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中正经庭院通共有二十四处,有连有断,不犯不重,据说若认真要游,一天下来也不过游得三四处,就是徐公公自己,一时只怕也记不清楚。
中间一所大楼,乃园中主楼,四面开窗,气宇宏敞。庭外一个石面平台,三面石栏,中间是七重阶级。前面是一带梧桐树,遮列如屏;再前又是重楼叠阁。
翠生一路走一路讲,珍娘听着点头,问她来过几回,原来一次也没有,顾仲腾与徐公公暗中势不两立,自然没有交情。
“可你知道得倒清楚。”珍娘笑道:“简直是导游级别。”
翠生知道在她面前无需隐瞒,索性打开天窗说亮化:“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怠嘛。”
珍娘点头:“是这话。”
顾仲腾的手下,果然厉害。
可惜,再豪华的宅院,到如今也逃不出凋敝零落的结局。
不过空了几天,园子里却早是面目全非。家人们都不见了,游廊上下空空荡荡,翠生喝了一声,却只听见自己的回音。
厅堂闭着门,斗拱下的燕巢缺了一角,有蜘蛛在结网。珍娘绕堂一周,有一扇后窗“砰”一声响,吓了她一跳。原来是窗轴松动,风吹过去,窗扉便闪开了。
珍娘扶着窗往里看,见案椅都用暗红的幔子罩着,但也只是一半蒙上,另一半则拖在地上,到处可见一片狼藉,纸片绫罗撒得遍地都是,明显走得及其匆忙。
翠生实在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珍娘能翻出样什么秘密。
珍娘自己也不知道,来这里不过凭一股直觉,好在,她的直觉从来不曾让主人失望。
“厨房在哪里?”她忽然转身,问着翠生。
翠生顿了一顿,伸手指向园子西边:“走到头。”
珍娘抽身便走,速度快得让翠生有些预料不及,一向以为她只是脑力过人,没想到体力也让人刮目相看。
别的不说,小产三年就跟短跑运动员似的,这本事一般人哪有?!
也不知那墨匠的紫墨锭里都收着什么灵药,怕不是太上老君的宝贝?!
好容易追上去,珍娘已经拐过两三道弯,嘴里嘟囔,嫌弃徐家太大,又奇怪当真的一个下人也没有?裴总管也不见了,这里完全是废园一座。
翠生四处张张,廊下树阴后确实冷冷清清,按理珍娘和自己到了半天,闹出的动静也不算小,若有家人,早该出现。
然而,所经各处无不空空荡荡,打着响锣怕也找不着一位有气的。
珍娘暗忖,翠生明明对自己说,徐府的车马只有那晚出城的一辆。
如果她说的是实情,那么问题来了。徐府剩下的人呢?到哪儿去了?难道城里还有徐公公家宅却是连顾仲腾也不知道的?!
一阵汩汩水声,打断了她的思路,抬眼就看见有一条细流在两面山墙之间穿行而来,廊道下豁开一面围栏,下去几级台阶,原是一个极小的码头,可进手划舢板。
珍娘动动嘴角。
到了。
小码头便是用来直接将肉菜酒酱送至厨房的。
沿游廊下去,墙上开一道单扇小门,漆成黑,才是平日里进出的陆路,然而此时角落墙根竟已出入着老鼠,几根烧柴湿漉漉横在中间,走下去才发现,大门前的码头地板也朽烂了,拴船的石柱更是断着,可想见离开时的慌张。
走进门时在,不出所料,空无一人。
真是奇了怪了!
人呢?!
磨盘汤灶放菜式的案板,都还在原位,只是清锅冷灶,一点烟火气没有,灶膛里湿得往下滴水,想必走时匆忙,一盆水上去,什么都灭了。
什么叫凋敝,这就叫凋敝。
翠生看着珍娘,一肚子好奇达到顶点。
指着名儿要来的,看吧,倒要看看,你能寻出什么宝来。
珍娘果然在看,看得极细,从门前倒下的那几根柴火开始,一路向里,汤灶柴灶,磨盘捣杵,面案铁锅,笼屉笼布,甚至一口倒扣的面盆,也翻开来看了看。
翠生守着带来的借(包)口(裹),视线一刻不离珍娘。
渐渐地,她看出点名堂来了。
秋子固进宫之前,一定会被带拉徐府,那么要紧的事,以徐公公谨慎多疑的性子,少不得事先演练才能放心。
那么选在在哪里?宫中御膳房是不行的,别说九皇叔眼线,就太后跟前也是轻易做不得鬼的。
最安全就只有自已家里,由最信得过的裴总管监管,在他眼皮子底做,那就一点差池不会有了。
而如果秋子固够聪明
“徐公公最喜欢的一道菜式,是拔丝苹果。”
没来由的,翠生忽然多了句嘴。
珍娘拉开碗碟的手一颤,猛地回头。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对上,一瞬间仿佛能听见空气中的火花噼噃作响。
珍娘的唇角翘起几不可察的笑。
果然,没看错你。
随即转身,珍娘的视线于调料罐中疯狂扫视,最后,如翠生提示的那般,定睛在糖罐上。
指尖颤动地拔出瓶塞,珍娘屏住了呼吸。
她身后,翠生的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真的会有线索吗?就在那只不起眼的小罐里?这两公婆真的心意相通至此?这一趟空门真没白闯?!
真的会有,真的相通,真的,没有白闯。
一如从前,珍娘的直觉从不说谎。
指腹那么大的一小片玉色绸片,安安静静地躺在糖粉上,微微卷曲翘起,等着知心人来收取。
珍娘闭了闭眼睛,一点星火在心底飞旋,如烈焰炸开,搅动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去。
翠生走上前来,盯住她的手。
透过窗棂的光泽幽幽,照耀着一双还算稳定的手,手如玉雕,指尖洁白,指甲如贝明光莹润,却无血色,紧紧捏住一小片绸缎,也是发白的玉色,几乎融进她的掌心里。
翠生不放心,口中轻道:“秋夫人?”
珍娘依旧紧闭双眼,半晌,很突兀地笑了一声。
“你也想看?”她的嗓音有些嘶哑,比平时低了三分:“好奇可是会害死猫的,你难道不怕?”
怕?!
翠生活到现在,还真没想过怕这个字,唯一的例外事后想想该怕的,可当时太小,却又不懂得厉害。
于是她没说话,目光却一直不离珍娘的手。
珍娘睁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冽。
翠生不由得怔了一怔。
珍娘却已经将那绸片递过来了。
“看吧。”
翠生不容多想,注意力全转移到眼前掌心,那一丁点大的织物上。
寥寥几笔,粗而狂放的痕迹,想必秋子固是用从灶间寻来的炭芯,匆忙间勾勒出某种廓形,翠生竭力分辨,却怎么也寻不出其中端倪。
好奇笨死猫还差不多。
无奈之下,她只得再次看见珍娘。
珍娘却看着别处,眼波中冷光一闪:“有人来了!”话音未落,飞快地将翠生手中绸片抽走,塞入袖中。
翠生这一惊非同小可,竟忘了捏紧绸片
自己一向警觉机敏,今日如何连来人都不知道?!当下屏气凝神去听,果然,有极细微的脚步声,却不在屋外,而在头顶。
翠生立刻腾身而起,如一只翱翔九天的大鸟,展翼间寒气逼人,这才看出她到底功力如何,平时只是深藏不露了。
跃起瞬间,翠生顺手便抽出靴筒中的从不离身的黑色匕首,手起刀落,冲着脚步声所在方向,划出一道道带血的印痕,劈!砍!刺!戳!
“住手!”一声低喝,叫住了翠生疯狂而凌冽的攻击:“是我!”
是主子!
翠生更比刚才错愕惊诧,几乎来不及收手,顾仲腾右手高抬,轻轻一拨,便将匕首拨开,跟着一脚,将她扫至地面。
翠生就地一滚,立刻跪下:“五爷!奴才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是您,多有失礼,还请五爷责罚!”
顾仲腾不及理会,目光四下里一扫:“齐姑娘她人呢?!”
人?!
刚才不是还在。。。
翠生眼角余光一扫,马上惊慌失措起来。
怎么回事?!明明刚才还在的啊!
怎么厨房里只有自己和主子?!
那女人呢?!
就这么跃直落下三秒不到的时候,她就消失了?!
顾仲腾肩头耸起霍然一跳,立刻再次跃上屋顶,长身直立,鹰一般的目光四处搜寻。
疏林黄叶,满目萧条,宅馆寂寂,庭院深深,触目所及,只有那半枯的楸树在风中瑟瑟,哪里有珍娘的身影?!
这丫头!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躲着自己?!
顾仲腾气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翠生在下头眼巴巴跪着望着,不敢起。
珍娘其实没有走远,这一主一仆的对话动作,全收在眼底。
其实她根本没有超过翠生的好耳力,之所以有先知完全是因为运气。
翠生拿走绸片的一刹那,她无目的地看向窗外,却极为巧合地瞥见,一道青色身影,正从远处那座园中第一楼上掠过,向着厨房这边扑来。
珍娘灵机一动,心中立刻浮出计划。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她算算时间,在那人快近头顶时便出声,翠生到底是练过的人,耳力比她敏锐得多,经她提醒立刻便发现不对,腾身跃起的一刹那,珍娘也马上行动起来。
刚才搜索厨房时她便发现两具橱柜间有夹缝,可容一人挤入,而左边那具的橱门已坏,耷拉下的半扇正好挡在外面,是个再好也没有的藏身之处。
翠生跃起时珍娘便飞快扑至橱柜旁,而等顾仲腾踢落翠生时,她则已经将自己的身体缩进了那道缝隙里,翠生跪下后说话的声音正好盖住橱门翻动的吱啦响,一切皆绝妙自然,滴水不漏。
顾仲腾见不到珍娘,情急之下便再上屋顶,以为登得高自然望得远,她走得再快,也逃不出自己的视线范围,却再也想不到丈二的烛台照不到自家,也就是灯下黑这个道理。
五分钟后,顾仲腾终于绝望死心。
从狭窄的缝隙处,珍娘看见他的衣袖,垂落在离自己的脸不到两寸的地方。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翠生更不敢发出响动,屋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怎么会想到跑徐府来?!”顾仲腾踱步三圈,终于开口,语气平静而煞气微生。
“是齐姑娘的意思,她非要来,小的劝不动,只好顺着她的意思。”
“她让你打进皇宫,你也去?!”顾仲腾的声调提了八度,翠生立刻将额头贴上地面。
“小的不敢,请五爷责罚!”
翠生的声音竟有些微颤,这让珍娘意外,这姑娘从来都面若冰霜油盐不进,可在主人面前,到底还是显露出三分软弱。
只不知,是真心的,还是掩饰?
不知是否因此,翠生竟没说出珍娘找到绸片的事。
珍娘也听不到顾仲腾的回应,似乎在沉默中他又开始踱步,鞋底擦过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又一下。
“徐家这么大,为什么要到厨房来?”
终于,顾仲腾再次发问。
翠生老老实实地答:“小的也不明白,只跟着齐姑娘,她似乎早想好要到这里,也许是秋庄主走之前告诉过她。”
顾仲腾的语气瞬间冷了下去:“告诉什么?”
“五爷,齐姑娘她,她在厨房里,发现了秋庄主留下的信息!”
啪!
一声脆响。
珍娘不用看也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巴掌落在脸上。
翠生挨打了。
“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才说?!”
就算困在缝隙里,珍娘也想耸肩了。
你给别人机会了吗?!
听不到翠生的回应。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顾仲腾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怒气:“是什么样的信息?”
翠生大概说了,并说明自己看不懂上面的图样。
顾仲腾微微仰首,看着门外,不知什么时候竟出了太阳,一片灿烂,阳光如水般铺开,刺痛了他的眼睛。
到底,和她心连心的,还是姓秋的那个他啊。
翠生跪着,跪着,觉得整个人都沉甸甸起来,身体重的不像自己,好像要坠进什么地方才好。
这厨房的地面为何如此不知趣?开条缝也好,让自己掉进去,永远也不要再经历如此的难堪。
顾仲腾只是负手背对着她,一个字也不说,然后,忽然纵身,如一团青雾融入天际,无声无息,先还能看见瑟瑟树影之中淡淡身影,渐渐便不见了。
从前不知什么叫无声的酷刑,但现在她懂了,然而又岂止是懂?简直刻骨铭心。
珍娘也在暗中叫苦。
姓顾的发起疯来真叫无法可想!
你走就走呗,怎么不把翠生一并带走?她是你的人不是吗?只管叫她这样跪到几时?!难道还等老娘装鬼现身,吓她走吗?!
讨厌的家伙!画个圈圈诅咒你!
不知是不是珍娘的诅咒起作用了,一道青色闪电从眼前划过,顾仲腾竟然又回来了。
“我查过了,她已不在府中。”他的语气还是不太好,不过比刚才略柔和些:“你起来吧,去秋家庄守着,若见着人立刻传书于我。”
翠生伏身应了,随即动身,紧接着,顾仲腾也消失在门外。
珍娘又等了一会,见再无动静,便悄悄移出了缝隙,摸到门边,向外看了看。
太阳大好,园子里的破落愈发无处遁形,暴露在人眼皮子底下,显得哪儿哪儿都是个颓字。
珍娘又等了一会,见没声音,便沿来时的路,一直走进园子中间,她知道翠生必从后门出,特意绕到前门,从里面开了侧东门,走了出来。
路上依旧无人,太阳照得黄土地发亮,静得碜人,远处巷口倒是有些车马人声,听起来恍如隔世。
珍娘沿着墙边一路小跑,直出了巷道,往行人堆里一混,随大流而去,走到岔路口,想了想,拐进右边。
右边是哪儿呢?
是京城里出名的宝珠巷,路两边都是珠子铺,专卖各种穿珠花的珠子,装在面街的小桶里,摆出来在铺幔下,颜色形制各异。赤、橙、红、绿、青、蓝、紫、杂色、合色、无色;长、方、扁、正圆、椭圆、圆鼓、腰鼓、契形、锥形、水滴形、莲花形;金银片、云母片、琥珀片、翡翠片、螺片、贝片、牙片……
珠市上多是女子,擦肩摩踵,间杂穿行着敞盖轿,四个轿夫抬一领。轿中人多是年轻貌美,衣着新颖,脸上的脂粉也鲜艳。一旦看见想买的珠子,便停下轿来,欠出身子,店里的伙计看见,便忙不迭地端了珠桶上前,任她挑拣。
珍娘就混在这些人中间,装作要买什么,东张西望,其实是观察身后有没有尾巴,半个时辰之后,放下心来。
顾仲腾恐怕再也想不到,她齐珍娘会藏在他眼皮子底下,还大摇大摆地从前门出走。
穿出珠子巷,珍娘招手叫来一辆车:“这位小哥,我要去东边贝平寺,不知方不方便,稍我一程?”
车夫笑了:“姑娘,这时节去贝平寺?还早了些吧?也罢,听说今年那些做洞子货的孝敬了好些火盆,那边的牡丹也开得早了。”说着,揭开车蓬下的布帘:“您别嫌腌臜,我这车可是才买下没几天的。”
珍娘说句劳驾,坐进车里。
城东,离皇城八个路口的地方,有位贝平寺,据传,早在本朝开国之前就有,不知哪里来的和尚建寺,寺院里栽了不少奇株异种的牡丹花,为当时的皇帝钟爱,因此特意将其辟为皇家寺庙,并亲笔题额。
后来改朝换代,新坐龙椅的皇帝并不稀罕,撤了皇粮,因此香火凋敝下去,如今且只是一座小庙,庙里住二三个和尚,供几座长生牌位,种一片菜地,自给口粮。
牡丹倒是还在,也没着意打理,门前门后都有,最简易也有零散着的几丛,繁盛的地方,则称得上牡丹园。每年谷雨前后,到花事季节,那里便热闹起来,有好事赏花的人,车马济济,算得上京中一景。
秋子固留在糖罐中的地图,画的就是这附近。
谁也想不到,贝华寺的牡丹园后,有块秋师傅的自留地。
说来也是旧事了。
城中曾有技术高超的菜农,向阳挖掘地窖,有时兼用火烘。在严冬地冻、滴水成冰的季节里,能培养出黄瓜、扁豆、香椿一类细巧果蔬,专供御用。
而这位菜农当初掘地的技术,便是从秋子固处得来,当年的他尚为御厨,为解决宫中食材问题,特意在宫外寻出这么块地方,后来与珍娘定居秋家庄后,两边还时不时交换菜蔬品种和种植经验,交情深厚得很。
去年赏花季到,这位菜农还请秋子固替他拟出应季菜单,在面向贝华寺的地方开了间临时茶点铺子,利用天地地利人合,一个月下来,狠赚了不小的一笔呢。
珍娘在马车上耐着性子坐等,直到远远看见那茶点铺子的幔旗迎风招展,便知道自己到了,一颗心才放下小半。
此时虽未至谷雨花季,但此处地窖众多,土壤温度远高过别地,因此牡丹早有开放之势,再加上久雨初睛,茶水铺子里倒也坐了不少来赏花的香客了。
珍娘怕人多招摇不便,嘱咐车夫偏了偏马头,从院墙边巷子里进去,绕到铺子背面,跨一条横街,进一所宅院,是那种菜人家的住处。
他家墙内也种了一片牡丹,花事更比外头的繁茂,已有几朵灿灿地开出来了,日头一照,格外亮眼。
珍娘听秋子固提过,此间人家娘子本是江南人士,喜欢富丽光耀的颜色形状,因此2独他家的花最大,最盛。
珍娘下车,重重给那车夫一笔赏钱,倒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原为顺路,没想到还发一小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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