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后,秋子固辞出宫外,借口身体不适,也确实不适,两年内他瘦了十几斤,走出宫门时,五尺男人,清瘦到风吹吹就倒。
个中乾坤,除了当事人自己,只有天知,地知。
他以为自己隐身尘世,当是苦修,又于珍娘的出现上几乎失去味觉,该已赎尽当年罪孽,大红龙凤烛光亮起时,已是新生。
然而,黑暗的过去,终究还是从背后赶了上来,并对着自己,伸出了狰狞的獠牙。
出宫前那一晚,秋子固在院里整坐了一夜。
月色森凉,他盘膝席地而坐,出神的望着那一轮清瘦的月,觉得有生以来记忆中,似乎这夜的月最冷,周边一道青色光晕,看得人心都发寒。
而星光闪烁得诡异,飘摇不定,如变幻翻覆的人心。
原以为自己的厨艺出神入化,乃是上天赐予的福祗,却不曾想,竟是恶魔的玩笑。
秋师傅味觉敏锐厨艺高超,再难吃易被发觉的毒药,只要经他调理,便能圆满地融入菜肴原有的滋味。
良器,便如此被当成了凶器。
秋子固虽是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被骗做此事,但以他的头脑,第二天便明白了缘由,可惜,彼时已晚,皇后的悲剧,已是无法挽回了。
当时以为这就是最坏,而能出得宫去,则已经将最坏甩在了身后。
却没曾想,这最坏是颗种子,种下去十几年后,它生根发了芽,长成一盘张牙舞爪的妖藤,死死缠住自己,不肯放过。
其实想想,也有道理。
做出这样的事,还能安然无恙地出宫另劈新生路,别说皇上有没有这样的宽容,首先以徐公公的为人,就绝不会如此大发善心。
他们不过是看出当年的秋子固承担不住良心的谴责,倒不怕他泄露秘密,宫里有的是方法让人闭嘴。
他们可惜看中的,是秋子固的手手艺。
宛若一枘天下无双的利器,能杀人于无形,既被发掘,再无不用放弃的道理。
至于会不会泄密。
秋子固的良心就是最好的保险,他们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
现在秋子固终于明白,徐公公为什么一定要拉自己出仕的原因了。
噩梦般的旧事重演,唤醒了被封印潜藏的记忆。
秋子固仿佛听见脑海里铿然一声巨响,炸出漫天满眼的璀璨星花。
世事原是如此沉凉。
不,不行。
见秋子固久不开口,珍娘则一脸体贴地靠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全力关注着他的神色。
紧张让她嘴角的肌肉微微缩起,乌黑的眼眸全神贯注地看向那男子,浓密的睫毛在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黑影,看起来有点像处于紧张待战状态的某种小兽。
如此可爱。
却守护在别的男人身边。
顾仲腾心中抑制不住地升起无名之火。
“所以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他的语气极不耐烦,失了平常惯有的高高在上的理智与冷静。
翠生不出声地看了他一眼,意识到主人的失态,但也意识到,现在绝不能插手此事。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您秋庄主难道还不明白?徐公公不除,宫中便不得安宁,现在皇上神智已昏,若真让这内官家得手,天下成了宦官的天下,黎民百姓将如何自处?!难道秋庄主为自己一安危,要置天下于不顾吗?!”
顾仲腾义正言辞。
秋子固纹丝不动。
激将法而已。
宫中几年生活,几乎让他看尽了尘世间所有的诡计手段,顾仲腾想用这种方法逼他表态,基本不可能。
珍娘却受不住顾仲腾这种态度,眸光蓦地一深,瞪住顾仲腾。
“五爷这话什么意思?天下大事莫不然全压到我夫君一人肩上了吗?我夫君既不领俸禄也不带朝冠,何时变得这样重要?满朝文武那许多大臣,难道到了关键时刻,就全要靠一个在外的闲云野鹤吗?!说句不好听的,朝廷养出来的,都是一帮废物吗?!”
顾仲腾被噎得说不出话,心里更是吞了几十只柠檬那样酸涩不已。
你大爷的!就喜欢你身上这股子蛮横劲儿,但能不能别冲着我来?!
珍娘继续瞪他。
我不冲你冲谁?!你也别装得跟先天下之忧而忧似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弄倒了徐公公,扶上九皇叔,这里头获利最大的就是你顾家!
别跟我扯什么为天下人谋福利!
“你想让我夫君手上沾血,却是为了你和你背后的那位皇叔坐稳龙椅,还拿什么天下人的福祉出来说事,”珍娘挑眉冷笑,眼神冷酷如冰锥,语气中迸发出森寒气息:“顾五爷,咱做人不能做得这么不要脸吧?!”
顾仲腾这回不止是说不出话了。
脸疼不疼?
他已经感觉到了腮帮子上热辣辣的不适了。
翠生一直保持镇静,伺机窥测,这时方才开口:“秋夫人您消消气,无论如何,我家主人也是为了大家的利益,才会如此费心费力。朝中窥得徐公公用心的人并不在少数,但真能拿出勇气胆量跟他对着干的,除了我家主人又有谁呢?”
珍娘一怔。
不得不承认,这小丫头片子有点子心眼本事。
她的话还真就说到点子上了,面对她话里提及的道理,珍娘还真不好回驳。
然而翠生的话还没有完。
“要办得成事,尤其是这样的大事,若没有利益相诱,谁肯以身试险呢?”
珍娘摇摇头,终于笑出来,唇角微微勾起嘲讽弧度,笑得十分温柔。
“好丫头,怪不得你家主人偏疼你,一直将你留在身边。”
顾仲腾见她笑,原本一喜,但听见她开口后却不由得心里一动,似乎短短一句话里隐约着某种更深的意思。
不过不容他多想,沉默良久的秋子固,突然出声了。
“既然顾五爷如此恳切地为天下人请命,秋某再辞,似有不该。想必五爷已有计划,不妨此时说出来,方便大家商量。”
珍娘抬眸,看进秋子固眼里,他也正看着她,幽瞳里星火,亮如极光。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应该算如顾仲腾的愿了。
可他还是不高兴。
事实上,是很不高兴。
早在进京之前,他就听过种种关于秋氏夫妇的传闻。别看他们一心只要当个世外高人隐士,可世人对于他们的关心和热爱,远超过他们自己的想象。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为人处事总与常人不同,但又不是刻意逆行诡异,相反,他们热情好客,只要寻上门来,能帮的一定都帮,有时就算明知吃点小亏,也从不计较。
不过若看中他们的善心恣意寻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别说,还真有些泼皮无赖不信邪地去试过,无一不鼻青脸肿地回来,有的说秋家庄主原来武艺如此精湛,也有的说那庄上有妖气,怎么一进去就痒得恨不能脱皮去骨?!更有人说进去闻见一股香气,跟着就人事不知,怕是着了什么道,但不知是何种迷药?!
总之,都属于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此,大部分流传的都是关于秋家庄的富饶与友善,也有关于他们的一些神秘小道消息。
除此之外,还有一说。
关于秋氏夫妇的感情。
用四个字开形容,那就是蜜里调油,再四个字,好成一人。再四个字,没得话说。
男的可以不顾外人看法眼光,替女的做任何原不该爷们做的细碎小事,女的则将个偌大的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用男的操一点心,空出时间来,由着他练习拳棍也好丹青也罢,或者创新菜谱,或者钻研古书,随意而行。
看起来似乎是将各自身份掉了个个儿,但其实都是全才,若回归俗世原有的规矩,也一样都能做得完美不缺。
关于秋氏夫妇秀恩爱的段子,江湖中可真有不少,除了让人听得面红耳赤之外,还让女的羡慕,男的么……
讲真秋家娘子长得是真好看!
但好看归好看,也真够辣手!
不是没人动过歪心思,但还没怎么着呢,这邪火就先让秋家娘子自己给灭了,具体过程不明,不过结果是人人看得见的。
文家掌柜的就是现成的例子,那还算是跟她有些交情的,另有些登徒子,吃了哑巴亏当面被送了酸柠檬不说,回来也不结仇,还都说她好,也不知叫灌了什么迷魂药。
顾仲腾没想到这一世的珍娘,会比前世还让他费脑筋。
前世她就够出色了,原以为到现在,大家都换了个活法,自己的机会会大些。
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只有更难,没有最难。
花了多少手段轨迹,费了多少力气才说动顾家上下,信任他这个毛头小愣青,举家迁往京城。
这其中各项种种难处,简直没法细说。
而现在,面对秋氏伉俪的齐心协力,他忽然有种心灰意冷,不想再继续下去的颓丧。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罢了。
能活到现在这般模样的顾仲腾,绝不是轻易言败言弃的主儿。
越是困难大过天,我还就越上劲了,这才刺激,这才有意思!
什么是成就感?
就是将不可能的事,转为触手可及的现实!
三人都不说话的当口,外头传来敲门声,都不由得一惊,翠生却第一个反应过来。
“怕是小窝。”
及到开了口,果然是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琳琅满目,都是精致小点心,一壶香茶,清香而醇厚,温得恰到好处。
“你怎么来了?不是不叫人过来?”
翠生看出顾仲腾面色不悦,便将自己的身体挡在门口,不让小窝看见屋里情况。
珍娘却笑了起来:“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是小窝不是?上回来我就见过了,进来吧,都是你认得的。”
秋子固表示夫人此言差亦:“小窝是谁?”
他就不认得,也只有他不认得。
此时屋里说的话可不是随便泄露得的,就为了这个才到这儿来,难道来了就忘记?
珍娘笑眯眯地:“是顾五爷的人,对吧五爷?”
顾仲腾极短促地笑了一声:“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秋夫人的眼睛。”
小窝冲翠生挤挤眼睛:“行了吧?让我进呗!这一手的东西,可沉了!捧半天了,手膀子都酸了,再不进来,可得撒了!”
翠生揣度着顾仲腾心思,不料半空中伸来一只手,是珍娘,将小窝手里托盘接了过去。
“撒了可不行,都是花妈妈的心血呢!让我看看都有些什么?哦,还是喜欢做成花的模样。”
果然如她所言,所有面点都是梅花牡丹芍药,看着挺喜庆,但对此时各人的心情来说,并不符合。
小窝倒是挺开心,进门后捡只小几子坐了,从下向上抬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将各人扫了个遍,双手抱膝,笑咧着嘴。
翠生皱眉:“看你!没规矩!叫你坐了吗?说了多少回,怎么就是学不会?”
小窝吓了一跳,忙又起来,别别扭扭地向三人行礼,嘴里待说不说地,好像临上场又忘了词的演员。
秋子固见到是她,也不由得有些意外。活阎王出事时他也在场,那个生动活泼娇俏可人的小戏子,没想到竟是此间花门楼中人。
顾仲腾极不耐烦,拂袖将托盘打翻在地:“花妈妈越来越不会办事,说了不要人,偏来!难道谁稀罕这盆点心?真真关公面前耍大刀!难道我的话都是说着玩的!你!”指着小窝:“叫花妈妈来!也不必进屋,就在院外守着,我什么时候传她,什么时候进来!”
小窝还不知道厉害,因只见过顾仲腾一面,就是上回柳家活阎王的事,觉得他也不过就是个世家子弟,虽凶些,还不至于要怎么样。
但翠生却是心底一沉。
“出去!”她立刻推小窝出门:“叫花妈妈来,一刻也不许耽搁!”
顾仲腾当然知道翠生在做什么,以他现在的心境,只这么一点点对小窝的维护,也足够让他动怒。
那就是背叛,对自己精心栽培的背叛。
尤其是在珍娘面前,这就更不可原谅。
背对着顾仲腾,翠生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见他吸一口气,突然冷笑了起来。
顿时,她的心如坠如九寒冰窖,心跳也被冻结,刹那间寒意直渗入心底。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顺从地闭上眼睛,等待着。
没有别的选择。
顾仲腾根本没再开口,他突然如雪豹般弹身而起,脚尖一点,如一段白色的柔韧性极好的弹簧,瞬间直扑翠生后背。
不过有人比他更快。
不知何时,秋子固已到了翠生身后,手里多了柄短剑,舞得泼水不进,生生阻住了顾仲腾迅如疾风的来势。
翠生清楚地听见了背后传来的飕飕利风,但她不敢睁眼,更不敢回身去看,她知道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
不过短短一霎,却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在前一秒濒死的刹那间,她生平第一次全身冷透,无计可施,除了能听到耳边静静的风声,还有胸膛中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顾仲腾那双漂亮的双瞳闪过暗沉妖光,并混着杀气:“你敢挡我?!她的我的人!要杀要剐,当悉由我决定!”
秋子固静静负手站在翠生身后,碧衣翩然,长身玉立,宛若修竹,隽秀无双的清冷眉目间温润轻淡,恰如水墨画中人。
“我记得,今日此来,是为商量大事,不为观赏顾五爷脾气与手段的。”
顾仲腾阴柔俊美如水中寒月的面容,浅浅笼上一层郁色:“今日此来商量所为何事,与此事又有什么相干?这丫头是我的人,不听话我管教一下,难道还要秋庄主同意?!”
“你的家事我何尝想理?不过人命到底是关天的,说杀就杀乃暴戾不可取。我们为何事要来此地?讲到底,若都跟您这般如此起来,也无妨再继续咱们的讨论,谁坐那张椅子,又有什么关系?!”
秋子固的语气依旧保持冷静镇定,看在顾仲腾眼中,不免觉得是对自己的鄙夷与轻视,愈发心火上涌,不由得怒视秋子固,四目相接,几乎能听见空气中火花闪动的声音。
咳咳咳!
三声干脆清亮的咳嗽,打断了两只寸步不让,竖眉怒目的好斗鸡。
男性荷尔蒙过盛了是不是?!行,我来替你们收拾场面。
珍娘清清嗓子,招呼门口的翠生。
“吵得我头晕,不想听了不想听,有什么呀,吵得!翠生,小窝,扶我出去!我头疼胸闷,脑壳有点疼,得出去透透气。”
翠生极机智,立刻转头,从秋子固右手过去,越过顾仲腾左侧,不敢看他,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低头扶着珍娘,谁也不看,乖巧地走向门口。
“爷们的事我们女流之辈就不参合了哈,你们慢慢谈,既然来了,就都好好说话,谁早上也没吃火药,想成大事的人也不兴任性发小脾气那一套。实在谈不成,一拍两散也算结果,不过窝里斗就不是好汉。”
珍娘头也不回,说着人已经到了门口,却微微侧了头,眼角瞥着秋子固,后者也看她,脸上的表情很有深意。
算什么?替我解围?
替你解围?我怕你打坏了衣服,回家又要我来补!
怎么会?对付这样的我只动动手指就够了。
行你吹吧,我懒得看,男人的事男人搞定。
只一刹那眼神交接,珍娘秋子固便各自了解对方心意,而顾仲腾?
除了生闷气还能怎么样?
又不能就此立法,不让夫妇间对视。
门口一直偷听中的小窝,看见翠生将珍娘扶出来,简直犹如看见观音临世,满心欢喜,却不敢笑,怕再惹出事端。
到现在,再无知懵懂,也该大致了解到屋里的情形,和顾仲腾其人了。
“没事,”珍娘微笑,扶着两人:“走咱们的,理他们呢!爷们总是无聊,哪有咱们女人家有趣?刚才的点心也没吃着,咱们换个地方,再弄些来吃。”
翠生一直不说话,直到小窝将两人领进自己的小院。
“怎么好将夫人领到这里?你的下处?!你怎么这样不懂事!”翠生厉生呵斥小窝,是后者从来没见过的严苛。
小窝被骂得一愣:“不是啊,翠生你听我说,上回,夫人,她……”
“你还敢说!”翠生的眼眶里陡然浮出薄薄一层泪雾:“不是为了你!能惹出这许多事?!难道自己没有脑?!别人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
小窝从来没见过翠生如此,当下就慌了,自己先急得哭出来,迸出一脸的泪,嘴里咀嚅着解释不清:“不是啊,花妈妈叫我,我怎么知道不能来?在这里,不听花妈妈的又听谁的?你不是不知道的,我从小就糊涂,你就教我到哪里就只遵守一句话就行,那就是当家的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这样就不会吃亏,我,我就是这样做的呀!”
翠生咬紧下唇,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右手高高举起。
小窝眼一闭,泪水爬满脸颊,迎向她的手掌。
没等来冰凉的巴掌,却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掌心托住。
“行了,教训过就行了,别再说了。本也不是她的错,更不是花妈妈的事。你家五爷存心生事,就算没有这一件,也能寻出别的。只是不巧,叫这丫头赶上了罢了。我刚才说了,不想再听见吵骂,你们这是,又要赶我到别地儿去吗?”
翠生忙收敛脸上不满之色,换为恭敬:“秋夫人这是说哪里话?是奴才疏忽了,您别动气,只管进屋,当然,若嫌弃不洁,我们扶您再到前头雅间去。”
珍娘已经自顾自向院里去了:“不必换,这里挺好,上次我已经来过了,又怎么会嫌弃?什么雅间我才不稀罕,我又不是那些老爷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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