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珍娘第一时间去了大厨房,好在菜单是昨晚定下的,福平婶的手艺虽不比珍娘,但也是信得过的。
“程大人什么时候到?”珍娘一进来就挽起袖子,先看案板上的成菜:“哇厉害啊!搞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嘛!”
福平婶看见她来,悬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下,脸上也有了笑:“夫人,您也太小看我了,您都计划好的,我不过照葫芦画瓢,有什么难度?”
珍娘笑着:“别小看了画瓢,画不好,也是笑话,不是有句话说?画虎反似犬。”
福平拎着青蛤桶进来,听见这话便嘿嘿地笑:“成不成虎我是不知道,不过有人一整天挂着脸子不给旁人活路倒是真的。”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瞥见锅铲驾到,立马闭嘴,躲到菜板另一边去了。
珍娘挡住福平婶:“得了得了,人也没说假话,婶子什么样我们心里没底么?就他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么?”
福平婶收回锅铲,嘴里恨得痒痒:“这个人!还敢在夫人面前说嘴!早起就让他放油给那些个蛤蜊吐沙,他倒好!弄到近中午才想起来搁油!弄到现在才算好,那边客就快到了,这边汤还没炖上,我不骂他,骂鬼!”
虎儿鹂儿拉着手跑进来,一进门就听见福平婶开大喇叭腔,于是也笑了。
“不赖福平叔,我们让他去扫外头门院,怕程大人讲究嫌弃,他扫了一上午,连砖缝里的陈年玉米渣都弄出来了,可不费了时候?因此才迟了蛤蜊的事。”
珍娘见虎儿手里满满攥着一包东西,便叫过来要看,虎儿也正要献宝,乐得三步并做一步,冲过来摊开手心:“看,冬天难得见的稀罕玩意!”
珍娘伸头去看,竟是一小把新鲜莲子。
“哈哈,也不算稀奇啦,”珍娘立刻想到出处:“冬天能喝上芡实甜汤,莲子就更不在话下啦!”
虎儿点头:“夫人您说得是没错,但您要在那水缸边,亲眼看见结出莲实,那又是另一回事,我啊,我一看见……”
鹂儿将她一肩膀顶到旁边:“你啊,你惯会失张失致,看见个针就当棒槌的,夫人您别理她,看看我这紫苏汁做得怎么样?”
珍娘回身,看见白得透明的玉瓷杯中,盛着一小半如红宝石般鲜亮的汁液,还没近唇边,已经闻到了那股紫苏特有的香气。
呷一口,香味甘醇,口味酸爽,将一天所受的浊气都冲了下去。
“看来你也可以出师了,”珍娘惬意地将茶钟里的紫苏汁喝尽:“早知道你们准备得这么完美,我也不用赶得那么急了。”
“谁说不用赶得急?再迟些回来,本公岂不得空坐等你?”
珍娘有些意外地回头,竟见秋子固,陪着一身便服的程廉走了进来,刚才说话的,便是后者。
程廉一身皂色隐回字纹湖绸棉袍,头顶圆帽,披儒巾,系靛蓝丝绵腰带,青色布靴,珍娘特意观察了他的脸色,脸庞一层玉白,光彩照人,并无晦色。
算算年纪,其实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但看起来还是很精神,尤其眼睛里有股子神气,将整个人都撑得很直,很挺。
此行看来也不是毫无准备,看其便服,又只身一人不带仆从便知。
“程大人。”珍娘款款起身,先对外个打招呼,然后嗔着自家男人:“怎么好领客人到这里来?灶头火热油烟腻人的,不成了体统。”
秋子固只是微笑。
程廉则大声爽朗地笑回:“别错怪了人,是我让庄主领我到这里,灶头火热怎么了?外头天寒地冻,这里正合适。至于油烟,想来你们已经做得了,”指指案板:“锅都洗完了,哪儿还有油烟?”
珍娘鼓掌:“程大人果然厉害!进来才多久?已将形势看得一清二楚。既然您喜欢这里,咱也别到外头乱忙乎了,就这里坐下吃,您看如何?”
程廉双手一摊:“再好没有。”
晚餐进行得十分顺利。
现采的莲子挖出芯来,泡进茉莉花茶里,下火清肠胃,上菜前来一盏正合适。
然后,就可以大吃大嚼。
所有的菜都合程廉心意,更有惊喜连连,先是芡实汤,然后,是紫苏汁。
“这是什么茶水?抑或是酒?”程廉将这酒红色的液体喝了一钟又一钟,甚至连秋家庄秘制桂花酒都比不过此物香甜适口:“刚才的青蛤汤已是最佳,没想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珍娘看着躲在门背后偷着乐的鹂儿,抿着嘴,不出声地笑:“这是紫苏汁,紫苏是一种植物,我种的,味道很特别是不是?一般用来配鱼,但也可以做菜,至于酿汁,更是一绝。”
程廉随意环顾四周,窗台上摆着各色各样可入菜的香草盆:“哦?”眼睛盯住了紫色的紫苏叶:“看颜色,是那种东西?”
福平婶采下几片,递过去,程廉接了,似乎喜欢得紧,秋子固表示这是可食用的,程廉竟想也不想,便放进嘴里。
“嗯嗯,果然是这个味,”程廉意犹未尽:“好味道。不知夫人可否赐予汁水配方?回家也让奴才试着做做看,着实令人难忘啊。”
珍娘回身又采下几片绿色的,也递过去:“这也不难,先动手摘下新鲜的紫苏叶子,要红的,也要绿的,红紫苏可以提香上色,绿紫苏味道鲜美,所以做紫苏汁的话搭配起来才好,不过得放进不同的篮子里,别混了。”
程廉听着,若有所思。
珍娘只是风轻云淡地说下去:“接下来就容易了,先把水烧开,放入红紫苏绿紫苏,不过红的少绿的多,比例1:2,再次烧开后,转小火煮一钟茶时间,移锅出汁,往里头加点香草醋,跟着滤去渣滓,将汁液倒回锅里中火熬煮,依自己的口味加点糖,再次煮开,撇掉浮沫,移锅出汁,大功告成。”
最后四个字,犹如一枘利剑。
程廉心中不由暗忖,这丫头还是如此厉害,外柔内钢,若不是自己有过经验,哪里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
“秋夫人好口才,也好手艺,更有极强天赋,庄主更是高人。能降服住夫人者,世间除庄主外,无人能胜任。只是可惜,偏安一隅。时光如白驹过隙,只是如此这般的白白过去,岂不是浪费了老天给的才能?”
程廉笑得坦然,语气诚恳,这才显露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饭已经吃完,该说正题了,原来今晚赶着过来,也不为一餐饭,虽然,再见这小姑娘,也确实勾起自己不少回忆。
不过几年的时间,她已经从那个倔强干瘦的小农女,变成眼前这样,该怎么说才好呢?
窈窕的身姿被月光透露的光影勾勒出动人的曲线,一笔一笔,俱是造物所钟,风姿美好,小巧晶莹的下巴在一片深黯里看来越发如玉般光润玲珑,如被精心打磨过的玉石,璀璨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喂喂,想到哪里去了?
程廉清清喉咙,镇定神色,将越跑越远的思路拉回。
珍娘与其对视,她的眼底,神光变幻,如沧海之上波浪层迭,不住翻卷。
秋子固略转眼风,福平婶立刻领着所有人退出,门口福平守前钧哥守后,一片雪花也飞不进。
珍娘拨弄着桌上的紫苏叶,心形的小绿片,薄得透明,却香得惊人。
“大人,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索性就不兜圈子了吧。最近,您见过皇上吗?”
程廉一怔:“身为臣子,不敢懈怠,只是皇上龙体欠佳已有时日,难以上朝,所以……”
“所以,程大人已有许久不曾见过皇上,但依然要劝说我夫君出仕,效力于朝廷?”
珍娘懒懒勾唇笑,眼底一抹幽冷锐光急速闪过。
程廉肃然变色:“这是什么话?!难道几日见不到皇上,作为臣子便要生出乱心?!就连忠孝廉耻,都要忘记了吗?!”
珍娘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闪过一道寒芒:“不见到皇上,怎知自己效忠的是什么?!难道眼见朝中已有疵瑕,依旧愚忠愚孝地不提,或是胡谈乱劝拉他人入彀,却只为自己一时的忠烈之名,这样的人,难道才算是大忠大烈?!”
程廉怔在那里,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早有清廉耿直的名声在外,他从来没有被人在忠义一事上教训过,仿佛程廉两字便早已是忠孝两字的化身,再无可他论。
但今日,他竟被一年方二九的小女子,指责为愚忠愚孝!
程廉不由得看向秋子固,后者尚未开口,但似乎天生就有散发冷气的本事,此时他坐在珍娘身后,不知是不是因了夫人的话,浑身肌肉都骤然绷紧,睫毛垂落眼帘,完全不似平时那种如玉温润的模样。
程廉莫名觉得,有股说不出的煞气,从秋子固所在位置蔓延出来,令屋里生出一种淡淡的窒息感。
“天下从来都是黎民百姓的天下,”秋子固终于开口了:“相信程大人也是饱读史书之人,从古至今,从不缺弑君的故事,所为何义?难道都是反叛逆贼?!若细数起来,本朝元宗也是从造反开始,没有当初的义举,哪有今日程大人口口声声要效忠的朝廷?!”
听着自己夫君的话,珍娘一直微微的笑着,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那眼神玉石般的质感,坚定里生出淡淡的凉意。
程廉看了看秋子固,又看看珍娘,表情和姿势都静止了足足两秒,跟着便森然一笑,嘴角扯起一个轻蔑的弧度。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龙瑞之光。今得上锡天恩,下昭祖德,蒙皇上不弃,委以重用,多年来幸得不负龙恩。而现在,尔等鼠辈,竟敢当面对本官施以狂言?!怎么?当本官不知九皇叔与他人正密谋些什么么?当本官不知他们也在招募秋家庄么?当本官今日上门来,当真是为一述旧谊,为一顿晚饭么?!”
说着一拍桌子:“还是当真以为,本官便服私行,尔等刚才的忤逆之道,便不受惩戒么?!”
一直在窗下偷听的福平婶虎儿鹂儿,将这几句话当成是对主人们的审判,当下惊呆要跪,遍体筛糠一般,瑟瑟发抖。
秋子固缓缓起身,与程廉正面相对,先前一直沉在阴影里的容貌显露,温润转冷冽,剑眉倒竖,薄削唇角抿就了刀锋一般的直线,语气却一如从前般淡然:
“程大人意思,便是我们要造反,您要捉拿?不顺从您的意,便要行官威?!”
程廉冷笑:“尔等不忠不孝,难道身为抄题命官的在下,听见了也放任而不理?那还对得起自己所月所领俸禄吗?还能得起天地良心吗?”
珍娘短促地笑了一声,突兀而讥讽。
“俸禄?”她冷冷瞥向貌似义正言辞的程廉,乌黑的眼眸在火光掩映下流光溢彩,神情轻蔑:“您是从朝廷领来的俸禄,这点没错。可这些俸禄是哪儿来的?皇帝种出来的?造出来的?还是他梦游时从九天旋宫玉皇大帝那儿领下来的?”
程廉语塞。
想不到这小女子竟将仕途经济看得如此透彻!
然而她的话还没完。
“大人刚才那几句书袋掉得好,正好我也有几句相配!蒙主上圣恩,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大人虽肝脑涂地,又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您的君上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哦最后一句不对,不是天下苍生之同幸,实乃大人一人之幸也!”
程廉额上青筋毕现,咬牙作响,双目赤红阴沉:
“你的意思,我为朝廷尽力,难道竟不是为黎民效力?竟是我自己?我如今竭力于朝中力挽狂澜,难道只为我自己吗?我程廉为官多年,清廉公正的名声众人皆知,如今,你一介小女子,竟敢如此口出狂言,陷我于不仁不义?!”
珍娘一声叹息,悠悠散于空中:“大人当然忠仁两全,但您选择效忠的对象错了,南辕北辙,再怎样努力,怕也只是枉然。”
程廉不是听不出秋氏夫妇,尤其是珍娘话里话外的意思。
只是他一直被刻意蒙在鼓里,又怎么可能想到,自己朝朝暮暮忠心耿耿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了恶鬼一只?
因一向耿介,甚至初为御吏的时候,还被传严苛得不近人情。
起因是未发家时对自己有过提携之恩的某位大人,被人告到门下,他不说念旧情,反拿人家作伐,玩了一手杀鸡给猴看。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知道是无人情可讲的意思了,自此所到之处,经历之人无一不胆寒,也因此名声大振。
这样一个人,便犹如一杠大旗,拉过来当锦被,什么腌臜污垢都盖得进去,还能反射出忠孝的光芒。
不知什么时候,外头的雪住了,换作冰雨,一阵接一阵,怎么也止不住,打得长青松柏瑟瑟打颤,小径上遍布吹落下的残叶。
屋里依旧很暖,但程廉却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他从来不是傻瓜,也不是一根筋到底的愣头青,伴君如伴虎,他做了十几年京官,又外放做御吏,然后,又再回京,继续伴君身侧。
他见过过谋略心计,远比任何人都多,什么手段自信都能应对得当,什么阴谋也都逃不过那一双浸润官场多年的眼睛。
但是,程廉有个盲点。
他从来想不到,也不可能去想,皇上,也会作假,甚至,这个人,也成了假的。
珍娘的话让他想起这半年来自己的忧虑,不是没有,只是多年的为官经验与本能,让他强压下这些不安。
皇上龙体欠佳,半年不曾露面,一应大小事情,都经内务府传递。
可内务府是什么样的地方?!那是公公们管理后宫事务的内衙门!国家大事,怎么能由他们来传达?!
然而皇上手谕,折子由本人亲自批阅,内务府不过倒个手,因一直病中吃药种种事务不断,宫中不便传臣子们进入,而内官公公们是来去自由的,因此让他们来传,省去些麻烦,并无不妥。
并无不妥?真的是这样吗?
听起来确实并无不妥,但是人人都知道这不合规矩,一点都不合。
只是皇权威重,自然是他想怎么样都可以,而内务府也确实只是传递折子书信,半年下来,并无插手逾越的行为,渐渐的,大家也就习惯。
可是,这样就真的没有问题吗?
三个月前,内务总管徐公公,也不再露面,原本他亲手传递的文书,也换了旁人。问起来,说皇上病得愈发严重,徐公公贴身伺候,寸步离不得身。
可程廉明明也听说,徐公公有时出宫,也回自己家中歇息,甚至,还叫宾客上门。比如,眼前的这位秋庄主。
于是程廉主动上徐府求见,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去过多次,无一次得见。
能见别人,不能见自己?!
徐公公这闷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程廉深知徐公公不比旁人,从先帝在时便由他一直伺候太子,直到即位成为现在的皇上,几十年相伴,说句冒天下之大不违的话,就是皇上肚子里的龙虫,恐怕也比不过徐公公对上的知心贴意。
曾几何时,程廉与徐公公相处得很融洽,两人一里一外,配合得当,有那好事之徒,将两人并称为黑白双煞,一里一外,辅佐伺候得皇上妥帖舒坦。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
从来内官的态度便是皇上的态度,徐公公如此这般,难道是皇上不再信任与重用自己的预兆吗?
但又不像。
皇上依旧将大事放心交付,现在的程廉身任宰相一职,眼皮子抬一抬便知天下事,皇上若对自己生有嫌隙,也是分分钟看得出来的。
至于徐公公打点的内务府,更无二心,反对自己愈发恭敬,年节送礼,老尺加二不说,连常见的回谢的红包也不收,程廉一般是不兴这一套的,但过年是难得的,红包里也不过几个铜子儿,也只是讨个好彩头罢了。
就这样,上门的太监也不肯收,反而诚惶诚恐,与往年略带嫌弃的表情大有不同。
因此从表面上看,倒是对程廉更看重了,甚至前几天宫中传出风声,要赐他一等公候世袭爵位,以资奖励。
可为了什么而奖励?!
为官多年,程廉对自己和旁人的所作所为已分辨得十分明晰透彻,什么时候可能得赏,什么时候又将有受罚的风险。
而他之所以能做得清廉满天下闻名,也正是因为知而不贪,知而不畏的缘故。
但这爵位却来得莫名其妙,得知消息那天他在家中书房里坐想了一整天,也没想出原因。任何正当层面上,自己都没有受爵的理由。
除非,这本来就不是具有正当理由的奖励,而是,收买。
收买?!
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程廉身上打着的寒颤愈发激烈,牙齿上下交击格格直响,心中涌起这半年所见,宫中起伏颠簸波谲云诡的变迁,再联想到珍娘秋子固刚才的话,他忽然发现看不清前路,心中生出些自己也说不清的畏惧。
这是程廉为官几十年来,第一次对前途产生的迷茫。
难道,皇上他,真的……
珍娘与秋子固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出,程廉动摇了。
此时不乘胜追击,难道还等着他慢慢想透吗?
“程大人多年伴君,想必知道皇上一直有心病,那就是祈望能长生而不死,可千秋万代统领天下。然而人非神仙,又怎么能违天命?”
珍娘的声音不大,却足够穿透进程廉的耳膜。他本能地摇头,因大概猜得出,珍娘接下来要说什么。
然而珍娘又岂容他逃避?!
“公孙老太爷身为御医院馆正,一直以来都肩负这个巨大的秘密,终于到了现在,无法再承担下去,无论是他老人家的身体,还是心理。于是干脆撒手,倒是走得干净,但儿孙辈中,又将大受其害。程大人,今日想必您也亲临他家府邸,难道没听说病的病,倒的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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