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秋家与我公孙一向交好,你家男人一句话,老太爷身子不好也车马劳顿地出城来把脉。这交情搁谁眼里,也得落个好吧?没想到说攀高枝就攀高枝,顾家进城,满城里谁也说不上话,谁也没寻着门路的,竟让夫人几句话就说动了心,不声不响地翻云覆雨,连柳家活阎王这块硬骨头都啃下去了。这还叫没本事?”
公孙大奶奶语气变硬,神色也肃然冷冽下去。
珍娘却不为所动,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走到秋子固身边,懒懒勾唇笑。
大奶奶见她不接腔,愈发动气。
“我知道,这件事你是帮我们瑶丫头大忙了,可为这个,也断了我家一条生路!原本就此与柳家交好,无论,”大奶奶深吸一口气:“将来什么情况,宫里,”她吞下后一句话:“我公孙家都有前路也有退路。但现在,绝了柳家那边,顾家又争着同样的生意,我公孙家还如何立足?!秋夫人既然要做好事救人,干脆做到底救到底,也指条明路给我啊!”
珍娘不觉冷笑,眼眸深处掠过一道血色寒芒。
想拿我当跳板,接上顾家你就明说,玩这种理直气壮加害者当受害人的戏,给谁看?!
“照大奶奶这么说,我救还救错了?!就应该送瑶小姐去死,以换得公孙一家将来几世荣华富贵?这才是大奶奶口中的明路,是不是?”
公孙大奶奶嗦着嘴,不说话。
秋子固则捏紧了拳头,白皙如玉的俊颜已然黑沉似墨,幽瞳里寒光闪耀。
“要富贵,就自去争取,卖女儿又算哪门本事?!前途退路?公孙家几世悬壶济世的英名,难道到大奶奶手里,就要靠这种下三烂手段来保?!”
大奶奶垂首,不自觉后退三步,脸颊上火辣辣地烫。
空气里沉静下去,寂静一片,让人觉得呼吸凝滞,充满了怪异的压迫感。
大丫在外头,明明什么也听不懂,只觉得屋里由吵到静,却也莫名跟着悬了心,因庄主夫妇的声音跟从前截然不同,是从来没听过的狠厉。正心慌不知所措,抬眼就看见娘过来,本能扑过去,抱住她大腿。
“娘!”
大包子一捏她的手,不由得失张失致叫起来:“要死!手怎么这么凉?!这大好日子,你别生病来吓娘啊!”
大丫将头埋进娘怀里,不敢出声,大包子伸手到她后脊梁,摸出一手汗。
“要死,这么冷的天,你哪儿疯出这么多汗?”再摸额头,倒也不热,只是微微发抖。
珍娘出来,冲娘俩招手:“大丫,过来。”
大丫不敢不听,乖乖过去。
珍娘一把搂住她,搂得紧紧:“傻丫头,怕什么?怕你娘多生个妹妹,就不疼你了吗?”
熟悉的声音,温柔的怀抱,大丫顿时放松下来。
“夫人,你们不是在吵架吧?”大丫抬眼看珍娘:“是不是,很严重的事啊?”
珍娘笑笑,刮下她鼻尖:“有什么事严重到要在这个日子吵?没有啦!我们在说你小妹啦!我跟老爷呢,说她像娘多些,大奶奶就不肯了,非说像你爹,看嘛,哪有这个道理!你娘就是个大包子,小妹躺那儿,小脸圆圆胖胖,明显就是小包子啦!”
大丫也笑了,笑得咯咯直响:“就是嘛就是嘛!昨晚爹还说呢,也不用多想费力,就叫小包子,多省事!连我爹都这样说,夫人您像谁多点?!”
众人一起都笑,连秋子固,也勉强微微堆笑。
公孙大奶奶捞起门帘走出外屋,笑得花枝乱颤:“大丫真会说话!哎是大奶奶我看走了眼,没错,是像娘多点!小包子,这个名儿不坏!是个招人疼的小闺女!”
钧哥不知从哪里跑出来,趁机凑趣:“大奶奶这么喜欢,不如收她做干闺女喽!”
大包子唬得脸都变了色:“这是怎么话说?!我们哪来的福气?!不过是个普通农人,这可使不得!”
公孙大奶奶先是一愣,过后大笑:“这有什么使不得?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再说,碰上了就是缘分,没得说,今儿这干闺女,我收定了!”
大包了还不敢动,倒是大丫机灵得很,见珍娘跟自己使眼色,忙跑到院里桌上,满斟了一杯青梅酒,过来直接跪在大奶奶面前,将酒杯高高举过头顶。
“大奶奶,我妹妹还小,我替她敬您一杯!”
公孙大奶奶毫不犹豫,一饮而尽,放下杯,摸摸手臂:“金镯子给你娘了,这样吧,”手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这根就给你,拿去当见面礼吧。”
大包子不敢就收,看着珍娘,后者嗔道:“大奶奶给的,还能收回去?只管看我干什么?我不给东西的!”
大包子这才推女儿:“还不快给干娘磕头!”
大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珍娘与秋子固对视一眼,示意他快走,免得大奶奶又要做什么文章,后者颔首,并无声无息从后门离开。
过后回屋,公孙大奶奶果然拉住珍娘:“你家老爷呢?才说得好好的,怎么我一收你的人,他就跑了?”
珍娘拍开她的手:“大奶奶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收我的人?人家有爹妈有名姓的。再说,今儿什么日子?一会多少人要来坐席呢、我男人不得在厨房里盯着?万一烧糊了茄子,传出去一世英名不就完了?”
大奶奶悻悻地:“徐公公说,九皇叔自打多年前在京里,试过秋师傅的人参蛋,一直念念不忘,我就想问问,怎么个做法。”
说来说去,还是想跃跳板攀高板。
“刚才您还恨不能生吃了我们呢,现在又想我们的秘方了?”珍娘坐下来,边逗着小包子玩,边似笑非笑地道:“大奶奶,您这心火是真够旺的,家里世代为医,开不出一剂下火药么?”
公孙大奶奶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字来:“屁!”
珍娘捂了坑上小丫的耳朵,嫌弃地看着大奶奶,也回一个字:“臭!”
两人怒目相视,半晌,皆笑了。
大奶奶坐下来,端起桌上茶钟,也不顾烫还是凉,先喝了一口,然后叹气:“大有大的难处,你们以为我想?整天热脸贴人家冷屁股!若不是老太爷那日当着众人的面,交代我要管好这个家,我才懒得理呢!随他们去好了,反正我也不姓公孙,时常说起话,还嫌我是个外人。”
珍娘见她说着说着,眼眶也红了,知道是掏心窝的话了
“这么大的家业,让您一个女人来撑,也着实是难为公孙大奶奶了。”珍娘收起玩笑之色:“既然话说到这儿,我也不妨跟您说句实话。眼下风雨欲来,您想寻棵大树好乘荫,我能理解。但您真的求错了人。”
公孙大奶奶从鼻孔里哼一声:“珍丫头,你别瞒我了。我一双眼里看过多少人事?若连哪棵树能抱,哪棵树不能抱也看不出来,老太爷还能让我当家?这些年下来,人虽辛苦,到底也没辜负他老人家,我凭的是什么?”指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有根弦啊!气象不对,暴风雨将来之前,这里都会绷得发疼啊!”
放下手,大奶奶又咬牙笑了一声:“当然,会看,也要会解。谁能帮忙谁不能,我也一看就准。不然你以为那天,是谁许瑶丫头在那地方生炉子烤荸荠的?”
珍娘垂下眼皮,半晌,轻轻一笑,笑意却凉如新升起的上弦月。
“既然大奶奶如此厉害,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其实顾家根本对你公孙家的祖业毫无威胁,顾五爷想要的,也绝不是商贾巨头的身份。”
公孙大奶奶一怔,眯着眼睛看她一眼,神色间露出了惊怔之色。
珍娘起身,走过她身边,拍拍她手臂:“放心,公孙家的生药生意正是要好的时候,若不然,顾五爷也不会救下您,还特意上门示好。”抬头看看天色:“没错,是要下雨了。不过大奶奶没听过一句话么?以不变,应万变。”
说罢走出去,留下公孙大奶奶一人,独在屋里,沉思良久。
满月席开始。
大包子今日只管招呼人,厨房门也没让她进,这是福平婶的话,说这娘们平时烹饪范围就离不开炸酱面、疙瘩汤、炒白菜、炖萝卜一类的大众吃食,今儿再拿这些东东西西出来现眼,对不住上门送喜的人。
就连大包子男人都抱怨,自家婆娘最拿手就是剩饭泡水就老腌萝卜,惯常没事,家里的晚饭就这两样,那剩饭也罢了,农家人有点剩饭吃就算满足,可这婆娘的老腌萝卜却着实入不得口,咬一嘴咸得能把人齁死。
所以呢,他一般总随便对付两口,然后逮着机会溜出家门,借口送个东西寻个火折子,去大宅厨房里混口饭吃。
也正因此,才让福平婶知道了大包子的餐饮水平。
今日大宅的大厨房倾巢出动,为的,就是防止来坐席的大家伙被迫享受到大包子的咸萝卜待遇。
当然也不能走空了人,得留下个看火的小伙计,钧哥跟他勾手指说好,一准将席间好菜打包带回来不让他吃亏。
除此之外,今儿还有块闪瞎人眼的金字招牌。
秋子固。
庄上所有农人都收到风,咱们庄主,从前的御厨,今儿要露一手了。那是什么水平?!伺候过皇上的啊!
没得说,没活的一早收拾干净,有活的也撂下了,这种好事不容易等到,当然不能错过。平时过年节,也曾吃过大宅送到各家各户的菜,但那都是出自福平婶之手,秋子固有时间,也不过略指点一下,亲自上手?没可能。
今儿着实稀奇。
听说是因为夫人有了身孕,庄主高兴,十分高兴。合该巧了,大包子家正赶在这时候添丁,因此才能有这般无上荣幸。
菜一道道地上着。
先是冷盘,最引人注意的是秋家庄自己制的熏肠。
后山上每到秋天都落下厚厚一层松枝松针干松果,那些堆积如山的松树枝子,一度成为累赘,没人管没人理,几条上山小道简直被搞得下不去脚。
秋子固买下这块地后,发现此情形,于是叫几个人去拖回来,放在晾谷子的空场里,。福平从此多一项活计,闲下来便烧松树枝。为什么叫他而不叫他婆娘呢?因为这烧法也有讲究,不是烈焰蒸腾地猛烧,只能冒烟不出火地慢燃,正合他脾气。若换成他婆娘,没准能引发山林火灾,那才是麻烦。
当然烧也不是白烧的,松树枝上都架折折铁箅子呢。
干什么?
熏肠呗。
跟外头街上卖的不同,要熏的肠都是灌好后,又在锅里煮熟才上箅子熏的,并且只能用松枝熏才有味。
一批肠差不多要熏制十天,也不用管它们,肠在烟中,顺其自然。
此种方法当然来自秋子固指点,馅料配方也出自他手笔,秋家庄的自制松肠因此出名,拿它来待客,送人,无不大受欢迎。
别人家再怎么比,也没那么多松枝不是?几年厚积薄发,总算没浪费。
热菜里有硬货:醋焖肉。
没错,就是用醋,还必须是江南香醋。一次倒半斤下去,真正的“醋焖”,绝不是点到为止的点缀。
也别担心,醋焖肉不是酸的,是地道的咸甜口,吃到嘴里烂而不柴,爽而不腻,恰到好处。
这菜谱则来自珍娘,来自前世自炊经验,送饭一流。
农人们吃得欢天喜地,原本担心御厨可能会弄些精致但不中吃的小盘,现在看来,全是白操心。
人家知道什么时候上什么菜,这才是真正的大厨呢。
当然,也别以为大厨就真是大食堂里的师傅了,硬菜大路货有,绝活开眼界的,当然也有。
一道“熟鱼活吃”,一条糖醋大鱼端上桌的时候,鱼的嘴还在张合,浑身还在动弹,中间却已是热气腾腾,美味可口了。
大包子看得稀奇起来,不敢絮烦秋子固,只追着福平婶问个没完,大概也想以后如法炮制。
“怎么那鱼还活的?中间都煮熟了怎么还动?你给它到底喂了什么药?这鱼吃了药咱们还能吃不?”
福平婶笑着骂她小家子见识:“这有什么?也值得一问?!取活鱼,快刮鳞,开膛去脏,挂糊,垫着棉布捏住鱼头,将鱼身放入急火油锅中炸,再用糖醋汁一浇,成了!”
大包子不信:“就这么简单?那嘴上桌就还能动?!”
珍娘不回头,坐在桌边笑:“听她唬弄你!还得给鱼灌酒呢!”
有了酒精的刺激鱼才能张嘴活动,神经才处于麻痹状态。
福平婶撇嘴:“夫人,您也太偏着她了!这方子我求了三天您才给我,怎么她一问,您就告诉了?”
珍娘哈哈大笑:“她闺女现如今是公孙家的人,水涨船高么!万一有个不依,去公孙家告一状,我哪里吃得消!!”
大包子羞得脸都红成紫茄子了:“夫人又笑我,我连公孙家门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珍娘见她认了真,忙拉过来往她嘴里塞一口肉:“说着玩呢!大包子皮真薄!”
福平婶也笑:“我知道了,她这明里要菜谱,其实是问地址呢!夫人明儿让她去送一回东西,不就认得了!以后常来常往,没准还能得人家赏识,搬进城里住呢!”
几句话说得大包子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只好跺脚:“这婶子惯会弄嘴!你这话把人弄成什么了?我就只跟着咱们夫人,管他什么公孙母孙大门朝哪儿开呢!”
满院人都笑起来。
公孙大奶奶刚才就走了,她本意也不为吃酒席,珍娘给她一颗定心丸,自然任务圆满,还留下做什么?
“得亏大奶奶走得早,”秋子固从厨房里出来,手抄在胸前,也笑:“不然指定退了这个干闺女。”
珍娘冲着他笑:“今儿可真是好日子,不说笑话的人,也说起嘴来了。”
众农人更笑,和乐融融。
点心也上来了,刚出锅的“螺蛳转儿”,看着焦黄,闻着喷香。
有没吃过的,还有连“螺蛳转儿”名也没听过的,福平婶就忙着解释:“就是火烧,不过可不是一般的火烧。在面剂儿的做法上复杂了不是一星半点儿,需一层层把油盐卷了,横切,盘紧,压扁,先烙后烘,看,”指着中间微微隆起的地方:“要成这样,才算地道。”
也有吃过的,都说桌上的“螺蛳转儿”烙得的确好,小巧玲珑,精致可爱,比平时吃过的,外头卖的,的小了一半,御用点心一样。
听到御用两字,秋子固明显紧了紧眉头。
珍娘笑笑,似漫不经心地道:“都别提不相干的事,吃个好就行。”
那不留神说错话的,立马紧张起来,咀嚅着想解释,又让她一笑压了回去。
“吃吧,我随口一句罢了,哪,记得前几天谁说要吃酪干的?就这么一点,可费了不少奶呢!”
核桃粘、红枣蜂糕、酪干,每桌都堆得满满的,还有一直在取暖用的火炉圈站着的小动物们,洁白如雪的兔子、刺猬、鸭子、乌龟……
都是秋子固捏的小点心,精巧美丽,里面的馅是豆沙和枣泥。
众人忘乎所以地将那些兔子、刺猬一口一个地往嘴里填,叫好不迭。
“得亏今儿没用大包子上灶,她那老腌萝卜,看两眼就能把人咸个跟头,咬一口能给咸人当姥姥!”
大包子一点不生气,笑得看不见眼睛,抱着胖乎乎的小丫这一桌走到那一桌:“今儿都不当咸人,都当甜人!甜到心窝里甜掉你们的牙!”冷不丁转身,一眼看见珍娘面前独摆着四个小碟,:“哎哟我的夫人,您怎么吃这些个咸菜萝卜?哎哟这不是磕碜死我们了么?”
珍娘呷一口莲子小碗,里头是熬得恰到好处的小米粥,黏稠腻糊,金灿灿的,圆圆的小酱萝卜,切得周正讲究,一口一个不费事,一碟清爽的暴腌脆白菜,两个煎得恰到好处的鸽子蛋,外焦里嫩,蛋黄饱满发红,喷香诱人。
都是秋师傅私房菜,看着简单,无一不费手工。单说那道脆白菜,都是早起刚刚从暖棚里特意挑最好的出来,叶子都烫锅子了,也不浪费,只有里面一小点嫩心,配上雪花梅片糖,叫一点点米醋,洒几星薄荷丝儿,简直神仙才有的享受。
“你少管我,我就爱这一口。”
珍娘嘴里的暴腌白菜嚼得脆生生的响,大包子才吃了一肚子烤卤猪蹄,听见这声音,简直口水泛滥,情不自禁,堆出媚笑。
“我哪敢管您?!折死我了!不过我们这大荤大腥的,猛一看见您这几样小菜,哎呀妈呀,还真挺招人馋的!”
福平婶直接过来推走她:“要吃腌白菜?行,改天我送你一坛子!这是庄主给夫人特制的,你还是别眼馋了!不然让你家那口子也替你做点月子菜?”
大包子一皱眉头,嫌弃得不行:“就他?!您行行好!我做的他挑三拣四,弄得大家伙人人都知道我是打死卖盐的了!可他呢!昨儿我给小丫洗尿片占着手,让他烧点热水来,生生烧得锅底都冒了烟!”
众人哄堂大笑,都说从前只听说过,有人烧糊了洗澡水的,不曾想今儿还真见着活物了!活着活着果然开眼界不是?
大包子男人好脾气地笑:“我那不是,你一会叫我一会叫我,拿这个拿那个,我顾不上看着,才会,才会那样么!”
这餐饭,珍娘吃得少,笑得多,看得多,说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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