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事已至此，话不投机。

“时候不早了，才那大半个板羊肉烧饼我也够了，这锅子妈妈还是留着待客吧。”

珍娘起身，猛地竟一阵头晕，好在立刻撑住椅背，缓了一缓方才好过一些。

花妈妈马上过来扶住：“怎么回事？姑娘这是怎么了？哪里不好？要不要叫郎中来瞧瞧？”

珍娘心想又来了，姑娘夫人这一岔是永远过不去了是不是？

“没事，多半是因为身子沉了，人还没习惯呢。”珍娘轻轻推开花妈妈的手：“妈妈别客气。”

花妈妈悻悻地看她：“你来不过半天，来时好好的，走时，咱俩反成了仇敌似的。”

珍娘勾唇一笑：“哪有这样的事？不过天晚了不好出城，妈妈又想到哪里去了？”眸光蓦地一深：“不过妈妈也不妨替我带句话，有人诚心要找麻烦，我们奉陪到底。”

花妈妈一缩手：“这话我不带！我又不傻！再说，人家才帮了你，你拿这话种怼人，不太礼貌吧？”

珍娘已经向外去，口中淡淡地道：“一码归一码，人情归人情，再说，那件事里，他也得益的。不至于他替天行道地帮我一次，我就得欠他一辈子吧？”

这话一出口，她忽然觉得不对，再看花妈妈，也是呆了一下。

“总之人情我会还。”珍娘瞬间强调，不让对方有误会的空间：“好了晚了，走啦！”

花妈妈表示要送，珍娘说不必：“来时记得清清楚楚，妈妈别担心，不该去的地方我不会去。”

她这样一说，花妈妈倒不好意思了：“我这里难不成还藏着鬼不成？怕你进去？现在还没开门呢，你到哪儿也是个空。行，我也不跟你虚礼了，那边的菜洗得了，我得检查一轮去。”

这样的事珍娘也挺关心，走过路过，绝不会放过，于是眼角余光扫一眼案板：粗看只见几样配料，小黄瓜只有小拇指粗，蒜苗嫩而且绿，鲜豌豆嫩而甜，配荤菜配素菜，不但提味，而且有一股子清香。

这样的寒冬腊月能吃上如此新鲜水灵的洞子货，看来花门楼的供货商也不是俗物。

花妈妈忙碌起来，别看她在珍娘面前谦虚，其实也是个很有几把刷子的女易牙，备好的蔬菜一样样从手边过，胡萝卜、芹菜、腌芥菜、黄花、．木耳、百叶、豆干、冬菇、冬笋，有一点不好都检出来，然后骂那经手人。

珍娘趁乱走出来，她的记性是很好的，按来回的路，循规蹈矩地走回去就行。

走到假山下，她立足停了一停：水雾弥漫，路径、亭台、树丛、山石都跟着发出动响，一待她走来，霎地止住，大气不出，走过去，又在身后活过来。

珍娘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走到这山下便觉得周身发凉，就连袖子里的小暖炉也变冷，捏住的好像是一团冰，指尖因此变得冰凉。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幕色降临了。月亮像半个被撕开的烧饼，在缓缓移动的云层中半隐半现，把大地映得一片苍暗，院里的灯还没来得及点上，世界陷入半明半暗的混沌之中。

珍娘莫名觉得心慌乱跳，正巧头顶上不知飞过什么物体，不知是鸟还是蝙蝠，发出凄厉的鸣叫，顿时使她感觉脑后每一根头发都立了起来。

怕什么？没做过亏心事，难不成还怕鬼敲门？！

强自镇定下来之后，珍娘迈开大步，急急向门口方向奔去，走上游廊一路向前，待发现自己走错方向时，已经迟了。

这是哪儿？

不管是哪儿，都不像门口，因为她目光所及的月亮门，一般是只在内院用的。

也罢，进去找人问路吧。

与外间冷清阴森截然不同，院里一派清新热闹，这热闹不是人声喧哗，那样珍娘反倒不喜欢，相反，这里是正对她胃口的，植物的旺盛，生机勃勃。

迎面就看见一棵石榴树伫立在北墙下，倔强地反季节开着花，无数金钟般红亮亮的花朵，好像暮色里点起的一树灯笼，瞬间将冷寒之气驱赶。一旁的两株芭蕉叶肥肥的，油绿油绿，地坪的石砖缝里开出一种极小的无名的黄花，婆婆娑娑，毛茸茸的，很稚气又大胆的样子。

槐荫底下的石桌面撂了几颗黑白子，似乎主人下过棋后忘了拾干净，很随意地撂下了。

这样活泼泼的尘世生活气息，顿时将外间的阴森诡异感冲淡。

珍娘本能地喜欢上了这间小院。

“外头是谁？”一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跟院里的植物一样，嫩得出水，笑意盈盈，不等话音落地，门帘一闪，一个鲜亮的身影出现在珍娘眼前。

珍娘先就看见了她左颊上的笑靥一显，然后是一双乌豆豆的眼，接着，便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那日在顾家，引得柳深自寻死路的，那一位戏班小优吗？！

真是巧了！

本为寻她而来，没想到还真碰上面了！

珍娘微微一笑。

“姑娘好，我是你们花妈妈的朋友，本想出门，没想到寻错了路，走到姑娘这儿来了。”

那姑娘点头，一拍巴掌也笑了：“我就知道，一定如此！自打我住进这小院，顺着游廊走过来的一天没有三四也有一二，也不知怎么的，明明前头拐弯就是大门，就是看不见！”说着上下打量珍娘，似乎在揣测她与花妈妈的关系。

难道咱们花门楼也做起女客的生意来了？

珍娘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是朋友，朋友。”

别乱猜，不是客人。

那姑娘笑得更爽朗了：“得，不管怎么样，我得做我的鸡蛋去，厨房里只给我送来这个，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做出来才对味。”

珍娘奇怪：“我才从大厨房过来，妈妈正领着厨子们忙呢，怎么？没有你们的饭？”

姑娘娇嗔：“那是给客人老爷们的！哪里有我们的份？席间自然也是有的吃，但那不过是点个卯罢了。正经要吃，得等客人们走后，那就是下半夜了。我熬不得，让他们不拘怎样先送点来，谁知就送了两只鸡蛋，娘的！”

说着跺脚，虽是话糙，人却精致，略为洋化的五官配上撒娇撒痴的小女儿态，真真是眼儿媚，脸儿娇，桃李灼灼，仿佛是那满石榴树的花化作了人形一般。

珍娘不经意被她逗得好笑起来：“那你准备怎么办？煮了吃？煎了吃？还是，炒来吃？”

姑娘哼了一声：“随便怎么吃，左不过是个鸡蛋味儿，比不得大厨房里的那些花样，也就略填饱肚子罢了。”

珍娘手痒起来：“谁说左不过是个鸡蛋味？别小看了两个鸡蛋，真吃起来，花样也不少。你的锅灶呢？”

姑娘咦了一声：“莫不你要给我做？”

珍娘撸起袖子：“不做说那么多干什么？！”

姑娘诧异地看着她，倒也听话，指给她看，原来后院耳房前，几块砖头砌出来的就算是个灶眼，炒锅是有的，油盐也有，不过灌在几个脏兮兮的坛子里，也无标志，若不是珍娘鼻眼敏锐，再寻不出来。

珍娘有些哭笑不得：“平时你就在这里弄吃的？”

姑娘理直气壮地回：“怎么？不行么？要火有火，要锅有锅，不够么？小时候在野地，一把黄豆秧子还能做出吃食来呢，这就算周全的啦！倒是您，也别装模作样了，怕是夸大了口，其实做不来是真的吧？！”

珍娘笑了。

我做不了？！

我在野地里架桥拨火的时候，小丫头片子你还没出生呢！

当下生火起锅，一盏茶时间不到，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炒饭端上桌来。送鸡蛋来时顺手稍来的一把嫩豌豆，也绿油油的撒进去，衬上鹅黄松软的饭，吃到嘴里，柔滑香醇，绝了。

姑娘吃得头也不抬，嘴边沾满了饭粒，直到还剩下小半碗，才舍得抬头。

“您是什么人？厨娘么？看打扮也不像！可怎么手艺如此精妙！我家的厨子算是好的了，可炒出饭来，总有点黏糊，就不比你这碗劲道干练！”

珍娘冲她挤挤眼睛：“算你会吃！别小看一碗蛋炒饭，其实内中乾坤名堂可不小！对了还不知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姑娘露齿一笑：“真真忘了，不然白吃了您这碗饭，将来您想找人报恩，怕也寻不着呢！我本无名无姓，因有个酒窝，人就叫我小窝，到了妈妈这里，她嫌弃不好听，改作小酒儿。”

小窝？小酒儿？

珍娘还是喜欢前者。

“我还是叫你小窝吧，”珍娘托腮，看着她吃，见渐渐碗空，不由发笑：“喂喂，你可控制着点，万一吃出将军肚来，腰带系不上，在你家妈妈面前可有得饥荒好打了！”

小窝吐吐舌头：“没事，我天生吃不胖，一天恨不能吃八顿，总也不饱。就为这个，生下来就被卖到东来卖到西，最后还是到花妈妈这里，才算有口安稳饭吃。”

说着一脸羡慕地看着珍娘：“比不得您，一定是出自大家豪门吧？”心里的嘀咕几乎全写脸上了：

穿得这么好，该当是太太奶奶，可又会做饭，还做得这么好，这又不像了。

珍娘玩心上来，有意要逗她：“可不是？我是城里最有名饭庄的老板娘呢！”

小窝哈哈大笑：“我不信，哪有老板娘亲自做饭的？您这手艺，我们这儿大厨都比不了。”

珍娘一脸认真：“谁还骗你不成？你不信？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那儿雇用厨师，试工的时候，试厨子手艺，首先准是让他煨个鸡汤，火一大，汤就浑浊，腴而不爽，这表示厨子文火菜差劲，再来个青椒炒肉丝，肉丝要能炒得嫩而入味，青椒要脆不泛生，这位大师傅武火菜才算及格。最后，就是你手里那碗鸡蛋炒饭，大手笔的厨师呢，要先瞧瞧冷饭身骨如何，然后再炒，炒好了要润而不腻，透不浮油，鸡蛋老嫩适中，葱花也得煸去生葱气味，才算全部通过，虽然是一场一菜一炒饭之微，可三脚猫的厨师还真弄不了，闹个手忙脚乱那也是常用的事。”

小窝含着一口饭，一直呆呆地听，听到最后，也许是因为脑补出三脚猫的囧样，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顿时唇边沾的饭粒抖落一桌，嘴里的也包不住，这才想起正吃着呢，却已经来不及收，一时间喷得对面珍娘一裙子都是。

她孩子气的跳起来，脸都红了：“哎呀不得了，哎呀了不得！这可怎么好？弄脏了不曾？！看这花样颜色，很贵的吧？妈妈上个月给我新做一条小毛的，我还没上身，要不然，赔给您？”

连珠炮似的话说得飞快，也是孩子气十足的。

珍娘笑笑，站起来抖了抖裙角：“要说，这蛋炒饭还是我炒得最好，不沾不粘，除了好吃，也不容易弄脏裙子。”

小窝再次爆笑，笑得眼角眉梢都是喜气，笑得一派天真毫无芥蒂。

珍娘心想也不知花妈妈，或是顾仲腾，从哪儿弄来这姑娘的？神态举止都是孩子气，但长相身材又着实是姑娘，眼见着成为花魁指日可待，是个招财进宝的童子。

小窝见珍娘没生气，放下心来，蹲在地上捡起饭粒来，青砖扫得挺干净，又是冬天，万物都冻着不沾灰，她竟毫不犹豫，捡起来就放进嘴里，口中还念念有词：“可不敢浪费粮食，要遭天打雷劈的。”

珍娘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你老家哪里？不是本地人吧？”

小窝嚼着一嘴饭，还往里硬塞进一颗豌豆：“您别问了，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哪儿人。自有记性开始，就整日流浪，跟过这家班子，又跟过那家班子，可吹拉弹唱一样不行，又能吃，几乎没饿死，最后遇见贵人，才得这么个好地方。”

好地方？

她叫花门楼这里是好地方？！

珍娘望着那张青葱年少，懵懵懂懂的俏脸，不由得好笑又心疼。

她口中的贵人，会不会就是顾仲腾呢？

不知是不是是因为蛋炒饭实在好吃，毕竟吃人的嘴软，又或是本就纯真无防备，小窝就此打开话匣子：“本来这回，我也以为跟从前一样，又是个戏班子，我就跟翠生说……”

珍娘身体一僵，一瞬间仿佛又看见那张冰冷毫无表情的脸，如带着面具一般刻板，唯有目光让人无法忽略。

那目光深黑幽邃，宛如千仞沉渊，遥遥不可见底，而最幽深之处，一点诡异星火，不灭飘摇，如柳丝若飞絮，牵牵扯扯飘飘悠悠，落在自己身上，灼得心也烫了烫，有点细微的疼痛。

“翠生？”她禁不住打断了小窝的话：“顾家的那位翠生姑娘？”

小窝眼睛一亮，声音娇脆，如玉珠落于银盘：“您也认得她？！天神老爷，如今翠生可了不得了！连您这样的夫人都认得她？！果然那回她说的话没错，跟对了人，再不可能的事，也能办得成。”

珍娘几乎能听见自己耳朵后传来的风声，然而院里分明是风平浪静。

“翠生跟对了人？是指顾五爷吗？你跟她什么关系？既然她跟对了人，为什么不带你也一起去？”

小窝笑了，仿佛知道珍娘必有此一问：“可不是？当初我也这样问她，你既然得了好去处，咱们自小姐妹一场的，就不带了我去？留我一个孤魂野鬼似的，什么趣儿呢？您猜她怎么说？她啊，还是那付冷冰冰不当回事的表情，说出话来，也还是那付教训人的口气：‘我去了算好地方，但你去了，就不见得是。你只管放心，我一去，必会安排下更好的去处给你。’她这么说，我还能有别的话回么？”

珍娘勉强笑笑：“原来你跟她，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她也是孤儿吗？”

小窝认真点头：“是啊，我们都是被慈幼局收养，自小就没了亲人的孤儿，她跟我一般大，脾气也投缘，她不爱说话，我呢，就是一张嘴闲不住，所以一直情同姐妹，有时她照顾我，有时我照顾她。”

珍娘点头：“看起来，还是她照顾得你多些啊！不然怎么她先得了好去处，跟着才安排你呢？”

这话是带着些用心的，珍娘对翠生的兴趣更大过小窝，眼下又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不加以利用就太可惜了。

小窝也不生气，还是笑嘻嘻的：“这也叫您看出来了？没错，大事上她做主，我呢，就帮着她做些小事，什么天冷天热，添减件衣服之类。别看她精明的很，这些小事上简直还不如三岁孩子。”

珍娘附和地笑，又问：“你们自小在哪间慈幼院长大？”

小窝说了个地名，离此地极远，京城乃内陆中心，而那个地方，差不多靠近东海边了，离顾家原本的祖宅，也有不小的距离。

珍娘的下一个问题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哇这么远？！顾五爷是怎么寻到那地方去的？特意为找你们俩吗？”

小窝第一次显出犹豫的神情，这才想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说了不少，哪些该说，哪些又是不该说的呢？因为嘴快，翠生训过自己多次，是不是这回又犯老毛病了？

可这位年轻夫人如此和善又友好，还不顾身份地位地给自己做了特别美味的蛋炒饭，从前见过的贵夫人，连正眼瞧自己都不屑，哪有一点比得上她？都说人要有知恩怀报的心，那自己就算告诉她一点身世，也不算过份吧？

只是她的问题扯到了顾五爷，这就难办了，翠生曾特意强调过，不许自己在外人面前提到这一层的。也不知这位夫人跟顾五爷什么关系？万一是仇家呢？自己不就是给恩公，给翠生添麻烦了么？！

小窝为此有些不安，大而圆的眼睛向上看着珍娘，长睫毛忽闪两下，一付想说，又不知该不该说的神情。

珍娘冲她挤挤眼睛，给对方一个放宽心的微笑：“对了，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呢，姓齐，城里有名的饭庄子呢，确实开过，不过现在不做东家，做了庄主。你们花妈妈跟我是朋友，跟顾五爷，也是朋友。”

小窝一拍巴掌：“我就说嘛！看你这通身的气派，自然是贵夫人无疑了！听您话里意思，似乎也是认得翠生的，既然跟五爷是朋友，那就不奇怪了。那您也一定知道五爷小时候的事啦！其实根本也不是秘密嘛！到此地头回上街，就是去珠子巷买珠子串着玩，我就听见那里头有客人跟老板闲谈，说到顾五爷的事呢！”

珍娘胸有成竹的表示，当然听过，这种街角巷尾的小道消息，最是夫人们茶余饭后用来消食的好材料。

不就是说顾五爷小时候走丢过？后来又找了回来？说得神神叨叨，也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小窝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就是这话！五爷小时候走丢过！有人捡着送去了慈幼院，就是，就是我跟翠生被收养的那家，慈幼院呢！”

怪不得！

然而有个问题。

“可是，慈幼院里，男孩跟女孩该是分开抚养的吧，就算他被送去，又怎么会认得你们姐妹俩？”

小窝眼波一撩，向着疑惑盯着她的珍娘，坦然一笑。

不知怎的，她这一笑竟有些扭曲，暮色已笼罩四周，院里渐渐被拢进些鬼魅般的阴森之气，配着那笑，倒吓了珍娘一跳。

“您是见过翠生的呀，怎么会不知道？她跟我不一样，开始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放她在男孩子那边，后来，认得了顾五爷。接着呢，他们又看出她的女孩身份，又放到她女孩子这边来。算算顺序，其实是五爷先认得的她，然后才是我呢。”

意料之中。

小窝除了姿色，是否还有别的过人之处呢？

应该是有的，只不过，目前自己还看不出。

但翠生，顾仲腾却是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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