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重帷幔在她面前分开,身后联珠帐响成一片。
她昂着头,下颌像荷叶丛中一瓣嫩莲,几天不见又清瘦了许多。
“椒房殿的胭脂用完了,红蓝花又不当季。未请旨意,是臣妾的不是,妾有得罪,陛下降罪吧。”
我想摇头说无妨,原本就是给你的,你想赏花就种在廊檐下北窗前,想吃果子就栽在后庭里竹林边,想做胭脂我替你捋尽花瓣,想烤火也无妨伐做薪柴。
这天下之大尽可以随你心意,何况是几朵花几棵树呢。
我想去握她的手,只摸到一段衣袖。冰凉光洁的绫罗从我掌心抽走,像指间流泻的冰雪。
我从猗兰走到宣室,把卑微无措的胶东王活成个道貌凛然的天子。可这有什么用呢,我依然抓不住这一段衣袖,遑论广袖下细弱肩膊。
我初见她,是在长信殿中。
长安下了半个月的大雪,宫人打扫不及,永巷里满是黑黢黢的泥脚印。而长信殿中铺设了四通八达的火道,热气如云雾般蒸腾,飞雪尚未落地便烟消云散了。
一步踏进去,就像从人世泥泞中升入瑶池。
我被母妃牵着,向姜太后行了稽首大礼。
这位老妇人被众多宫娥簇拥在正中,双目微闭,神态端严。她的鬓发已经全白,垂落在玄衣𫄸裳上,光泽莹润。
母妃在背人处多次耳提面命,“太后精明了一辈子,到老也不肯放开权柄。你在她面前务必谨慎,不能泯然众人,却也不要刻意讨好,免得露了形迹,反而招人厌恶。”
我那时不过是个垂髫童子,哪里听得懂这些,只顾着行礼勿要出错,口齿尽量清楚,便已经精疲力尽。
姜太后高居春荣秋茂之上,我俯伏阶下,战战兢兢地报上了姓名:“孙儿阿郁拜见大母,愿大母千秋吉庆,长乐未央。”
“阿渝来得这么早啊。”明明她语气十分和缓,我却瞬间汗透了衣襟。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是十皇子谢郁,是阿郁,不是阿渝。
可是满室喧闹,座上人没有给我一个眼神。母妃向我轻摇了摇头,我便愣在当地,不知所措。
姜太后年迈但威严不减,就是皇父也要向她郑重地禀告朝事,一字一句莫不恭听。即使耳力目力俱衰退了,也无人敢说她认错了人。
“来,到大母这里来。”
母妃推了一把肩背要我上前去,我却忽然脾气上来,倔强地不肯挪步。
我是谢郁,不想顶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去讨好一个陌生的老妇。殿中宫娥无数,嫔妃、博陵长公主,多少双眼睛汇聚在我身上,我几乎以为自己是个供人取乐的傀儡。
“大母惦记阿渝呢,阿渝可听见啦!”
随着一阵环佩叮当声,一个娇小的、遍身锦绣的身影,像一团彩云般卷进了殿堂。她噔噔跑上玉阶,一头撞进姜太后怀里。
那少女埋头蹭了蹭,嘴里唧唧哝哝。
“阿渝,是‘舍命不渝’的渝,至于这个哥哥嘛”,她俏皮一笑。
“该是个‘郁郁乎文哉’的郁,大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她仰面向殿外望去,眸子里星辰浩荡。
一恍许多年,她已出落得瑰姿艳逸,这份捋虎须的性子却还是半分未改。我情愿叫她笑着闹着冲撞着我的臂弯,折腾得我连连告饶,却也舍不得拦住那双素白小手。
她天真炽热,性烈如火,其实并不适合辖制六宫。我便精心为她寻觅得力的臂膀。太皇太后身故后姜家日渐衰落,她待我便多少有些冷淡。我着意挑了姜家的几个门生故吏,赏了几个品高俸厚的职衔。
我以为,我们可以在椒房殿中,长长久久地相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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