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福平婶学乖,早知道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事,那就干脆承认配角身份,容易省事。
珍娘用毛笔末端轻敲自己下巴,陷入沉思,口中喃喃自语:“天还冷呢!不过也快近春天,年节刚过,冬天也过得够够了。那么就以春天为主题?!嗯嗯,春天有什么?散发着青草香的面皮?艾草有么?记得暖房哪个地角旮旯里长了些,也没空去理它。一般而言这东西的季节很快会过去,再见此情此景,就要等到明年;类似的情景还有卖螺蛳、新笋、樱桃、枇杷、杨梅、石榴、橘子、鸡头米、大闸蟹……但又怎么样?在我这里是混淆的,四季……”
秋子固无声走进里间,福平婶则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动,生怕打断珍娘不知已神游到哪里的思路。
“还有什么?甜品?清香而不腻,记得程老爷是喜欢清淡的。好吧谁不是呢?吃一冬的火气了。嗯,鸡头米如何?益肾固精,补脾止泻,除湿气的。记得小时候,跟老妈去菜场看卖鸡头米,真是壮观。到了季节,几乎每家小店门口,都坐着剥鸡头米的人,身边是一堆堆黑乎乎的芡实。手上还得戴一种金属制的指甲套,前端锋利,这才便于剥开那娇贵的鸡头米外面裹着的一层皮。那时的鸡头米可不便宜,可能跟费手工是很有关系的。咱们倒不在乎手工,只是季节……”
珍娘的视线忽然聚焦到福平婶身上:“婶子,大暖房那边的水缸里,莲花开得还好么?”
大暖房,就是种着各类蔬菜的暖房,与珍娘后院的香草暖房不同,那里的面积更大,主要以供应大厨房平时所用的蔬果原料,不受天气影响为主。
大暖房里有两尊巨大的水缸,说巨大甚至还不足以形容它们的体积,事实上,若将两只都灌满所需水量也就几乎等同于一个小池塘了。
水缸蓄水,一向是古代消防的重要及首要手段,这两只大家伙出现在暖房的目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同时,也附带着,为美观也为美食地,种下了莲藕,茨菰等一些水培蔬菜,当然,也有鸡头米。数量不少的锦鲤喋戏其间,维持生态平衡,也给原本的静景增添一些妙趣。
秋子固和福平钧哥三人,为这两只大水缸设计制造出引水换水的设备,以竹筒为运输工具,庄后山泉为源头,每日为缸内水生物提供新鲜活水,保证质量,和味道。
经珍娘这么一提醒,福平婶连连点头:“呀,说起来还真有段日子没去管那些东西了,昨儿去割韭黄,好像瞥了一眼,莲花还开着两朵呢,鸡头米好像也开着,但它小又不招眼,哪里想到要去看它?”
珍娘点头,站起身来:“钧哥呢?叫他过去一趟看看,若有,咱们就先定下这甜汤菜。”
福平婶比她还快,人已经到了屋外,大嗓门一拉整个后宅都听得见她的声音:“钧~哥!”
顷刻间钧哥就出现在院门中,手里还拎着只空桶:“哪儿走水了?哪儿走水了?!”
福平婶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将珍娘的吩咐说了,钧哥领命而去,很快回来,说鸡头米长得很好,上面的花已经大多没了,果实露一半在水面外,倒是粗壮得很,手摸上去,差点叫刺给扎了。
珍娘吩咐叫虎儿去采:“头回我教过她,她知道的。带上那厚些的棉手套,采回来再用工具开。”
去年做芡实汤,秋子固特意寻了铁匠打造出几套开壳工具,图纸则来自于珍娘对一起前世菜场的回忆。
搞定甜汤,再回到主菜,似乎珍娘今日采用了不同寻常的倒退路线。
程廉老家湘西,珍娘因此决定炒一道紫菜苔配腊肉。一年前有位湘西客商由老家到京城行商,晚间投宿在秋家庄,对珍娘的蛋糕惊艳不已,并以三大块腊肉和一小包紫菜苔菜种作为被招待的回报。
这似乎也成了惯例,路经秋家庄的各地客商总有意无意地喜欢投宿在这里,庄主夫妇的是热情款待,还有那些外间吃不到的珍馐佳肴,总能恰到好处地温暖这些异乡客的心,也因此交下了不少朋友。
紫菜苔长得很好,一直在大暖房中占据着不可动摇的位置。这种菜薹跟本地的青菜薹的确口味不一样,更耐咀嚼,有一种微苦、柔韧而脆滑的口感,以腊肉辣椒佐之,放油爆炒,是蔬菜里难得的美味,更是标准的盗饭贼,送饭一流。
当然也别以为就一直都是些简单小菜,否则叫人看轻了秋家庄手艺,也有敷衍程大人之嫌了。
必须也要有彰显水准的菜式。
例如芙蓉鸡片。
这个菜是有点麻烦的。
先处理好一只肥母鸡,也有不是宰杀并煺好毛。然后要剔鸡鸡里脊,也就是位于鸡胸的鸡脯肉下面,贴着胸骨的那两条肉。
因这两条是全鸡中最嫩的部分,拿来炒再合适不过。
但别以为到止就结束了,繁复的手续才刚刚开始呢。
里脊切片后再用刀背砸,边砸边滴几滴清水,这样做既能使鸡片儿很快被砸成鸡茸,又不粘刀。
砸鸡茸的时候,要随砸随用刀背把它从砧板上刮起来,使每个地方都砸得着。在刮鸡茸时还得把鸡肉中尚留的微小白色的筋丝挑净。
这样做出来的,就是鸡茸。
别的不说,光做到这一步,就够让很多没耐心的厨房师傅们打退堂鼓了。
然而按秋子固正规的做法,还远远没结束呢!
要用鸡茸烹制炒芙蓉鸡片儿,一般还要把砸好的鸡茸再加一部分清水,细细过箩筛过之后,才能再进行以后的步骤。
但在秋子固这里,则不必加清水过箩,那是不仔细的厨师才干的事,万一有个没剔干净的什么筋头巴脑,好箩出来免得影响口感。
但在讲究人手里,比如秋子固这样的,将鸡茸真的处理干净到位,就完全没必要进行这个步骤了。
合格的鸡茸,用凉高汤澥开成为稀糊状,加入鸡蛋清,加盐少许,搅拌拌匀。这才算原料准备完毕。
起锅下熟猪油,火不能大,用小勺将鸡茸送进油里,这就到了展现真正技术的时刻了。要连续入锅,但又不能让鸡茸连成一片,最后成为薄片儿浮于油面。全部成片儿之后,把它倒入漏勺控油。
成品洁白玉嫩,就是芙蓉本体了。
听上去不复杂,但火候不到的厨师做出来不是糊成一锅饼,就是颜色不好看,黄的黄,灰的灰,难以突现菜名特征。
然而对秋子固来说,这不过是如炒小菜一般简单容易的事。接下来更简单了,另起一锅下底油,放入姜末儿、葱末儿、绍酒、高汤、盐糖少一点点,锅开后加水淀粉少许勾薄芡,倒入鸡蓉片儿,翻炒后随即出锅盛盘。
行,就它了,上水牌。
菜品一道道讨论出来,认真起来也不过用了半柱香的时候。都是个中高手,又识得程廉喜好,食材又极丰富,能做会做加可以做,那还有什么难度?
汤有两道,一荤一素。
荤的,是鲜得掉眉毛的青蛤汤。
说起青蛤来,那又是秋家庄的一重进帐好产品。
因为后院的河流直通大海,又因为福平最喜欢爆炒青蛤下酒下饭下面下一切可入口的吃食,秋子固特意与海边的渔民联手,在河段中间挖出一块不小的水池,引进海水,养殖蛤蜊,前期建设与亲贝费用秋家庄出,养殖则由渔民来做,获利二一添作五,大家均分。
初期养殖时珍娘去看过,才得知海水要经过两次砂滤才可用,饵料也不是想象中那种粉末,而是藻类,也就是海带龙须菜一类的海藻,不由得感叹养殖不易,好在成果不坏,只是前期秋家庄投入虽大,可渔民们到底辛苦,因此提议将分成改为四六,渔民得大头。
此举大得人心,从此渔民愈发上心,除了养出的蛤蜊,每个月还送来不少海货,彼此都十分满意,双赢。
因此秋家庄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蛤蜊吃,当然到了季节吃新鲜野生的更好,不过若没有,养殖的亦可解馋。
就这一口喜好,福平对秋子固换了称呼,整整称了他三个月“恩公”,福平婶也整笑话了他三个月。
“你是不知道爱吃的东西断粮的苦,”福平不以为然,反说老婆子不解人心:“好比你喜欢吃泡菜,让你一年中有八个月碰不着泡菜坛子,你愿意不?”
这话一出口,福平婶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些道理,但还是惯性地笑话到底。
但她说笑归她说笑,福平自此过上每天可以享受到青蛤的日子,阎王笑他也不介意。这样说来,倒是程大人沾了他的光了。
青蛤是容易做的,煮好的青蛤放入砂锅,倒上煮青蛤滗出的原汤。把砂锅坐在火上,上两大汤匙高汤倒在砂锅里,加葱段、姜片儿、绍料、盐,再把洗好的蔬菜,有时是茼蒿,有时是小青菜,有时,则是嫩豆苗,选用一两棵下到锅里。
开锅后便可端起来离火,上桌。
吃的就是新鲜,带着海风的咸鲜,是天然与人力的完美合作。
素汤的食材也来自水中,不过不是海水,是庄中暖房大水缸中的产物,与鸡头米共处一水间。
茭白。
粗壮的茭白纵向一剖为二,用刀把茭白拍碎,拍成不规则的碎块。
香糟酒加高汤,加姜汁、盐、糖,下锅烧开,随即下茭白碎块,开锅勾薄芡。再开时即出锅倒入大海碗中,茭白碎块尽浮汤面。
此汤的妙处在于糟香之中有清香,弥觉口爽神怡。
甜品就是鸡头米了,新鲜的鸡头米在开水里煮,烧开即可,撒少许珍娘秘制的香草糖,分别有三种口味,薄荷,柠檬和薰衣草,任君自选,吃起来清甜软糯,是冬天难得一见的珍品,用珍娘自己的话来说,一碗下肚,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柔起来。
主食则是虾脑汤面,秋天的长脚虾,虾脑殷红柔腴,金浆味永,收集起来用油封存,这时候取出来,配上新鲜蔬菜下虾脑面,鹅黄衬紫,凝脂腴香,咸鲜诱人。
福平婶提议要不要上珍娘拿手的蛋糕,配上好现打发的奶油,牛奶是有的,牛场刚刚送了不少来,都存在冰窖里。
珍娘犹豫了一下,没点头。
正如她没刻意安排香草菜肴一般,她也不想推出蛋糕一类的奶油点心。
这次面对程廉,与从前那次截然不同,那次是拼尽全力搏一搏,有八分力需使出十分的境地,而眼下,却是有十分只能用五分,还有五分实力,不宜暴露,不便彰显。
程廉本就怀着邀请秋子固出山的心而来,再卖弄技巧,岂不是往自己脖子上下枷锁么?!
因此整桌菜肴都以清淡田野风为主,略有一两道隆重的菜以免失礼,以此来显示主人的心迹。
菜单定好,再将要预备的食材敲定,福平婶领命退下。
珍娘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觉得腰酸背痛,倦意袭上心头。
秋子固注意地看着她:“哪里不好么?”
珍娘抬眼,看着他瞬间皱紧的眉头,不由发笑:“秋叔叔,这才三个月不到哪!就这么紧张起来,往后六个多月还让不让人活了?”
话音未落,下腹部一阵细微的刺痛出乎意料之外的袭来,几乎一刹那蔓延到她全身。
珍娘瞬间滞了一滞。
秋子固本来已经许松下一半的神经再次紧绷,他看出珍娘现在的状态不是开玩笑,于是一个箭步先出屋门,叫住快走到院门口的福平婶:“着快马,叫人去请公孙太爷!”
福平婶脸都灰了,不等听完便冲了出去。
珍娘强笑:“好好的,做什么要闹得家里人仰马翻?”
然而下腹部渐渐强烈的紧绷感,让她的笑几乎维持不到一秒钟时间。
秋子固忧心忡忡,二话不说将她拦腰抱起。
被放到床上平躺下来后,珍娘略感觉好些,腰没那么酸,下腹部的隐痛也在渐渐消失中。
这就好,这就好。
她冲坐在床边,一直握着自己的手,紧张到几乎说不出话的某男,温柔而体贴地笑了一笑,表示大可不必紧张:
“行了行了,这不是好好的?实在不放心,一会老爷子来再让人瞧瞧,不过我丑话说头里,万一无事惹出一场虚惊,你可得跟老爷子赔个不是!这会子城门都关了让人拿着腰牌出来,没事也吓出事来了!”
秋子固静静看进她的眼底,将掌心里小小柔夷重重握紧。
玉黄的月色洒在他朗然眉宇,安静中有种毅然决然般的浓烈。
只要你没事,赔不是算什么事?!
珍娘轻轻叹了口气,觉出手底肌肤灼热,知道对方还是担心。
“秋叔叔,没想到怀孕是这么一件麻烦的事。记得我娘怀我最后一天,还下地呢。我以为自己也能行,可没想到……”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到空气里。
秋子固知道是心里难过,也从来难得一见她如此示弱,不由得怜爱地拍拍她缩起成一小团的肩膀:“怎么了?服了软?跟谁?肚子里那个小人?”
说着凑近过去,用手指头点了一点,珍娘被子下其实还算平坦的腹部:“喂,都是因为你,你娘现在才会受这种委屈。可知道她是多不听人劝的一个人?我行我素地惯了,如今为了你,竟也肯被约束得整日坐着不动。”
话才说到这儿,珍娘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喂,别听你老爹的,我有这么不听话?”说着又嗔秋子固:“你就这样说好了,将来也有样学样,看你怎么管。”
秋子固学她平时的样耸肩:“怕什么?早习惯了。”
珍娘脸一红,从他掌中挣出手来:“意思是我也野得很了?”作势要去捏秋子固,却被对方反手拿下。
“那又怎么样?我最喜欢野性子,野一些更好。”再度将她的手捏得牢牢的,秋子固浅浅地笑,细腻干净修长柔软的手指似乎有魔力,传导过来,让她一点点失去力气。
珍娘靠上枕头:“可惜现在野不了了。”语气一转:“秋叔,你刚才的口气,好像你见识过多少似的。”
秋子固一滞,随即展颜,比刚才笑得更开心了。
“你跟花柳巷扛把子是好朋友,今儿才从她那儿回来的,难道还不了解这些事?我真要有什么,早被你查个清楚明白,小葱伴豆腐了。”
珍娘笑得很开心,笑容灿烂到照亮整间内室:“看你说的,我去那儿是办正事,怎么弄得我徇私似的?我有必要查你吗?我对你很有信心的秋叔叔,正如对我自己一样。说实话,上年的花魁我也见着了,”这是谎言,她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所以对那位是谁也一无所知:“你觉得她好看么秋叔叔?”
虽然对谁是谁一无所知,倒也不妨碍她使用钓鱼技巧。
秋子固当然知道,但装作不知道,这就是考验演技的时刻了,好在,他有一张从小到大习惯了的,扑克脸。
“我从来不看别的女人,所以不知道她们长什么样。”
珍娘转过头去,故意不看秋子固,免得被那张世间最帅的扑克脸逗笑,她一笑就会控制不住地发抖,眼下的情形最好别有这样的动作,再细微也不好。
秋子固也忍俊不住,正想再说几句,听见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立刻转头。
是福平婶,一脸惊恐,甚至有些手足无措。
“人来了吗?”秋子固只关心这个。
珍娘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回老爷的话,”福平婶牙齿上下打战,咯吱咯吱,结结巴巴:“公孙老爷子,公孙老爷子他,不好了呢!”
珍娘的心瞬间往下一沉。
“怎么了?慢慢说,别急!深呼吸,呼,吸,呼,吸。”
福平婶跟着珍娘的节奏,缓缓平静下来,这才流下眼泪:“老爷子不行了,才去的马夫回来说,一家子哭得不行,大奶奶脸都肿了,老爷子,已经是弥留之态了!”
珍娘觉得四周都起了风,悠悠的荡着,人好像坐在船上,不知要被推去哪里,头热呼呼的有些发昏,身子却慢慢发了凉。
秋子固摸了摸她的头,叫了一声:“丫头!”
珍娘这才回过神来,视线聚焦在他脸上,怔怔的:“嗯?”
“老爷子身子不好,已是众所周知的事,这几天气候有变,老人家过不去也不是什么怪事,前儿在顾家碰上公孙大爷,还说老人家愈发心慌气短。”
秋子固尽量用稀松平常的语气来表达,并以眼神示意福平婶,后者回过神来,不由自主清了清喉咙,也道:“老爷说得,老爷子不就为身体不好才退出宫的么?年纪大了,啥时候走也由不得自己。夫人您别惊着,原是我鲁莽了,究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珍娘强扯出一丝笑容,明知笑得不会好看,还是努力配合大家:“是啊,说得没错。人老了总有这一天,没事没事。婶子下去吧。哦对了,叫那车夫来,我还有话问。”
没错人老了是都会有这么一天,可公孙老太爷绝不单纯是因为老才有这一天,正如他也不是因为体虚多病,才告老病退出朝廷的。
珍娘一肚子话,只想等那车夫来发问。
前天在顾府还见着老爷子,看着精神挺好,自己走连扶都不用人扶的。虽说两人没说上话,可从大奶奶口风里,也一点也没听出他老人家不行了的意思。
秋子固温柔地拦住她:“有话明儿再说,人赶了半天路,也叫歇一歇吧。真有事,公孙府上半夜也会送帖子来的。”
珍娘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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