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绣房,不代表就能入得了门。
各家的探子,走到这里,算是走到终点了。
扮送货的自不必说,走到门口,只张一眼内景便被打回头,管事婆子冷冰冰一张脸,比晚娘还厌气:
“从来我家用货只着人上门取,也早有定好的铺头,从不收沿街售卖的零散货!”
话没说完,门便拍到脸上,那伙计讪得脸红到脖子根,回头看还有十几双眼睛盯着自己,都是走同样路线来探风的,不由得又冷笑。
“看到了吧?她家就是这么不讲理!你们也不必去试了,省得打脸!”
当然也有不信的,也送上门去打脸,然后自我解嘲,好歹看一眼内中世界,回去也好交差。
扮商贾富户的,也不过在院里走一圈,然后都被请进厅堂,抬眼看看,周围竟都是熟面孔。
都是探子。
心知被揭穿,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紧接着便听见了脚步声。
粉光腻脂的修长玉臂轻轻伸进锦帘,指尖蔻丹嫣红诱惑,若有似无地捞起锦帘,跟着,一股艳香流荡开来。
花妈妈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
今日更比往常打扮得不同,一件朱砂色斜领交襟茱萸的水云缎褙子,下着一袭宝蓝绣蝙蝠纹的精致马面裙,外罩一件缂丝织金灰鼠袄子,手上笼着一只暖筒,发间是成套全新金镶玉钗环,脂光粉艳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如此盛装,却配着一张冰冷到令人生畏的脸。
“诸位晚上好啊,”花妈妈进来便开口,冷彻骨髓的语气:“所见所闻,可令诸位满意?”
此话一出,众人知道,事情已经败落。
只是,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这婆娘初到此地不过经月,自己脸上又没有刻字,所穿所用,也都经自家妈妈调教。
再说,此类事也不是第一回干了,凡开新铺,各家都会用上这一手,知已知彼,方可应对嘛。
因此都是熟手,也都是平时不在外见客的伙计,外人谁也不认得他们,不过同类场合见得多了,彼此倒是认得。
花妈妈看出他们心思,冷冷牵起嘴角:“怎么?还看不出来?我这里可不是从前那种任由你们进出的地方!回去告诉你们妈妈们,也不必探什么风声,大家做的本不是一样的生意。”
探子们都愣住,不明白她这话从何而来。
店门开在花柳巷,还说不是一样的生意?难道你在这里卖油卖米吗?!
可是花妈妈的话只到此为止,接下来便有几个面色狰狞的大汉出现,初春的天气,却都打赤膊,肌肉铮铮,目露凶光,不必动手,走到面前先已让人怵了一半,腿脚发软了。
接下来的话也不必说了。
开张那一晚在花门楼绣房里的人数与身份,始终是个迷,只知道从半夜开始,花门楼后门便络绎不绝地有车马出动,都是遮着门帘的。
自这一天开始,花门楼名声大作,不过却如花妈妈所说,她的名声与主顾,确与从前的那些不同。
当然也谈不上抢生意了,原本大家受众便不同。
珍娘第一次听人提到花门楼,还是从秋子固口中,别误会,不是他去喝花酒,而是徐公公,六十大寿竟然在那种地方办的,也请了秋子固。
秋子固自然托病,礼到人不到,告诉珍娘,也为避嫌。
珍娘投以嫌弃兼鄙夷的眼神,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小见识了,花门楼竟是当时京中最高级,最时髦的场所。
但凡官场中有不能直接在衙门,或家中倾谈之事,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花门楼了。
花门楼的好处,或者说特长,也在这时显山露水。
此地绝不会有一般市井人物,这就杜绝了一重口舌之忧,且来去进出,都有隐秘之法,后门河道有船只接应,前门则大过别门三倍,卸下门板,直接马车可以进到院内。
不必担心暴露行踪,这是第一项好处。
第二项,则更突出老板娘的眼光与体贴。
所有楼宇绣房,都自带隔音,别看都是楠木楼,她家的材料可比一般人家厚重结实得多,里外雕花两层,貌似没什么不同,可中间还有玄机,多一重夹层,专为隔音。
地下则铺着厚厚的毡毯,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知情的外人粗打眼看去,只当样样普通,但进去的人才知道好处:就算在里头唱戏敲锣鼓点,外头也听不见响。
此外,来往伺候的丫头小子们,都只能到门口,酒菜送过来,自有门里人接应,别的,他们一概不知。
又添一重保险。
这些细节,则是珍娘从公孙大奶奶那里听到的了,彼时已是花门楼开张半年后,据说大爷也去过几回,到底领着皇差,有时也推不开同僚宴请,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不过大奶奶不便明说,珍娘便只心照不宣。
从盘下铺子到装修的精细,再到开业后这么多细节,说明花妈妈一早便打算不走寻常路,花柳巷不过是个掩护,她根本不是做的一般优娼生意。
花门楼名声鹊起,但到周边来说,她家还跟初到时一样神秘,外头看去,并不见莺歌燕舞,原来的主顾们,也依旧没被她勾走,却为何,一直红火不曾倒闭?
于是又有许多传言,但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连风浪都掀不起的,再走街串巷也成不了气候,最终也只能湮灭在熄灯后的被窝里。
等到珍娘终于与花妈妈有机会照面,已是风闻其轶事许久。
说来也巧,那天珍娘本无意进城,也是因为公孙大奶奶,非说绸缎庄到了批好货,一定拉她去看,见不为所动,则使出杀手锏。
“隔壁南货铺子,听说新来一批泥螺,这东西咱们这儿可不容易到手,你去不去,自己看想着办。”
这下珍娘坐不住了。
也不知怎么的,那段时间秋子固最爱用黄泥螺配粥,常常一碟此物,一碗熬得很好的白粥,便能吃得连呼满意。
没得说,珍娘当下便坐上马车,进城。
果然公孙大奶奶的情报没有给错,南货铺老掌柜一见珍娘到,立马搬出十几瓶黄泥螺,回说昨天刚刚到的,外头的稻草包还没去尽呢,通共这么多,都拿出来了。
珍娘二话不说,尽收囊中。
这东西不容易见到,人家又诚心留给自己,价格上自然老尺加二。
要买的买完,珍娘就要走,公孙大奶奶死活不让,拉着她就进绸缎铺,也是实在信得过珍娘的眼光,看起来平平无奇一段料子,怎么她看上做出来穿去身上,就那么漂亮?
珍娘简直欲哭无泪,自己穿什么都是秋子固搭好的,我就一衣架子怎么就生生被误会成了造型师了?!
没办法说不过,再说人家没有苦劳也有功劳,毕竟是她将泥螺的情报传给自己的。看这一点上,珍娘忍着,舍出命去,陪大奶奶逛一回街。
说舍出命去,是真的舍出命,这一点凡事跟公孙大奶奶逛过的人,应该都深有体会。
这一位,逛起来那可真叫一个绝。出门时想好要买的东西,比如今儿,想买些新鲜花样的缎子,也已经到了绸缎庄,那咱就看缎子呗,正常不该是这个脑回路么?
然而大奶奶不,她一进绸缎庄,先从人家的地面开始看起。
“哎呀,你们今儿地没扫干净啊!该用锯末子先滚一遍再扫嘛!这人来人往每天走走踏踏的,光扬起来的尘就够瞧了!那缎子拿出来不落灰嘛!”
人家管事的一愣,送茶过来的伙计陪着笑脸,都还没来得及解释,其实也根本不脏,哪儿就有大奶奶您说得那样夸张了?!
然而大奶奶的思路已经转向别处:
“就不该用这种砖,该用那些绣娘们机房里的,那本是用于临河房屋,隔水吸潮的,用在机房也是取同样性能,你们卖绸缎的,也该用这个。”
伙计又是一愣,与管事的面面相觑,苦笑不已。
我的亲奶奶,您可看真了!这可不就是那种砖么?!您第一次到咱家来就指三道四地挑不是,特意为了您换的,还是请您指点去哪儿买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珍娘只得圆场:“您来买什么的?别理那些砖啊头的行不行?我累了我撑不了多久,您再不办正事我可走了。”
好容易把大奶奶这通开门牢骚打发过去,别以为这就完事,正戏才刚刚开始。
“这丹砂色缎子哪儿产的?花样不错嘛!哎呀就是织边有些不好,这绣花只怕穿上身不服帖吧?还是绿色的好,水青的那匹给我看看,嗯,光泽不坏,不过薄了些,穿上身会不会显胖?”
总之伙计送上来的时鲜货色,她第一眼都是满意,等人家展开来之后,便发现缺点了,反正还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不行,挑到最后,还是第一匹最好,然而早已让人家收进柜台里,此时便只得再拿出来,等拿出来,还是觉得不好。
珍娘早知她会如此,一进门便坐到北墙角的椅子上,喝点清茶,看看好戏,只是有些可怜那些忙东跑西的小咧巴们,好在无论如何折腾,大奶奶也一定会买,出手也挺阔绰,顺风顺水地,大家都不吃亏。
不过今儿的戏码有了变化。
大奶奶终于挑够挑爽,十来匹绫罗绸缎堆得柜台上都是,大家松了口气,准备开门。
之前为了她这位贵客,人家掌柜的还特意关了半边铺门,又命个小伙计门外守着,一般不让进,等走了再接待别人。
这也是惯例。
古人云:既然是惯例,便有被打破的一天。
守门的小伙计听到里头信号,管事的咳嗽三声,知道大奶奶要打包了,遂起身,卸门板。
就在这当口儿,一顶华盖上三面绣着桃花的轿子,悠悠然停在他身后。
花门楼,花妈妈的轿子。
又是位贵客,今儿看来是要发财的节奏。
“做什么?看见我来才卸门板?这都什么时候了?不做生意了?”
轿帘则是一幅粉绿粉黄满天星满天星,叮哨盈耳,原来星星上缀了琉璃绣花,这时便从后头传来嗔怪的声音。
那伙计忙躬身赔笑:“哪能呢?您略等等,就快完事了。”
一般来说,老客户听这话便都知道怎么回事,那就在轿上等一会。
可花妈妈也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又或是,今儿合当有事,竟充耳不闻,当时就命落了轿,跟着人便下来,从那伙计身边,扬长而入。
伙计直跺脚,但也不敢拦,嘴里只好连声地给里头人提醒:“花妈妈到!花门楼花妈妈到!”
珍娘听见是这位,立马好奇心大作,偏了头注意地看着门口,而公孙大奶奶,则一改轻松购物之态,变得紧张而警惕起来。
很快,花妈妈出现在她们眼前。
一裘海棠红底子花叶刺绣镶领粉红底子小簇花卉刺绣缎面方口领对襟褙子,米黄缎面偏襟对眉立领袄子,配一条蜜色鱼鳞细褶裙,头上珠翠半堆,五官突出而标志,虽然不再年轻,但依旧明丽夺目。
闻名以久,第一次见面啊!
公孙大奶奶不说话,目光如炬,并努力将身子绷得笔直,可惜到底比人家矮半个头,再直也得略仰视些,心里不由发恨,为什么没穿高底子鞋来,又看对方打扮,虽然早有闻,是个会穿又穿得起的,但亲眼得见,还是不由得心里发酸。
为表礼貌,珍娘也缓缓起身,瞬间立马高下,她高过花妈妈半个头,视线投过云,正好落在对方那根插在发顶的坠珍珠流苏金玉步摇簪上。
好大一颗胡珠!
珍娘虽然从不在这些东西上留心,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这么大的珠子,珍娘真没见人戴过。
此人有些来头!
进来以后,花妈妈便只对公孙大奶奶象征性地行了个礼,全付注意力都在珍娘身上。
当天珍娘穿着乳白山茶花纹样绸面对襟褙子,白色偏襟对眉竖领袄子,一条白底蔚蓝刺绣裙脚细褶裙,单只戴一只珍珠扎就斜飞凤簪饰,整个人如盈盈出水的玉芙蓉,丰肌腻理,素面朝天,不假粉饰,天然入画。
花妈妈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嘴角堆出笑意来。
珍娘同样很礼貌的回以一笑。
心里却十分诧异。
这位花妈妈五官轮廓深邃,看着竟有些混血儿的意思,尤其眼睛,室内光线不明显,但也隐约看得出,泛着些许绿光。
难道是外族夷人?!再加上那些传闻,不由心里生出些波谲云诡之意。
公孙大奶奶见没人注意自己,心里不觉憋气起来,遂很刻意地走到珍娘身边,那意思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我跟她是一派,你一个外人,是从哪里的一块小饼干?!
见大奶奶过来,花妈妈径直转头了,看了看柜子上,公孙大奶奶挑出还没来得及包好的成堆绫罗,突然眼前一亮:“喝,怪不得关了门,原来上了好货!”
话还没说完,人便走过去,手一伸,将埋在最下面,一匹十六两重的大红凤穿牡丹贡缎捞了出来,二话不说,双手一抖便展开,随即往自己身上一套,仰天大笑:“这缎子我要了,正合我脾气!”
大奶奶一听这话便来火,直接开炮轰炸。
“这位妈妈,现在还不是闲杂人等进来的时候呢!您得等我挑完了,包裹也打好了,才能进来,这是规矩,您好歹也是见过些世面的,难道不懂?更别提那柜上都是我挑好的,已经姓了公孙了,您这是从我家里往外搂食的,脸面上难看不难看?!”
话到最后,已经有些难听了。
一般来说大奶奶不是这么刻薄的人,毕竟做生意的人,八面玲玲是基本素养,但事出有因。
也难怪大奶奶这么说,自打大爷跟不知哪位官爷去过花门楼吃过一回酒之后,满口里只是提着那里的好处,什么那里的侍奉人的姑娘怎么怎么会知心贴小意,那里的吃食如何精细别致。
尤其,那里的妈妈特别会说话,不专只为逢迎拍马屁虚情假意,倒是有几分真心的,随你是谁,去过一回,她便能记住你的名姓官衔身份喜好忌讳,着实是外头做不到的。
提到姑娘还好,谁家老爷房里没几个丫鬟?若只为会服侍人,太太还能忍。可提到那里的妈妈,太太的气就不太顺了。
听上去,这是戳进男人心窝了呗?!怎么着?记得你那些破事了不起?!她不记得怎么对得起你花的那许多银子?!
说到底,她还不是为了帐本上的一笔笔进帐?!
还真情实意呢!一个开堂子的,跟你有毛线真情实意!她跟银子才是真爱好吗?!
这事扯到自己男人,还扯到了大奶奶一直捏在掌心的孔方兄!
叔可忍婶不可忍!
花妈妈对公孙大奶奶的态度似已司空见惯,你只管攻击,我无所畏惧,风轻云淡,甚至都不看对方一眼。
“东西都堆在柜子上,还没包进纸里离开店铺呢,怎么就说得上是谁是谁的了?我觉着这块料子更衬我一些,”依旧不看大奶奶,却笑得有些邪恶:“这颜色鲜亮得很,若做得褂子,是藏不住一点肉的。”
公孙大奶奶炸锅了。
“你说谁身上有肉?都跟你似的水蛇腰狐狸眼,一门心思就想着要勾引男人才好?!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就在你那小破店里发疯也就完了,跑外头来丢人现眼,也不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配跑到阳光底下来不配?!”
大奶奶好一通骂,要说也是个戳人心窝子的好手,句句直打对花妈妈要害。
开堂子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那是夜色中的风花雪月,当不得真,也见不得光。
一屋子伙计和管事,尴尬得不行。
从道理上讲,珍娘其实是同意花妈妈话的。
这块料子太闪太花,其实真不是公孙大奶奶的style,奈何她就是喜欢,知道她脾气的,劝也劝不住,大奶奶觉得自己穿上这块料子,就是这条gai上最美的妞儿,那又何必打击别人自信?
想穿什么做什么,只要不违法乱纪,珍娘都尊重。
最多见者有些难受,但身而为人,这点能耐力没有么?这点善心没有么?不能因为你喜欢看,就不让别人穿吧?
所以公孙大奶奶才喜欢跟她逛街,既可以听些时尚建议,又不会失面子,因为珍娘知道她先接受什么,因此会选择性的提出意见,大家都舒服。
讲真呢,花妈妈的话是没错,但她错在开头,一进来就错了,强拿别人已经买下的东西,还指桑骂槐地骂别人不让给她,这就有些过份了。
珍娘路见不平必要踩的习惯,因此便开始发作了。
珍娘浅浅勾了勾唇,眼神中掠过一丝冷厉,清了清嗓子:“这位花妈妈,早有耳闻,您乃是女中豪杰,看来真是耳闻不如一见。大奶奶的布料再好,那也已经是大奶奶的东西了,虽然没包进包裹里,可付过银子了。买定离手,您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花妈妈微怔,似乎是没想到,珍娘会帮公孙大奶奶说话,不由得再次上下打量一番,最后将视线落在她脸上。
你确定?!要帮她?!这婆娘一身俗气与你我根本不是一路?!原以为你是孤高独立有个性之人,难不成当真瞎了眼,看不出你我才有共性?!
珍娘坦然回视对方。
我跟她自然不是一路,但也不代表跟你就是一路,再说,做人总得讲个理字。
花妈妈垂下眼帘,半晌,忽然又抬头,仰天长笑。
“难道我竟错了?罢了,这块料子就让给大奶奶,不过若下回做得了衣服,得让我好好观赏观赏。”
大奶奶一把夺过布料,对花妈妈的话嗤之以鼻:“叫你费心,我去得的地方,你去不得,怎么观赏?要不要我分些边角料给你?做不得褂子,也好做条帕子,说起来,也算和有头有脸的人,用过一样的东西。”
这话太过,珍娘听着不免蹙眉。
她最不喜欢拿身份来压人,这也是刚开始,她没帮着公孙大奶奶的原因。
空气极其沉静,有种犹疑和不安的气氛在缓缓流动,伙计管事没人敢出声,连呼吸都压到极致。
良久之后,花妈妈退后一步,又一步,侧偏了头,进门后第一次,直视公孙大奶奶。
接下来,她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花妈妈开始反击了,力度还不小。
“有头有脸?谁?”她动作很大地转身,突兀地将屋里所有人看了个遍,却有意绕过珍娘,最后落在公孙大奶奶身上,觑起眼来,看了又看,过后再定一定睛,仿佛才看清这个人。
“是你?”毫无顾忌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花妈妈牢牢点在了公孙大奶奶身上:“讲实话,有头有脸的人我见过不少,你还真算不上。”
肉眼可见,公孙大奶奶头顶上开始冒火花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牙根咬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公孙大奶奶气急败坏地向前一步,直逼到花妈妈眼前:“还你见过不少?!你那儿都有什么好人?!恩客是有不少吧?”
“就有您家大爷啊!那他算不算好人呢?”
花妈妈接招极快,一句话堵得公孙大奶奶差点翻了白眼。
珍娘马上低头,迟了就暴露自己的笑脸了。
大奶奶自作自受,这回可帮不了了。
铺内众伙计也都纷纷掉头,有看外面有看屋顶,反正都不能让大奶奶看见脸上忍不住的笑意。
大奶奶脸色由红转白:“你说谁?!”腮帮牙肉绷紧起来,又向前一步:“说谁呢你?!”
珍娘一看不好,大奶奶怒极失控,眼见要发作了。
其实又是何苦来的?此时正午,外头人来人往正是街市最热闹的时候,打起来先不说能不能赢,脸面上就不好看。
知道么?公孙家大奶奶,对就他们家管事的那位奶奶,跟花门楼里的妈妈打起来啦!哎哟撕罗的那叫一个好看!脸上手上挂了彩,裙子也让人踩破啦!
不用想也知道,这种流言蜚语传出去,对公孙大奶奶颜面上的损伤,可比花妈妈严重多了。
“不就为一匹布料么?”她立刻上前拉住公孙大奶奶,后者已经撸起袖子来了:
“您也犯不上。才不说有头有脸?咱就得行些有头有脸的事儿。大奶奶您且消消气,看这门洞大开的,一会再有人来,这柜上衣料都是您好容易挑出来的,您眼光没得说,都是好货,一会再被人看中,还得麻烦,”招手叫来伙计:“替大奶奶收拾了衣服包,送她上车吧。”边说,边将大奶奶向外推。
大奶奶竭力挣扎:“这事你别管,我今儿不把这不要脸的婆子撕下皮来,我不姓公孙!”
花妈妈抱臂不动,笑得花枝乱颤:“秋夫人您别劝,让她撕撕看,没准今儿日头从西边出,我还真就输给她了呢。”
珍娘终于也动气了。
“这位花妈妈,你到底几个意思?难不成今儿出门不为买东西,专为跟人吵架来了?知道花门楼那儿进出都是有身份的,没头没脸的你也不稀罕,那也不代表眼睛可以长到额角上去吧?这世上有谁是天生下来就有头有脸了?风水怎么转你不知道?!都是开门迎客的,不知规矩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花妈妈脸上忽然没了笑意。
眼前这位,果然如传闻中那般,看似温然顺和不声不响不兜事,但只要行事开口,几乎就是个滴水不漏的,正正像她身上的玉白山茶花缎子,看似温柔缱绻却清冷得很,懂行的人更知道,其实价格不菲,甚至比铺子里最好的贡缎还要值钱。
别说,花妈妈还真挺有眼光。
这块上好的蜀锦乃是徐公公送来的礼品之一,为贺秋子固新婚的。宫中御用,当年织造府的新品。
但花妈妈,又岂是别人一句话就能说服的人?!
“我本无意争持,是这位奶奶句句伤人在先!没错我是做花班子生意,但老爷们出了衙门,总得有个地方去,他们要人陪着说喜欢被人恭敬小心贴心顺意,这难道也是我的错?”
公孙大奶奶一听这话,又将自己男人扯了进去,原本已渐渐平息的努火瞬间又复燃起来,胸腔里成百上千的脏话蠢蠢欲动汹涌澎湃,推开珍娘便又要泄洪。
不料胸口忽然被堵,低头一看,是珍娘的手,牢牢顶住自己,竟动弹不得。
小丫头片子看着瘦巴巴浑身上下没二两肉,力气倒真不小。
珍娘挡住公孙大奶奶,回头直视花妈妈,面色如常,眼底却有冷光闪过,语气亦是变冷:
“若不是你进门正眼也不瞧人,伸手就拿别人东西,谁嘴里也没长着疮非要拿你下火!”
没错,就是这个理!
铺里的伙计管事,几乎都要拍手叫好。
花妈妈呆了一呆,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公孙大奶奶也怔住,下死眼看了看珍娘。
我的好秋夫人,你早干嘛了?!刚才都睡着了?!这婆娘一进门你就这么喷她,我何至于弄得体面尽失?!
珍娘谁也不看,示意伙计们赶紧收拾衣料,又叫跟奶奶的人来,才都在耳房里歇息,听见吵起来,又不敢进的。
“快扶奶奶上车,出来半天,家里只怕多少人等着去回话。”
家人们一拥而上,将公孙大奶奶请走。
花妈妈一瞬不瞬地看着珍娘:挺拔修长的背影,玉白的裙裾亭亭泻于地面,裙上暗纹隐动,一朵朵怒放的山茶花不动声色地显露出不容侵犯的尊贵。
什么叫有头有脸?这才是。
面子是自己争来的,别人给不了,若如那位浅薄暴躁的大奶奶般行事,再将身份体面几个字重复上千遍,也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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