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静静看着小窝:“后来她就照顾上你了,是不是?”
小窝一脸满足:“翠生跟我可好了,她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好的姐妹了!”她还有再说,但有人突然出现,打断了她的回忆。
“您这鱼,钓得差不多也该够了吧?”花妈妈靠在院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珍娘。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院里两人一跳,珍娘很快反应过来,转身冲花妈妈摇头叹气:“我替你的姑娘做饭,你倒诬赖我钓鱼啊!”
花妈妈咯咯地笑,笑得头上步摇摇摇欲坠:“倒辛苦了你!才吃了我的板羊肉烧饼,这不,立马就还上债了!不过你是不是忘了时候?你的车马在门外等得发急呢!再过一会,我这儿也该热闹起来,再走就不方便了。”
珍娘点头,迈步向外:“是该不方便了。”
花妈妈阴沉沉地盯着小窝看了一眼,后者一脸懵懂,不明白自己哪儿错了。
珍娘拉了花妈妈一把:“别怨她,她什么也不知道。要怪就怪你这地方地形太复杂,那假山是够威风的,但也挡路。我本该绕出去的,结果走到这儿来了。”
花妈妈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那也是,”她忽然咽下后半截话:“你也够有本事的,身为夫人,肯为小戏子做饭,换了公孙大奶奶那号的,不叫得震落了屋顶才怪呢!别说做饭,看那丫头一眼,估计都觉得脏了眼。”
珍娘瞟她一眼:“别动不动就挤兑大奶奶成不成?也就是知道我不会卖了你才这么得瑟!但人忍耐总是有限度的,你最好别挑战极限。”
花妈妈静了半晌,然后扑嗤一声笑出来,两人不再开中,默然走过假山,拐过一个弯,就看见大门了。
夜幕降临,微星淡月,门口的灯笼都亮了,灯光远远照射过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镀在地下。
“就送到这儿吧,门就在哪儿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后的假山瀑布威势太强,花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莫名的萎缩和虚弱。
珍娘心中一动,抬头看进花妈妈眼眸,眼底深处的犹豫、不安、以及隐隐的疼痛,让她怔了一怔。
然而花妈妈根本不给她细究的时间,几乎一刹那便转身,离开了。
珍娘出门后,见自己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车夫一脸焦急,见她出来,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徐公公府上刚才来人说,咱们老爷已经走了,不便到这儿来接,让夫人去北城门,爷在那儿等咱们,一起走。”
珍娘嗯了一声,扶着对方的手坐进车里,忽然觉得身上暖和起来,不是因为车里暖炉,而是从心底里冒出的暖意,顺着血液融遍全身,霎时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说白了,其实是安全感。
花门楼,说是消遣的好去处,却总有股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当然,也可能是自己太过敏感,对所有牵扯到顾仲腾的人和事,都有过敏反应。
城门下,秋子固一人一马,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定,面色苍白,没有表情。
他还在回想刚才在徐公公家那一幕。
“你还是不从,为何如此死脑筋?顾大人今儿特意在廊下叫停我,说再不得喜信,必要上门叨扰。说得好听,其实他要的是什么?你心里难道不清楚?你到底是不依,难道真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秋子固知道珍娘与程廉的一面之缘,不过在她只是为了生计,程廉那边怎么想他不尽知,但细算算,也不过是旅途中一道风景,真要有什么影响,也不会选在这时候跳出来。
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顾家争取了,所以他们也想要。
“徐公公你是知道我的,我哪儿也不想去,就秋家庄很好。伴君的日子我已经不习惯了,从前再做得好,现在也不见得就能领命。请公公转告程大人一句话:但求天地心照罢了。”
意思很明显也很决绝了:顾家我们绝不结党,但您这边,也恕难从命。
徐公公一脸怒气兼难堪,但也无可奈何。
“既然还是不肯,为何主动上门?”
秋子固这才说出今日此来目的:“求公公明示,这新进城的顾家,到底什么来头?”
徐公公一愣,继而冷笑:“才说天地心照,我当你真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了!怎么这么快就扯上新贵了?”
秋子固的语气冷静清醒:“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徐公公眼底掠过一丝厉光:“你什么意思?”
秋子固飞眉微挑,向来舒广秀逸的眉目之间亦多了一丝冷鸷,他望着对方那张死气沉沉的脸,淡淡地道:“我才懒得理会他帮谁不帮谁,亦或是与谁有关。随他翻天覆地,我本不会多看一眼。但他寻上门来,有意找麻烦,我理所当然,也不会退。他想打我秋家庄的主意,我奉陪到底。”
这话里其实有些逾越和大不违,甚至,是对皇权的不尊重了。
然而徐公公听得出来,秋子固硬怼的对象,跟皇权无关,也跟顾家无关,只是顾仲腾一人而已。
联想到最近的风言风语,徐公公突然笑了一下。
秋子固立刻仰起下巴,他身量本就高大,徐公公最近又萎缩得厉害,立马有种居高临下俯视之态,眼神变得犀利,薄唇抿紧似刀锋般凛冽。
“公公莫要自误。”
徐公公滞了一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你是在威胁我吗?”
秋子固没再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后来,徐公公便请送客了。
走在园子里,月光如水,不知何故没有点灯,只有手中萤火虫似的一豆灯笼,反而处处显出暗来。
隆冬时节,不知园景凋敝,墙壁剥落飞檐残缺,然而围墙却是肉眼可见的结实,挂着些年深日久的蜘蛛网,树木的枝桠越过围墙在风中瑟瑟颤抖,那枝干也是枯败的,在这冬日微寒的阴霾里,透着阴沉的死气。
就像徐公公的脸。
秋子固隐约猜得出,徐公公变成这样的原因。
皇上龙体欠安,多年来一直寻医问药,既想根治顽疾,更重要的原因,竟还有非分之想。
历来皇帝都有这样的心病,皇权诱惑之大,大到能让人迷失心智,去寻找这世上本没有的东西。
长生不老的仙药。
永永远远地占据龙椅。
这期间皇帝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公孙家也因此耗尽心力,这也是公孙老爷子退出御医馆的真正原因。
老爷子为皇上寻了一辈子药,身体早早地垮了,无力以继,只有让自己儿子顶上。
而徐公公多年来一直替皇上试餐试药……
想到这儿,秋子固猛地打了个寒战。
既然徐公公都是这付模样,那皇上……
实在难以想象。
明明是没风的黄昏,却不知道哪里吹来一阵冷气,吹得过路人都打了个抖,城门光线微弱,映得每个人脸上一片惨青之色,望去如同鬼魅。
秋子固不觉抬头。
巍巍京城,经历过几朝几代,高厚城墙依旧坚固硬朗,守护着城里平静闪烁的灯火,远看如星光一闪一闪,向某个灯火最聚集最辉煌的方向聚拢过去。
秋子固的眼底,缓缓掠过一道森然的神情。
“想什么呢?秋叔叔?那么严肃?”
身下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甜软轻柔,就像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的揉着胸膛,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缱绻和热烈,带给他世间最美好的体验。
刚才的寒意一瞬间便消失殆尽,秋子固情不自禁翘起嘴角。
“想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天都快黑了。”
说罢从马身上弯腰伸手,一把便将珍娘拥进怀里,轻轻用力拉上马来,与自己同骑。
被秋子固的大手从背后紧紧环住时,珍娘浑身微微一震。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温热的唇舌,沉默的在她后颈亲吻流连。
珍娘痒得想笑并竭力闪躲,身子却软得有些发不出声音,再说,一匹马背上又能有多大空间?
“别闹,这里人来人往,看见了什么意思!”
秋子固将头埋得更深些,将怀里的小人儿也拥得更紧些,身上的海龙大麾阔而厚实,合拢来便如帐篷,如她那般纤细的小身板,藏进去就不见了。
“随他们去,谁还长了透视眼不成?倒是你,整日家不听话乱跑!我前脚才出门,你怎么就跟着进城了?大包子怎么会放你走的?席还没坐完吧?”
珍娘从披风缝隙中瞪着自己车夫,后者理亏,不自觉低下头去。
“是我让他告的密,”秋子固捏住珍娘下巴,将她视线移回自己脸上:“知道你是闲不住的,所以才四处都安下我的眼线。要怪怪我,别怨不相干的人。”
珍娘哼了一声:“倒是你会笼络人!平日里给了不少好处吧!我怎么闲不住?明明是你不陪我,我在家里闷得慌,所以出来找点乐子。”
秋子固的手里加了点力气:“找点乐子?所以才去了花柳巷吗?”
珍娘被他弄得愈发痒痒,看起来挺man一汉子,还装得爷们气十足,还自己下巴上感受到的力道,却还不如一只蚂蚁。
“秋叔,您这演技可以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骨头一定碎了呢!哎就是演员的体验上不太好,麻烦您也稍微走点心,您在徐府没用着点心是怎么的?怎么轻飘飘地一点不上劲?”
秋子固忍俊不住:“看你这张小油嘴!又玩四两拨千金那套是不是?我问你为什么去花柳巷里的花门楼?你别想岔开话题就算完了啊!”
珍娘笑眯眯:“我去花门楼的目的,还不跟您去徐府一样?”边说,边用双膝夹了夹马身,顿时,马儿便扬起蹄子,向前小跑去。
秋子固不得不腾出手来拉紧缰绳,这才没去刮她鼻子。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徐府?”秋子固忽然回过神来,想起离开家门时替自己套马的那人,极闪烁不定不敢与自己对视的眼神。
瞬间放声大笑,一嘴整齐的白牙撑得唇很饱满。:“好,太好了!这算打个平手了。”
珍娘懒洋洋将头向后靠,顶住一片宽厚胸膛,中间如沟渠般分出两大块坚实的胸肌,正好摆进脖颈位置,伴随他深沉的呼吸,一起规律的起伏。
两人一路低声细语,将彼此所见所闻一一交流,等到庄门口,已都说清,只是尚来不及商量对策。
福平打着灯笼在门口守候多时,看见熟悉的马匹走近,先还只是悬心,以为只有秋子固回来,待到近处方见马背上臃肿,醒悟过来,不由得笑了。
“这天冷得,太阳一落山就上了冻,您们再不回来,我家那老婆子可又要寻我不是了!”
珍娘扶着福平落马,笑嘻嘻地:“这么多年,你不也习惯了?你家那口子刀子嘴豆腐心,你不最知道?”就着灯光打量对方:“看这脸红的,一定是喂了两钟酒才让你出来的吧。”
福平笑出一脸褶子和幸福:“就两钟,多一滴也没让,今儿的烧羊肉也好,我吃多两口,再大的寒风也不怕了。”
两人回到院里,福平婶第一时间送来热汤:“怕夫人小厨房里来不及炖,今儿有口蘑丁熬的羊肉汤,汤清味正,您尝尝。”
珍娘在里间换衣服,也不知是不是板羊肉还在胃里没消化,隔着帘子都闻不得那个味儿,立刻胸口泛起嗳气作呕。
秋子固见状,马上接过羊肉汤送进小厨房,福平婶吓得不知进退,连声道不是:“对不住对不住,因见这汤好,所以我才……”
珍娘捂着胸口,等那阵子恶心劲儿过去,才慢慢出来,边系着家常粉白撒花金色滚边缎面对襟袄上的盘花扣,边苦笑道:“跟婶子没关系,我是板羊肉吃多了,赖我自己,嘴太馋。”
福平婶见她无事,放下心来,忙过去替她扣好,顺手又斟一杯温热的柠檬草香茶:“一直包在茶套里等您回来,不冷不热的,您漱漱口吧。”
珍娘感激地接过来,呷了一口,果然香气宜人,这时候喝来,适口充肠,最清膻去腥,不由得三下五除二,干了个底儿掉。
福平婶笑了,替她将换下来的衣服收好,又向熏炉里丢几捧碎薰衣草香片,然后看着珍娘:“夫人,没别的事,我先下去了。”
这也是家中惯例,有老爷在,这院里就没能别的用得着下人操心的事了。
不想万事皆有例外。
珍娘叫住她:“婶子别走,我有事跟婶子商量。”
福平婶一惊,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出,出什么事了吗?”
珍娘偏着头看她,好奇又好笑:“怎么会这样想?”
福平婶咀咀嚅嚅,欲言又止:“也不知当讲不当讲,最近总有些不好的谣传,虽说咱们避在这野村里,可到底离京城也不远,真要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咱是再想让也让不开。再说,您跟老爷,最近又总忙得那样,徐公公那边自不必说,您这头,也是有些纷乱的。这不,下午,您二位也没丢下细话,说进城就进城了……”
珍娘心里明白,确实最近风吹草动,福平婶她们虽不明就里,可也都是经历过些风浪,眼明心净,如老渔民那般,闻见海风味道,便能看出风雨欲来。
“怪我,最近忙得厉害,竟忘了跟你们说一声。还记得那位程老爷吗?”珍娘觉得这倒是个好机会,边安排边解释。
福平婶一怔:“程老爷?”呆呆地看着珍娘,心想这不是难我么?老爷什么的,我怎么会知道?
珍娘笑了:“你不是总问我,怎么从一介农女,跑城里来饭庄子的么?告诉您,程老爷就我遇到的第一位贵人,没有他,我只怕还得被那些七大叔八大姨的欺负几年呢!”
福平婶一听恍然大悟,便玩笑着说珍娘太会自夸:“看这嘴头子锋利的!还得被欺负几年?意思最终也能挣出头呗!”
珍娘一挺腰:“那是当然!你家夫人是谁?我不出头谁出头?!不过是早晚的事!不过现在的重点不是我,咱们再说这程老爷哈!他在朝中一直以清廉耿直著称,我遇到他那次,便是皇上命他领着御吏之命出京巡查。但别看他如此,却不是个刻板无品味之人,相反,他对食物烹饪,倒是有些心得。”
秋子固走进屋来,替她把话说完:“正因如此,这位程老爷才懂得欣赏咱们夫人的手艺,她也因此击败隆平居而名声鹊起了。”
珍娘抬手跟他high five:“bingo!一点不错!记性很好的嘛!将来我的自传就靠夫君你了。”
福平婶如柠檬树下的兔子般,呆呆地看两人秀恩爱,不明白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被留下来强制看这种恩爱戏码。
“有关系有关系的,”珍娘一本正经,以严肃的表情拉回话题:“妈妈别以为我信口开河哈!这位程老爷明儿上咱们庄来做客,所以我得先跟你说一下与他的渊源。”
福平婶一脸懵圈,直到听珍娘把话说完,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就是这位程老爷啊!一直听人说夫人您是受御吏亲点的,原来就是这位御吏啊!”
珍娘低低地笑:“现在可不是御吏了呢。”
福平婶想到什么,倒抽一口凉气:“不会被贬了吧?”说说便叹气:“看看看看,在皇帝面前当官有个什么好?那奏折上去,皇上要么就不批,批奏一般也只三个字:知道了。可这“知道”不是那“知道”,宽严松紧各不相同,情形事理,此是此,彼是彼。照这么看,批和没批有啥区别?眼见得那些进宫的老爷们,个个都枯槁萎缩的,还不都是让这些事煎熬的?又不明着说,又不给一点暗示,死活让人猜,这不难死个人?!又应了一句老话:高处不胜寒!哪里比得咱们在家自在啊!”
福平婶一路高谈阔论,珍娘一路笑,到最后听见在家自在四个字,不由自主对秋子固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照不宣。
“婶子,你说得好像亲眼看过比较过似的!看过多少官老爷?又有多少跟你诉过苦?”珍娘故作严肃:“难不成我们也有眼无珠没看出来?婶子前半生也是在宫里伺候过的?不过您的前提错了,人家程大人现在可不是被贬,正儿八经地升做了丞相了呢!”
福平婶脸红红地笑:“哦真的?那倒真是我错了。说起进宫呢我是没有,不过从前有位街坊,老太太,她是前朝宫女,先帝宾天后被放出宫,我听她说过一点。至于亲眼所见,夫人,您没见公孙老爷子么?那可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这几年尤其老得厉害,听说就身子也垮了。”后面的话她有意隐下没说。
听她提到公孙老太爷,珍娘不由心里一动,再想起秋子固提到的,关于徐公公的脸色,以及皇上的病情。
种种揣测,如浮云般从她心头掠过,瞬间投下不小的阴影。
“那些事无需管他,”秋子固淡淡地道:“丞相要来,咱们便只管接待,做好该做的事,就完了。”
福平婶连连点头,她对秋子固向来只怀着敬重,和少许畏惧,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总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极少开口却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庄上人都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夫人敛了笑,老爷跟着把口开。
现下正符合这形势。
好在珍娘很快又绽开笑颜:“所以,咱们兜了一圈又绕回原地了,”扬起手里一张金色苏笺:“菜单。”
福平婶想了想:“您先说您想怎么做?只要厨房里有原料的,我一定都帮着您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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