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椒房殿中门户洞开,晚风吹来潮湿的水气,青罗帐幔层层展开,如荷叶交相舒卷。
此刻宫人四下奔走,椒房殿里兵荒马乱。
我望着这副场景,只觉得又陌生,又熟悉。姜晏的面容像云中朝日,宫女手里的石臼、玉杵,倒是清晰可辨。
我努力回想着,忽而灵光乍现。是了,是建元八年。
安息国送来几棵花木,名曰安石榴。霍良又献上几块好玉,产自西域于阗。我寻思着正好琢个玉缸来栽种,映着椒房殿白墙黛瓦、朱红梁柱,必然雅重恢宏。
谁想她却心急,早早命人搬走了,这点心思都不容我施展。我无奈摇摇头,噙着笑,信步往椒房殿去。
小宫女和我迎面撞上,吓得几乎扔了手里纱箩,战战兢兢地行礼,“陛……陛下万年!”
最后一个字狠狠地提高了声调,生怕殿中人不晓得我不请自来,也生怕我听不出这通风报信的意味。
大约是叫……福绥?倒和她一个性情。我径入殿中,却被她手中纱箩吸引了注意。
“皇后要做胭脂吗?”
那细纱上附着一片嫣红,显而易见是过滤花浆留下的渣滓。只是如今并不是红蓝花开的季节。
“是……是。”小宫女伏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
“陛下有气,冲着臣妾发就是了,何必为难妾的侍女。天子万乘之尊,还要跟个童女一般见识么。”
姜晏从内殿款款而出。
她着一领缥色曲裾,衣袂迎风展开,颜色凝碧如春水。她裙色是朝霞般的绯红,拖曳在青砖上一漾一漾,恰似红莲随步而生。她挽着松松的垂髻,乌发束在头顶又倾侧至耳畔,耳垂粉白得近乎透明。
她站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袖间的风吹动了我的衣带——带端有她手绣的一枚茱萸。她舌尖的香气喷吐在我的锁骨上,像滚滚而来的春潮。
但我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记得她最爱画远山黛,长眉轻扬入鬓,如叠翠春山。我记得她生就一双妩媚凤眼,该是有玲珑的眼头和上扬如刀鞘的眼尾。
但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眉眼的模样了。
我从梦中骤然惊醒,只看见宣室殿中明明灭灭的烛火。隐约听见阙楼上钟声响起,波浪般碾过重重宫檐。
难怪,难怪。她在元献五年的暴雨中化为碧云,而今已是元献四十四年的深秋。
梦断香消四十年啊。
我缓缓揉一揉额角,视野中的黑雾逐渐褪去,案上简牍堆积如山。粗略一翻,大多是陌生的名姓。
毕竟已过了这么久,故人早已零落。企图主宰这悠悠宫阙的,是数不清的后来者。
咚咚三声,是长春轻敲户牖。“陛下,冯夫人携十皇子求见。”
冯渝稽首,“陛下万年。”
谢宣小小的身躯跪成一团,插烛般拜了四拜,脆生生道:“孩儿问皇父大安。”
母子二人的面貌如出一辙,俱是朱颜绿鬓、明眸皓齿。望着他们,我恍惚觉得自己也是少年人了。
“何必带宣儿过来。”
她身后侍女捧着一盘竹简,想是傅氏等人的供词。这等阴私之事,原不该说与一个五岁稚童。
冯渝伏地叩首,“废太子是陛下亲手教导,即使如今犯下大错,陛下心中想必也是伤怀多过痛恨的。臣妾把宣儿带过来,是想着童言稚语,或能慰陛下慈父之心。”她再拜,“臣妾妄自揣测圣意,请陛下降罪。”
她拜首及地,宫灯照着她柔韧而修长的脊骨。光晕在夜色中沉浮涌动,像玉龙战罢飘飞的鳞甲。
她以胜利者的姿态俯伏在我面前,为她、她的幼子、她的族人祈求犒赏——她早已将这视为囊中之物。
可真是个聪明的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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