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可怜?就他的命是命,叫他糟践的那些姑娘,就不是命?”
“就是!你们是没看到这位柳爷的样儿!亲眼看到,真恨不能隔夜饭都吐出来!当着那许多老爷太太们的面,一点廉耻都不要了!亏得还是世家子弟,要我说,咱庄上粪车老汉也比他强得多!”
虎儿鹂儿一人接一句,义愤填膺,正说得口沫横飞,却听见响起背后含笑的声音。
“喝,在我大厨房里,说什么吐隔夜饭?还说什么粪不粪的,也不嫌熏臭了早起现摘的食材么?”
“夫人!”福平婶最先反应过来,立马跳过来要扶,又第一时间叫人:“老头子还坐着!没见夫人手里拎着东西?!这两小丫头愈发懒了!只会嘴里乱嚼,正事一点不干!还有你,钧小子你姐怀着双身子呢你就只会看热闹?!”
珍娘笑眯眯将竹篮交过去:“好厉害口角!这么点工夫把所有人都刮絮到了哈!咦对了,胶儿呢?”
福平婶放下篮子:“早起她娘来叫,说家里有点事,我想着,反正厨房也不忙,就让她回去一天好了。”
珍娘点头:“就忙,人家有事,也该叫她回去。说话该到春分了,庄上农户都该忙了,你们做好准备,汤汤水水的,照顾点。”
福平婶又笑又叹:“夫人真是有心,这一家子上上下下,算上外头的,有百来号人了,都叫您料理得服服帖帖,妥妥当当,愈发人丁兴旺。这不,早起胶儿娘来时还说,大包子家里添人口了,明儿有空,请您过去喝口满月酒呢。”
珍娘哇了一声,眼里闪出光来:“大包子又生了?第四个了吧?儿子还是女儿?”
大包子是这里一位佃户娘子的外号,因其长得白白胖胖又爱笑,笑起来鼻下纹路明显,好像包子褶,所以叫她这个名儿。
福平婶笑得好像自己添了孙辈一样甜:“又是个女儿!第四个啦!真不知她哪儿修来的福气!家里个一双女儿,又一双儿,生个娃儿都成双成对!”
珍娘拍手:“真是福气!儿女双全,还是双双全!没得说,这酒我必须喝,沾沾喜气,没准我也一胎生出四个来,一次搞定,省心!”
厨房里所有人都看着她的肚子,然后面露微笑。
这笑容背后是三分好奇,三分同情,还有三分,是讥讽。
别不自量力了,就凭这点大小?!四胞胎?当我们都是瞎子?
钧哥索性笑出来:“别开玩笑了,就老姐你这身子骨,四个?!当我们额头上长的是石珠?”
珍娘瞪他一眼:“别看不起人!”
你懂个毛!现在才几个月?看得出来才有鬼!
“不跟你这些,愣头青的懂什么?哪,收了这些,我才去暖房里采来的,叶子长得盛了,不采就妨碍植株了。你们各人喜欢什么,自己拿吧。”珍娘起身:“我回去了,还有人包着荠菜馄饨,等我呢!”
福平婶一拍巴掌:“我说呢,刚才在菜地那里看见老爷,那么认真低头寻,我当他丢了什么宝贝,近了才看见,原来在掐荠菜芽呢!”
虎儿和鹂儿对视一眼,夸张得张大嘴:“一个老爷,一位庄主,放着百十号人不管,帐不理,跑到菜地里掐菜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给夫人做一顿新鲜可口的菜肉馄饨喽,还能为什么?!”
说罢两人倒一起笑,笑得身子也软了。
珍娘点住两人鼻尖:“行,笑老爷不管帐是吧?一会拿出帐本子来,好好算算你们这两个月的月例银子!”
虎儿鹂儿才不怕,她们知道夫人最是刀子嘴豆腐心,至于老爷……
倒确实是冰雕外形冰核的心,但是,也不用怕,因为,再硬的冰,碰到夫人也化了。
不过么,虽然心里不怕,面子上还是要给一点的。
“哟怕死个人!夫人不要嘛!”
“夫人饶过我们吧!我们小的不知事,难免会说错话。我们是夫人的人,夫人不教,还有谁教呢?夫人,您说是吧?”
珍娘不回头只管走:“一个个嘴里抹了蜜,当我傻子么?哼!偏不理!”
钧哥有意吓唬:“对,就不理她们,扣月例,看她们还每天换头面花枝招展不?!昨儿虔婆又上门来,包裹里全是花儿粉儿,也不知花了她们多少去!扣下,没准还替她们节省些呢!”
话还没完,头上一左一右被顶了暴栗。
“你说干什么放屁的话!昨晚谁给你省了鸡腿?!倒好,现在要你替我省?!”
“一会午饭不给他添肉,看他还放辣燥屁不?!”
钧哥顿时偃旗息鼓。
珍娘回到房里,才进院门就闻见了香,一直合作的油坊本就水准极高,经秋子固提点后更如鱼得水,再加上秋家庄的芝麻都是良种,因此香油的味道比别家不同,闻见不免便生出食欲。
更别提,还有荠菜特有的清香。
珍娘不由得笑,笑出声来。
走进房,果然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在桌上,走近手摸,温度适中,不烫,最是入口时。
秋子固从内室看她一眼:“果然没算错,”指指桌上沙漏:“三分之一。”
这沙漏是珍娘杰作,漏完半小时,三分之一,就是十分钟。
珍娘坐下就吃:“他们拖住我,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想马上五分钟内返回的嘛,可是他们……”
秋子固运笔作丹青,似乎在听,其实在笑。
其实他哪有这么准?夫人行事全凭自我心性,五分钟可能是三分钟,也可能是十五分钟,观音菩萨也算不准她行踪。
不过,他也自有办法。
做多几碗,不就行了?
每隔三分钟就下一锅,总能碰准吧?
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嘛!
每次添丁满月,都是大包子大喜的日子,甚至,喜过出嫁。
院里摆了三桌酒席,一颗枣树还是嫁过来时种下的,现在已是大片荫绿,树下是前天便搭好的天棚,天棚下方桌上,只有大日子才拿出来细棉桌布,铺的平平整整。
桌上满满当当,都是庄里大家送的礼品,什么都有,罗帕、袜子,小老虎鞋,银打的长命锁头,是虎儿鹂儿合送的,也是那日虔婆送来东西,这一点上,倒是钧哥错怪了人。
福平两口子送的是一套富贵长命褂衫,红通通的上等湖绸,套在胖小丫身上,好像枣泥大寿包。
所有礼品中,最显眼就是庄主夫妇的一对金杯箸,雕刻玲珑,另有一只如意长命红刻丝珊瑚豆荷包,里头装两颗金花生,正挂在胖小丫脖子上。
后院,福平婶正帮着大包子,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点红点儿,虎儿鹂儿则把蒸好的小酥肉一碗一碗往桌上端。
钧哥满头是汗,呼哧呼哧地拉着风箱,昨日将胶儿叫回来,帮着盘的柴火灶今天派上了大用场。
小屋后头,就是庄上的豆腐坊,日夜都在煮豆,磨豆,热气蒸腾,显得这间小屋也跟着一起热闹,今日办喜事,更是锅开鼎沸,也正好,借来豆腐渣做一道好菜,猪油渣清炒豆腐渣,这可是秋子固喜欢的,也拿手,庄上的爷们,个个都喜欢拿它来下酒,不过做起来费事,一年也难得几回,今日都可以过瘾了。
而今日所用餐具,也都从大宅里拿来,都是在景德镇特制,不求式样新奇,质地细腻,只为大和深,专为庄上办喜事才用。
每一件盛器都镶有提攀,可见内中菜肴的实足——一整只肥鹅,肚里藏着鱼肉的丁、干鲜菇子、糯米、红枣、莲子;马鲛鱼剁成段,盖上一厚层葱姜、芫荽、猪油、豆酱,旺火上蒸;汤盛在酱缸般的瓦罐里,热油底下卧着一只全鸡。
出惯大力的庄稼人,最喜欢这样的大油大荤,过瘾,爽气!
珍娘貌似清闲,谁都不让她动手,一来便被请进屋里,坐在炕沿上,看守住今日主角:大胖丫。
大包子穿着花花绿绿的油绸褂袄,打扮得圣诞树一样显眼,笑得眼睛都挤进白肉里,进进出出,手不停嘴不闲。
“大丫,叫你弟弟给夫人添热茶啊!”
“大弟,怎么不搬果盘来给夫人过口?!懒出芽了!”
珍娘将跑得跌在脚边的大弟扶起来,嗔着大包子:“这是亲娘?看把小子们支使的!”又一把搂过大丫:“别听你娘的,我不渴也不饿,你们只管坐下,陪我说说话就行。”
话音未落,忽觉脚头软软地偎上一只猫,低头一看,不是猫,是小孩,仰头朝了她一笑,龇出两颗小白牙。
“小弟你别乱爬!”大包子将半小子拎起来,搂在胸前拍了一拍:“不听话的小子,一会不给你肉丁馒头吃!”
刚还笑的小脸,顿时眼眶都红了,小嘴瘪下去,看得人心好不忍。
珍娘要过来抱,放在自己膝盖上:“别听你娘的,怎么不给?我小弟最乖,”白白嫩嫩的小脸嘟嘟抖着肉,忍不住捏了一把:“肉丁小馒头,要吃多少,你秋娘包了!”
大丫剥出莲子里的嫩莲心,放进茉莉花茶,冲起滚烫的开水,送到珍娘面前:“夫人,您别累着,喝口热茶,这小子可沉着呢,让我抱吧。”
珍娘不让:“我偏要抱,肉小子多可爱?”说着在小弟脸上啄一口,抬头看大包子:“庄主呢?在厨房里忙什么?一来就见不着他人,昨晚就听他念叨,今儿要好好露一手,不会真上天捉龙肉剔凤髓去了吧?”
大包子一拍手:“说到这个,可真稀奇了!才我从厨房那头过,听庄主说,要做什么汤包子呢!看蒸笼里,哇!小碗大的一个,听他老人家说,蒸出来,筷子都夹不起来!满满一兜汤在晃!但就是一滴不漏!”
珍娘一听就笑:“那你们可要小心!这东西好吃,却又不好吃!吃起来要十分留神,不然烫了嘴,可别怪我没提醒!”
大包子怔住,心说这是几个意思?正说不出话来,一阵泄洪般的笑声替她解了围。
“你们家庄主好稀奇东西!还有这种汤包子?!那我今儿算是来着了!”
珍娘不回头,听这声音便叹气:“公孙大奶奶,您这又是怎么寻着味儿来了?整日听您说家里人多事忙,但就尽着往我这儿钻算怎么回事?”
公孙大奶奶一身织金褂子,撸下手上金镯子套去大包子手上:“哪,拿去!给小丫头的见面礼!若不收着,就是嫌弃,或是怪我没特意准备!原是为看你家夫人来,根本不知道你这里办满月席,你也是的,这样的事,不告诉我一声!”
珍娘扑哧一声笑出来:“我们庄稼人办事,还敢劳动大奶奶您?”
大包子也羞得满面通红,金镯子沉甸甸的,偏又褪不下来。
“让你收着就收着,”公孙大奶奶拍拍大包子,一屁股坐到珍娘旁边:“你现在可算我家里的红人,瑶丫头说,过几日她一定亲自上门给你磕头,这个干闺女算你的了,你再想推,不能够!”
珍娘似笑非笑,摸着小弟的胖脸蛋:“我救人还救出毛病来了?你趁早告诉瑶小姐,这个头免了,或者算存下也行。没准将来我用得着,再跟她要。现在别提了,反正我是替天行道,也算为自己积德。”
公孙大奶奶瞅一眼她的肚子:“没错,你现在是得多积一点。不过这话我是替人传的,听不听在她。对了,你家老爷那拿手闻名的人参蛋呢?昨儿还听徐公公提到,弄得我想了一宿。”
徐公公三个字顿时引起珍娘警惕。
“大奶奶,您今儿到底是为什么来了?”她正色直视对方。
公孙大奶奶还想打哈哈:“你说我为什么?大清早瑶丫头就到我房里,端着架子拿大道理拘我,你知道她的,一点人情不肯欠,这不……”
珍娘将膝盖上的小弟交给大丫,正色坐直,肃然道:“大奶奶,明人不说暗话。这屋里只有几个孩子,他们听不懂,你也无需防备。”
大奶奶收敛笑意,望望周围:“孩子?如今世界,就是孩子最大,你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看着吧,不用几年,都要败在他们手下。”
好个明人不说暗话!
这话几乎是指着骂到顾仲腾鼻子上去,还隐隐带着三分顾忌。
珍娘短促地笑了一声,春水似的眼眸似是含着一层烟雾,淼淼落在大奶奶脸上,再开口,却是对着大丫讲的:“冲杯稻秆熟水来,我看大奶奶肝火旺得很。”
大丫是这家里最精灵的,当下领会意思,也不多问,拉起弟弟们就走。
顿时,屋里就只剩下大奶奶和珍娘两人,还有土炕上那个咿咿呀呀,什么也不知道的小肉芽。
珍娘摊开手,深吸口气,掀起密密长睫:“大奶奶,顾家五爷是瑶小姐救命恩人呢。你何至于,气恨他到这般地步?”
公孙大奶奶撇嘴冷笑,眼眸森冷:“救命恩人?明着救人,其实呢?这是在冲咱们耍威风呢!我觉得,这件事没准从头到尾,都是他一手谋划出来的!目的就是要让全京城的人都看清楚他的本事!柳侍郎家的活阎王,满京里谁不知道?!惹是生非不是一天两天,人憎鬼恨也不是一日两日,但人家是独子,柳侍郎再恨,也不得不护着。如今呢?他顾仲腾演一出好戏,说灭不就灭了?!这事一出来,还有谁不知道姓顾的这小子?!以后,还有谁敢招惹他顾家?!珍丫头,你说说看,这生药生意,还让我们怎么做得下去?争得过人家?!”
珍娘不动声色地听到最后,眉心里拢起几缕若有所思的皱痕,唇角微抿,春水般的眼眸中似有暗光闪烁。
“大奶奶,说了半天,您还是只看得见自家。”
公孙大奶奶愣一下,微微脸红:“怎么?老太爷将这个家交给我管,我难道不理?只看得见自家,难道是坏事?”
珍娘索性点醒她:“当然不是坏事。不过生意做不做得下去,还得看大环境。您刚才说,徐公公提到什么来着?”
公孙大奶奶到底不傻,一点即透:“哦,你说徐公公。昨儿柳深的事刚刚落定,他就着人到家里来请大爷。人去了,半天才回来,回来问他,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叹气。后来晚饭时,我多个心眼,去厅里屏风后,听见老太爷吩咐他的话,才知一二。”
珍娘眼底倏地闪过精光湛湛:“哦?”
快点啦!拖拖拉拉的半天入不了正题!
关键时刻,公孙大奶奶却忽然停口,偏开半拉身子,饶有兴致地盯住珍娘:“咦?怎么我家里的事,你反比我还紧张?看吧,眉心中间的川字都出来了。”
珍娘才不会上她的当,唇角翘起嘲讽的笑:“怎么?上回娘俩求我救命时,不听你这样说?瑶小姐现在平安无事了,反说我紧张了。好,你就别说,我也没兴趣听。大丫在外头呢,我叫她送熟水进来?”
大奶奶悻悻地:“我开玩笑的,你认真起来了?看你平时,什么事也不理,怎么一听到姓顾的,就这么上心?”
珍娘张了张口,突然语塞。
“徐公公说的人参蛋,是我从前在御膳房做的,也是皇上指名要吃人参但又要不见形,才这样做出来。”
珍娘侧身看向大奶奶身后,不由得微笑。
秋子固,负手站在屋门一隅,温润目光如玉浸润在她面上,即使身在众小孩子们中间,仍然淡定从容,一身白衣仿佛高天上的白云一般不染纤尘。
其实人们对厨师一直有误会,以为他们是油烟里浸润,一定油头腻身,但真正的大厨,最爱干净,连指缝甲边有一丝不洁,都是不能忍受的。
“怎么?”大奶奶回身,也笑了:“来救娘子的围?怕她说不过我,要你帮手?”
秋子固行过礼:“大奶奶说笑。天下能说过我娘子的人,我尚未见过,又何需我替她解围?我不过路过,见大丫拿杯水要进不进,才替她冒这个险罢了。又听她说到大奶奶提及本人多年前的作品,这才贸然打扰。”
大奶奶的笑变得颇有深意了:“正好,我才要说到庄主呢。听老太爷提到,您也预备出仕?到底清静日子过得久了,是不太习惯的吧?”
秋子固眉宇倏地拧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果然闲言碎语是世界上最快的东西。
珍娘看在眼里,心随之一沉。
“说谁出仕?我当家的?怎么一点不知道?”她眼睫一掀,唇角笑容不变,眼底却有冷光闪过,语气亦是变冷:“大奶奶,您说您自家的事,别无端扯到他人身上。到底你今日是来谢恩,还是来探风呢?我近来精神有限,不能同时处理两件事的。”
大奶奶有些挂不住脸,勉强一笑:“谢恩,当然是谢恩。礼车停在门口,怎么不是谢恩?不过谢恩之余,也想请庄主和夫人指条明路。”
珍娘眼眸更加透亮清澈,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清透,淡淡笑道:“我们一直在城外,去城里寻个人都得请大奶奶指路,有什么本事,替大奶奶您指路?”
公孙大奶奶的笑渐渐变冷,眼底满满得都是不怀好意的亮光:“你没本事?秋夫人,既然你开头也说,明人不说暗话,那咱们不妨打开了天窗说亮话。”
吃货小当家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