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又下着若有似无的雪,屋里昏暗,便掌上灯,小窝要去叫点心,珍娘叫她不必。
“一点不饿,且我身上还带着些好东西,”说着,从袖口里掏出自制香草糖果,各然透明,灯光下一照,折射出五彩光辉,晶莹剔透,宝石一样漂亮。
小窝立刻围过来,但没忘看看翠生脸色,后者出于礼貌,看了糖果一眼,但明显注意力还是集中在院里。
珍娘知道,她担心着顾仲腾那边,万一叫自己,又或是别的什么情况。
珍娘将糖果分一半给小窝,又教她通过颜色分辨口味,黄色是柠檬草,紫色薰衣草,绿色自然是薄荷,还有蓝色,那是混合口味。
小窝欢天喜地地捧在手心,十几颗小珠子一样,先对着光照,然后小心翼翼塞一颗进嘴里,满脸惊喜:“这叫什么衣?!好香啊!从没听过,还有这种玩意!”
翠生头也不回:“薰衣草!你怎么就不长记性?!”
话一出口,立刻警觉起来,不觉回身,看了珍娘一眼。
珍娘也在看她,眼中含着颇有深意的笑。
我早知道你的来处,没什么好惊慌的,不就是穿越?大家其实都是一类人呢。
“吃吧,”珍娘将糖果递过去:“甜品会让人心情好,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翠生犹豫一下,接了,却没往嘴里放:“我不是因为这个。”
一点糖果,怎么能弥补与主人之间生出的嫌隙?
珍娘轻轻一笑,笑意凉如新升起的那轮上弦月:“怕什么?你这样的人才,到哪儿也不会受冷落。”
顾仲腾才不会放你走,他敢放,我立马就收了!
翠生不动,脸色沉而冷,像一截欲待拔出寒光在鞘的刀锋:“夫人过誉了,多谢。”
谢的毫无灵魂,连小窝都听出她的不甘不愿,但不敢吱声。
“是五爷救了我,也只有五爷最知我能用我,别人,看我不是怪物就是异类,五爷有时候是会有些脾气,可有才能的人不都如此?!我不会弃五爷而另择他主,夫人您有心了,但其实不必。”
小窝替翠生惋惜。
秋夫人多好的主子,既不端架子,又会做好吃的糖果,最重要,她人美心善,不像一般的贵妇太太们,下人受罪她们才不落进眼里,视而不见还是好的,有时候还会落井下石呢!
珍娘却一脸不在意:“这样啊,好吧,我也是随便一问,”同样随意地耸耸肩:“小窝,有好玩的东西没有?咦,那只雕花匣子是什么?上回来没见。”
话题转换得如此之快,连翠生自己都有些意外。
就这样?!连挽留也不挽留一下?!
咦自己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心里隐隐好像竟有些失望了?!
那边,珍娘已经跟小窝,头碰头地看稀奇了。
小窝将个不小的匣子搬出来,打开给珍娘看:“您上回来,这东西还没进我屋里呢!自然见不着。是个姐妹留下的,她走了,东西却没带走,花妈妈说都丢了,我看挺可惜的,多好看一匣子是不是?倒是里头东西全没用。”
珍娘一看,便笑了:“确实,这些东西,对你是没什么用处的。”
俄罗斯套娃一般,这里都是些整齐划一的小匣子,随便抽出一只打开来看,竟然满满当当都是钢针,再拿一只,又是丝线。
“不用看了,”翠生虽站得远,却冷眼看见,鼻孔里嗤了一声:“既然是女工,想必不是小窝的东西。”
珍娘笑了起来:“你还真了解你的姐妹,那不如一起过来看呗,站那么远,眼睛会看成斜视,到时候再学你家主人那样瞪人,就学不成了。”
翠生站着不动,眼神还是看向来时方向。
小窝可怜巴巴看着她,又看看珍娘:“她还在生我的气,要不,我给她陪个不是算了。”
珍娘低头看线:“不必,她也不是生你的气。咱们看咱们的,一会她自己就好了。”
也不知翠生听见这话没有,反正依旧做老僧入定状,倒是小窝定不下心,一会看看珍娘,一会又看看她,但两边都各安其状,倒叫她做了个甩头的陀螺。
“来来,”珍娘叫过小窝:“你收了这许多针线,告诉我有什么用?既然不会女工,要这玩意做什么?倒都齐齐整整的,外头卖的,怕也不如你的收集。”
小窝点头:“当然不如。不过这不是我的收集,前头说了,是这里一位姑娘,咱们都以姐妹相称,她姓南,我叫她南姐姐。南姐姐是南边来的,从前家里是做绣活的,一家子女的都是,也别小看了这些针,都是她自家做的,您刚才说外头卖,那些店肆里买来的只能用作日常缝补连缀,可比不上她这些。”
珍娘拿了一根针在手里细细看,对着光,那针细得堪比头发丝,针尖锃亮,发着泛蓝的寒光,一看便是好钢。
“南姐姐说,她家世代替宫内织造,所用器具材料全是专制,针是怎么来的?我从前竟不知,她说了才知道,世上竟还有针坊!她家的针,便是去那里定制的。那针坊也是稀奇的,原来针的起先竟是线似的,一团一团绕着;剪刀剪成寸长,一头锉尖,一头敲扁,钢锥子凿了眼,然后夫人您瞧再怎么着?放入锅里,和了料,又炒又煮!我听到这里就好笑,那针是白果不成?南姐姐还说,那埋针的料也是特制,不可外传告人,都是秘方,这样出来的针,她家才算用的。”
听到这里,珍娘还没开口,翠生先冷笑,脸依旧别向屋外,耳朵倒是顺着这边,一句也不曾漏。
“这样的好人家,又怎么会卖女儿到花门楼?御用织造,就算在江南,也不见得比比皆是。”
因是翠生的发问,小窝明显回得很小心:“南姐姐不肯多说她的身世,只说被奸人所害,抄家发卖,家里人死的差不多,剩下的,也大都散落在外,如她这般能活下来的,其实已经算幸运。”
翠生还要说话,被珍娘轻轻打断。
“你也算是有见识的,难道没读过《石头记》?再是好人家的儿女,又怎么敌得过命运?这样的事原不稀奇,今日将相王候,明日阶下囚,多不可数。”
几句话,说得翠生无话可回,又被石头记三个字震了一震,脸色愈发不好看。
这些话小窝是听不懂的,不过她会看人脸色,看得出来,翠生这一轮吃瘪,于是本能地就要帮她。
“秋夫人,您的话对也不对。其实南姐姐的事,并不是那样简单,也不是人人都如她那般的。”
翠生很突兀地打断她:“说针线的,怎么说起人家来了?看着都是很华丽的丝线,给你是糟蹋了,秋夫人可喜欢?若中意,就都拿了去吧。也算明珠得良主。”
小窝神色一喜,为着翠生肯跟她说话了,立即乖巧响应地捧起匣子:“正是这话。我留着不过为不想浪费东西,其实有什么用?南姐姐说得可金贵呢,这些丝啊线的,我又不会女工,白留着可惜了个的。”
珍娘看着她一脸真诚,忍俊不住:“怎么看出来我就会?”
小窝讪讪地:“啊?原来您也不会?”忽然眼前一亮:“对啊,您是夫人哪,家里那许多丫鬟……”
话音未落,头上便重重着了一记,摸着脑袋回身看看,原来是翠生。
忍无可忍时,无需再忍。
“真叫人听不下去,再蠢也得有个限度!秋夫人事事亲力亲为,早已名声在外,你不会说话别开口行不行!”
小窝呆呆地仰视翠生:“这样啊,我又错啦?对,对不起……”
珍娘唇角笑意微露:“原来我这么有名啊?我怎么一点不知道?也亏公孙大奶奶,来往那么多回,倒是一点不晓事。回回送点好衣料来,还非说给我安排好裁缝,生怕我不识趣地弄坏了。如今看来,公孙大奶奶竟不如翠生知我心意。”
一定对我做了不少调查吧?才会了解得如此详细深入。
翠生蓦然浑身一震,漠然而立,脸色有些苍白。
珍娘的话一点没错。主人在进京之前,确实做过关过秋氏夫妇的调查,事无巨细都要知道,翠生不明所以然,但接过许多关于此事的往来信笺,主人更特意告诫过她。
敏锐如秋夫人,切不可掉以轻心,看着柔而纤细,其实绵里藏针,说不好什么时候一句话叫她抓住,便会打在你命门上。
跟她打交道一定要留神再留神,不怒而威以进为退扮猪吃老虎,她的套路多到数不清。
毕竟有前世的智商打底,再加上这一世,又从恶斗众无理亲戚到以一介女流之力,独自支撑京中饭庄,经验道理,眼力心胸,一样一缺,绝不是一般对手。
自己一时失神,竟被她抓住话中漏洞,并立刻从中察觉到主人的行动。
可怕。
珍娘只是笑,浅浅盈盈,话题又回到了丝线上:“这些丝线颜色这么漂亮,不用确实挺可惜,那我就收下啦,当你们送的礼好了,最重要心意难得。”
小窝一听她肯收,整个人都开朗了起来:“哎呀您真有眼光,确实是好丝线呢!我听南姐姐说,从治丝开始,这线就不一般。治丝是先从蚕房定下上等丝,以湖丝为最佳;专人送去缫房,必是亲眼目睹缫丝,柴灶、炭盒、丝车,事前都要一一检验尝试;然后就是绕丝,”
珍娘听得饶有兴致,她从来没想过,绣花之前要做这许多准备工作。
“南姐姐说,她小时候就跟母亲学着绕,木格子架空的地上,插四根竹,上方的高处,安一个竹挂勾,丝从勾上挂下来——她呢,右手执绕丝棒,就是一个小轮,左手捻丝,一边捻,一边框在四根柱。南姐姐说,那时的她绕得可好了,可惜,后来长大了,倒没机会用上这门手艺了。”
说到这里,小窝忽然有些得意,一刹那换成赧颜,接着,又有些失落,最后,归于平淡。
珍娘看在眼里,心里好像突然塞了一根匣子里的钢针,硬绷绷的扎在了嗓子眼里,因为太细,便疼得不明显,但觉得咯得慌,上不去下不来的。
怎么回事?!
这丫头有点不对劲?!说着说着,她好像……
然而小窝已经自顾自地又说了下去:“可是之后的事她就不能了呢!后面要沃湿、溜眼、过糊、浆染,过糊用的小粉是娘亲手洗的;染料则由爹爹调配,配方也是南家秘传,所用红花、茶蓝、黄檗,都在自家园里种植,决不可施人粪与河泥,只用一种肥,就是豆饼,好比拜佛的人不可吃荤,只茹素,规矩虽大,成品却佳。”
珍娘垂眸望着正下方女孩子娇媚可爱的面庞,秀美的眉峰却是慢慢锁紧,眉心里,拢起了几缕若有所思的皱痕,唇角微抿,春水般的眼眸中似有暗光闪烁。
“你知道得可真不少呢。若不晓内情的人听见了,定将你当成绣娘,世代为工的那种。”
小窝愈发笑容如花:“还不止这些呢!夫人您当这些东西怎么来的?原是娘的妆奁呢,后来传下来,又给女儿做妆奁。”提到妆奁两个字,她的忽然笑容淡下去,方才的活跃也止住了,不知是不是联想到后来的境遇,其中的仓猝与凄清,令人难堪。
但再是难堪,也是别人家闺女的事,小窝又为何替别人做出这样的表情?!
珍娘不说话,细细端详小窝,仿佛第一天认识她。
翠生马上察觉出不对:“小窝,你话太多了!说这些别人家无聊的事做什么?!院里的芭蕉有几根枯条,还不快修了去!妈妈整天跟你说要风雅,你就不放在心上!”
小窝姿态轻闲地起身,一抹轻笑,若有似无地浮在眉梢眼角,脚步轻盈地,好像一只猫。
在这一刻,很奇怪的,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珍娘的视线一直追着小窝,直到撞上另一个硬生生挡进来的身影。
“夫人,您怎么总盯着小窝?她还小,不定性,又惯会调皮,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您要拿她的举止当了真,上当的可是您自己。”
珍娘目光幽幽地看着她,眉梢地微微扬起,轻笑了起来:“这么担心我会上当?有心了啊。”
翠生面无表情:“夫人,您真的不用喝点热茶用点点心?”
珍娘扑哧一声笑出来:“喂,你这转场转得也太生硬了吧?怎么这方面你家少爷没专业培训你吗?”
翠生依旧扑克脸,不为她的玩笑所动:“奴才能力有限,做得不对的地方,夫人您多多包涵。”
珍娘愈发笑得发软,面上轻松,心里却想得很深。
这丫头有做冷面笑匠的潜质,不知前世是不是传承某位相声大师?
她身上的中性气质在这一世也实属罕见,小窝也是,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野性,却不自知,因此混着懵懂不谙世事的表情。
这样的气质,对男人来说最没有抵抗力。
柳阎王为她丢了命,其实并不冤枉。
更厉害的,则是顾仲腾。
也不知他从哪里招募寻来这些人物,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在这两姐妹背后,还有多少类似的厉害角色。
最关键的,他想要用这些人,来做什么事呢?
珍娘隐约能猜出些端倪,但总觉得事情又不见得是如自己想象中的简单。
她觉得自己和秋子固,虽然极不情愿,却终不抵命运齿轮的强大转动,裹挟成彀中人,无可避免地面临仅有的两种选择。
一时间,屋外风声止歇,连小窝的动静也没了,屋里同样静得厉害,安静得一根毫毛掉地也能听见,至于翠生,她一向是在与不在没两样的。
蜡烛迸了几下,爆出烛花,接着便莫名灭了。
极度凝结了的沉静和昏暗里,珍娘默然良久,忽然叹了口气。
“还是想不起来。”
翠生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什么想不起来?
当然是顾仲腾前世跟自己的关系。
记忆强大能记下无数本菜谱,各种食材如此栽种如何搭配,并将所有见过面吃过饭的人喜好都记在心中的齐珍娘,费尽脑力,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顾仲腾这厮是从哪个角落里蹦跶出来的小鱼干。
可若说两个完全没见过没关系的陌生人,到这一世却如此纠缠,那又实在不合情理,再说,还有那个梦。
不知是不是久坐闷想,再加上身体的缘故,珍娘竟有些发困,腰也酸起来,想站起来活动活动
仿佛是因为心电感应,秋子固这时候来了。
顾仲腾紧随其后,小窝一看见他便站起来,手里的枯叶落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捡。
两个男人眼里都没有她,这倒证明了珍娘刚才关于她的理论也有例外。
秋子固进屋,正好看见珍娘扶桌子起来,马上过来:“不舒服吗?刚才做什么了?”
翠生则对跟着进来的顾仲腾弯腰屈膝,但后者依旧看不见她。
“不舒服?花妈妈呢?叫人,传太医!”
只听见不舒服三个字了。
珍娘摇头:“我好得很,不过是坐得累了,起来站站,都别瞎担心。倒是你们,谈成怎么样?”
秋子固不愿在此地多留一分钟。
“咱们回家说。”
顾仲腾背过身去:“也好,送客!”
得,还是这付吃了火药子的德性!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那就回家说。
从后门出去,花妈妈一脸紧张地已经候下了,不知是不是小窝给传的话,见她脸色发灰唇角发抖,是珍娘从未见过的慌张不安。
“您几位这就走?也不知老爷夫人们是不是谈要紧的话,也不敢贸然进去伺候,着实怠慢了!”
顾仲腾披风兜帽将头脸围得严实,只露出一双森冷寒凛的眼,仿佛有形的刀锋般锐利,扫一眼过去,花妈妈连话都不敢多说了。
秋子固更不回话,倒是珍娘,礼貌上寒暄两句:“妈妈哪里的话?是我们打扰了才是真。没事,”她指指两个男人:“别理他们。”
花妈妈勉强堆笑,心说你可以不理,可我不行啊!这修园子的钱,顾家可出了一多半呢!
顾仲腾翻身上马,只冲秋子固拱了拱手,目光落在珍娘身上。
那目光深黑幽邃,宛如千仞沉渊,遥遥不可见底,而最幽深之处,一点诡异星火,不灭飘摇。
珍娘平静的回看着他,目光清亮,如海上明月初生。
顾仲腾兜帽下的牙关,情不自禁咬得生硬作响,干脆挥鞭蹬马,扬尘而去。
珍娘坐马车,秋子固骑马,两人并行,珍娘想了想,从车里捞起窗帘,问着自家男人:“看起来,你跟顾五爷谈得不顺?没谈拢么?”
秋子固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不顺,谈拢了。”
珍娘并不意外,虽然两个男人看起来水火不容,但从大义上讲,他们的方向是一致的。
一点淡淡的月光从头顶照下来,洒在秋子固脸上,俊朗刚硬男子的脸部轮廓因此被勾勒得宁谧柔和,大麾上落了些许霜雪,越发显得他的眉和睫毛,黑得夺人眼目。
珍娘看在眼里,莫名生出些心疼。
看起来,秋叔叔从前宫中岁月,一定不尽如人意,现在顾仲腾的邀请似乎勾起了他某种不愉快的回忆。
正想到这里,珍娘忽然看见前头路上有匹快马,直通通地向自己这边扑来,待近了才发现,马上那人竟是钧哥!
家里出事了?!
珍娘立刻叫停车,秋子固比她速度更快,策马拦住钧哥。
“出什么事了?”
钧哥脸上笑嘻嘻,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事的样子。
“你们怎么才回?才接了程府的帖子,说程大人一会就到,福平婶都预备好了,等不着你们回来,让我出来迎一迎。”
程大人!
珍娘的心不由向下一沉。
怎么把他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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