妇也经得起妆点,并不显娇媚,那一朵金钟,就像观音额上的一只眼,洞察人世的。
珍娘看愣了,一时间怔在原地,直到两位走到面前,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方回过神。
“果然那小哥没说错,让我们这个时候出来,说定有位美貌娘子等着!”
“可不是?哈哈,我就说嘛,这么可爱的小哥,哪里会说谎骗人?那几根洞子货没算白拿,这就消了帐吧!”
说着,右边带金钟花的那位小媳妇,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冲着珍娘扬了扬:“娘子,你可是姓齐?”
齐?!
避讳提到秋这个字?!
还有可爱小哥是什么鬼?!秋子固你这个老贼,怎么跟这两媳妇交接的?!亏你还顶着对别的女人冰雕一般的名声!
心里翻江倒海,面上镇定自若,珍娘笑眯眯地接过信,摸摸袖子,掏出两只银红撮穗的荷包,里头装着干香草,一拿出便香气四溢。
“两位辛苦给我送信,哪,小小见面礼,别介意,留着玩吧。”
牡丹那位抢在手里,没等放到鼻下就叫出声来了:“喝!这香气外面没闻过!里面放了什么?!可了不得!我想起来了!”
金钟花那位也不甘示弱,抢过自己那份,嘴里嚷道:“我知道我知道,上回给公孙府上送花,她家大奶奶身上就有这股香气!可惜人从身边走过,正眼也不瞧咱们,哎呀想问问在哪里买的,哪里有机会。”
牡丹笑出声来:“你就够了吧!人家大奶奶什么身份?!跟你一个花厂子媳妇说得上话?能让你见一眼就够幸运了!不会是奶奶们走道上碰上你了吧?你一定贴墙边眼皮也不敢抬地让了吧?!”
两人抬杠之际,珍娘无声无息绕过其身边,信塞进贴胸口的地方,硬生生的纸封戳得她有些不自在,但很奇怪的,相触处亦有一点灼热的温度,渐渐弥漫至全身,原来下去的汗,陡然又起。
地窖那边自是不必去了,珍娘原路返回,在道路尽头看见温老五,他貌似悠闲地原地踱步,听见声音回身来看,冲珍娘露齿,笑了一笑。
身前身后,一个人也没有,连往常来去常见的佣工也无。
珍娘突然明白了。
以为自己金蝉脱壳,其实是对方顺水推舟。
这一切其实都是秋子固与老五联手安排的。
温老五一直在这里等着她来,却没想到,珍娘先去了温宅,受了一肚子气,看见他时心中已先入为主,当然也可能平时对他印象就麻麻,所以一直防备。
温老五也不便解释,将计就计,顺着她,将她护送至地方,然后守住路口,不让闲人出现,保证她的安全。
这时又想起秋子固的话,温老五俗归俗,但确实是个可交的朋友。
不过又有个问题,为什么信不给老五直接交到珍娘手里。。。
“老五,”珍娘走到温老五面前,嘴角含笑,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声音沉而冷,:“没想到啊!什么时候演技这么好了?”
温老五依旧是尴尬中带着油滑的笑:“看您说的,在您面前,我敢说个好字么?”
珍娘拍手摇头:“不敢当,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方面,我可不敢擅专。”目光一沉,眸中有火花旋转跳跃,似乎随时都将飞蹦而出:“那两位,可靠吗?”
温老五何样人才,立刻听出珍娘话中意思,不由得嘿嘿笑起来,然而在看见珍娘的脸色之后,瞬间又低下头去。
“秋庄主知道我这个人,在家里是一点秘密没有,若将信给了我,光藏就是个问题,我家那口子夫人您刚才也见到了,一点不让人省心。”
珍娘不出声,眼珠子转了转。
是这么个理儿。
“那也罢了,可为什么是她们?“
她们哪里强?!
温老五眼里的笑意更浓,可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温吞。
女人,到底还是女人哪。
秋庄主当初怎么吩咐来着?
“她一定会问为什么找媳妇送信,你只实话实说便罢了。”
“实话实说,只怕夫人不信呢。”
“她这个人我最了解,本人就是一架扯谎仪器,别说假话,多眨一次眼也逃不出她法眼。”
好吧,那就实话实说吧。
“那两媳妇,是隔壁花厂主,洪大洪二兄弟的媳妇,平时惯了在这里走动,那日秋庄主与我商量时,正巧她们经过,也不知怎么的,对着秋庄主,”说到这里,温老五咳嗽两声,又看珍娘脸色:“那什么,犯了病。”
珍娘眉头一紧:“病?什么病?”
这么重要的信交给有病的人?!
姓秋的你不是自己也有病吧!
“那什么病,花痴。。。”温老五说着自己也笑起来,脸红起来:“这两媳妇平时就这样,戏班子里的小生啦,说书的先生哪,总之,有本事有才华的人,她们就到处追着什么,也不管别人喜不喜欢,接不接受,跟着别人,有什么说什么。在这地界,两人是出了名的。”
珍娘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瓦特!
原来是古代的追星族啊!
老秋长得那么帅,若放现在,确实有偶像实力。
嗯,如此看来。。。
老秋倒也不是犯了什么不可原谅的罪了。
温老五松了口气。
秋庄主的话没罪,果然应该实话实说。
“夫人,咱们走吧,我有个地方,能让您歇息一会。”
温老五话还没说完,猛然间被珍娘刀子似的目光剐了一下。
“既然是追星,那就理不可靠了!信怎么能交给她们?!”
温老王苦笑。
这问题可不是自己当时也提出过?
秋庄主怎么回应来着?
该不该也对她实话实说?!
万一她不信,发作起来。。。
咳咳咳!
这位娘子的脾气温老五也是略知一二的,他有些担心,自己前几日受了风寒刚刚才好,小身板还弱着呢,怕是真扛不住。
而秋子固的理由呢,在温老五看来不是那么充分,不过对方也说了,赌一把,因实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怎么?是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理由吗?”珍娘逼问一句,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
温老五被那眼神吓了一跳,由不得便开口:“庄主说,说那两位,时不时的,就会给看中的诸位,送东送西的,听,听书时塞个汗巾子啦,听,听戏时丢个荷包啦。那日他也收了她们的一只,”小心翼翼看了珍娘一眼,并尽量不显眼的后退一小步:“别,您别激动,荷包在我这儿呢,我回家就给了婆娘,后来她又给了。。。”
珍娘深吸一口气:“说重点!”
老娘才不关心什么荷包!
温老五吓了一跳:“哦哦,后来,他对她们说,为表感谢,也给她们点花种,然后,到最后,才提出,顺带着,想让她们给送个信。”
珍娘敛下长睫,隐去了目中火气,随之沉淀下来的,是那一股如霜清冷的气质。
没错。
她几乎能想象出,秋子固对那两位媳妇,用貌似刚刚想到,然后轻描淡写的语气道:“对了,还有一事,不知可否委托两位?当然要隐密不可对外人道,也因此才选择两位,知道是必能保密得很好的。”
偶像的嘱托,粉丝必将紧系于心,忽然之间,这件事已经成为他和自己之间的秘密,就好像忽然跟他共享了什么,简直令人感动与欣喜。
至于保密,那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秋子固的安排合情合理。
当然,不是没有风险的。
万一信拿回去被人发现?万一她们中途变卦?万一她们忘了,毕竟偶像千千万,又或者万一今天她们病了家中有事出不来。。。
到底是两个陌生人,而那封信,于此时此刻,又太过重要。
温老五当然能理解珍娘的心理,犹豫一下,他咀嚅着道:“当时我也觉得不太妥当,可庄主说,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珍娘的心紧了一紧,忽然间胸前藏着信的地方变得更热,好像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生生印进肉里,灼出最深层的痛,嗓子眼里突兀地冒出一股腥甜。
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她勉力吞下口中血气,嗓音冷冽如天山雪峰: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温老五看着自己的脚尖:“五天前。”
珍娘闭了闭眼睛。
进宫前一天。
没错,当时的情形下,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见机行事。
这已是秋子固当时能拿得出的最上佳方案。
“你刚才说,有个地方可以让我歇息?”
温老五意外地抬头,对方的声音平静,但嘶哑得不像平时了。
“嗯,没错,就是来时路上那间铺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夫人也知道的,是秋庄主帮着开出来的。”
珍娘摇头:“才我已经看见,那里人多,不适合。”
温老五忙忙摆手:“我才叫伙计下了帘子了,只说家里有事。现在里头安安静静没一个杂人,夫人只管去坐坐,我替夫人把着门。”
珍娘深看他一眼,眼眸透亮清澈:“那辛苦你了,老五。”
温老五又笑,还是那样油腻,但珍娘知道,秋子固在看人方面,确实没走过眼。
顺着来路过去,果然看见在山脚有一家茶馆,蓬壁草盖,竹椅竹案,竹门拉紧,一个伙计坐在台阶上,远远看见珍娘和温老五过来,忙不迭迎上前,请着珍娘进门后,再将门从外头扣住,温老五打发了他去,亲自在外守着门。
珍娘坐在靠窗的一张桌上,已放着一壶热茶,她闻了闻,知道沏的是山里的无名的茶,水是好的,入口便有无名的香,委婉清新,不涩不苦,后味甘长。
这时,方才将手贴近胸口,伸到里头,掏出信封。
不大的长方形纸皮,已让体温洇得发热,玉色厚实的质实,阳光下反射出的珍珠般的光泽。
珍娘拿起来,且没拆动,对着光照了照,待看清里头是什么,不由得笑了一声,但随即,眼眶便红了。
透过光,纸上的图案清清楚楚,写的分明是字,却横竖不成行,有些像是织锦似,排为菱格形,或为莲花状,还有回字纹,这样看去,又仿佛是一幅图了,可图上却又只有字,没有画。
老秋这家伙!
搞什么璇玑图嘛!
璇玑图源自前秦时候的才女苏惠,丈夫窦将军别恋歌女赵阳台,久不归家,苏惠寂寞中写下诗文,寄托心意,织在锦上传去给窦将军。
为将诗句排成花形图案,专设制读和解的规则,就看窦将军懂不懂她的心。以苏惠的话说,便是:“徘徊宛转,自为语言,非我佳人,莫之能解。”
划重点:非我佳人,莫之能解。
死老秋!
珍娘红着眼圈微笑。
都什么时候,还玩这种游戏!
不过,这也算是另一重保险了,就算那两位粉丝想借故偷看偶像的私信内容,只怕也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前世珍娘便听说过璇玑图大名,因此美丽的起因,兀自流传于世,上千年来,专成一种格式体裁,尤为书香闺中人喜欢。
嫁给秋子固后,两人结合古书,曾尝试做过自己的璇玑图,不过以珍娘心性,当然不可能只传承不创新。
福尔摩斯的密码,摩斯密码,甚至还有她自创的密码,结合为一,创造出只有她和秋子固看得懂的璇玑图。
原以为只是闺房之乐,没想到有一天真会派上用场。
“珍娘吾妻:见信勿念,我一切安好。。。”
应该是想到珍娘会在何种情形下看到此信,秋子固开头便写尽安慰之语。
以前一直觉得语言是最苍白无力只有行动才可靠,但现在珍娘能理解,为什么烽火连三月家书值千金了。
短短几句话,将她烧了几天的心火稍稍平息,原以为那火会烧得无法无天,一天寻不到秋子固人一天便要烧得自己寝食不宁,烧得嘴角起了泡鼻下褪了皮,甚至头发缝里也有干出烟的火气。
珍娘闭了闭眼睛,本能地将信纸在胸口紧贴了一下,才又看下去。
在信中,秋子固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他已决定背叛徐公公,倒不是想帮谁,只是不愿再次助纣为虐,不过徐某极为狡诈,宴席一事是有把握的,但只恐不能全身而退。到时只怕夫人悬心,特此留信,好叫安心。
珍娘皱皱鼻子,叹了口气。
好叫安心。
老秋你人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如何能安心?
好在,信还没完。
当然知道夫人不究根结底不放弃的脾气,不过尚不能确定当晚自己如何出宫,但无论如何,今天秋夕定会在老地方相聚。
珍娘读到秋夕时,顿了一顿。
她的生日就是那一天,而老地方,是只有她和他才知道的双关语。
秋子固是个不轻易许诺的人,但只要他开口,那就一定办得到。
珍娘不由自主吁了口气,继续看下去。
另,顾仲腾此人深不可测,望夫人小心。我已用尽种种方法,短时间内依旧寻不出他的来历,如是与夫人一般,似乎也该有漏洞可寻,但却滴水不漏,这就更觉得可疑。不过,顾府陡然暴富是不争的事实,也许顺着钱财这条线索查下去,是会有所收获,只可惜时间太短,一时难探究竟。
珍娘眉头一紧。
没错!
钱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就算是在自家田里掘了金矿,也得找银铺融了打成块才能用。而花出去的每一笔,只要用心查,都该有迹可循。
信的最后,秋子固似乎有些匆忙,笔触失了灵秀,明显仓促起来。
最近听徐某口风,太后似乎也有古怪,宫里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从前好歹于人前,大家要顾忌些体面,如今的太后却。。。
到这里,忽然中止。
珍娘愕然,忙将信封掏过来检查,确定里面没有遗漏的纸张了。
奇怪!
她十分不解。
什么情况?!
难道写到最后,忽然出事,或是有秋子固防备着的某人来,打断了他的行动?!
刚才那两位粉丝提到,信是五天前从秋子固手里收到的,而五天前,正是皇宫家宴的日子。秋子固进宫,也在那一天。
晚上摆席,白日里想必御膳房必得忙得脚不点地,秋子固又怎么能出宫?当然也许可能顶着亲自采购洞子货的名义,可他又是在哪里,写这封信的呢?
秋子固出宫必不是一个人,徐公公又是个疑心极重之人,对谁也不会彻底信任,如此关键的时候,秋子固又担当重责,他是绝不会让对方一个人行动,身前身后,必有监视。
要寻个地方单独呆上几分钟,想必极为困难,就算有温老五帮忙也绝不容易,甚至不太可能。
珍娘再将举起信纸,对着光,研究了半天。
什么也看不出来。
书中的大侦探们常会看见的头发丝啦,能表明地点的各种杂质啦,甚至用放大镜能查出身份的指纹们。。。
好吧,现实是,齐珍娘不是福尔摩斯,只从这张画满璇玑图的虚白笺。。。
等等!
珍娘猛地将纸举近自己眼睛,眸子瞪得老大,好像一只看见猎物的雪豹。
果然!
温老五坐在台阶上,嘴里咬着一截草茎部,眯起眼睛,看远处花厂子车马过往,车马还是那些车马。
只是马车上的家徽有些许变化,因有的人家一夜之间没了官衔财富,别说车马家徽了,就算项上人头也有可能不何;有的则赫然显贵,昨天还为三餐发愁,今儿已经能差使新雇的奴才进花厂子选最好的应季鲜花摆进刚迁往的大宅了。
至于车马上那些买办奴才,倒都是熟门孔,反正东家不做做西家,只要不是家生奴才,攒够了寻个由头钻去新主子那里,对这些老滑头来说不过小事一桩。
咦?!那匹青花点子大马看着挺熟,不过赶车的倒像是换了一个人,让我想想,是从前在手底下买过三桶黄瓜条的。。。
咚!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温老五的思路被打断,同时惊了一惊,跳起来回头的瞬间,撞上一双幽黑明亮的眼睛,如那深山里的潭水一般清冽幽深,一瞬间几乎能照出自己的心事,藏也藏不住地要向外泄露。
“别慌,是我。”
珍娘扶住温老五,对方竟站立不稳,难道从自己脸上看见了鬼?
其实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认真起来时的眼睛有多可怕。
温老五定了定神,稳住下盘,尴尬地笑:“刚才什么声音?吓了一跳,还以为山上的野猪闯进来了呢。”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这话说得,难道拿夫人比野猪吗?
想到这里,不由得鬼祟地偷瞄珍娘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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