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外竹影婆娑,窗纱上映出攒枝浓绿。炉中百合香早已燃尽,博山上却犹有青烟袅袅。
窗下支起一枚圆镜,饰伏兽钮、星云纹,镜背中心雕刻鸾凤,捧出一行行云流水的铭文。
我引着她的手,抚摸过其中一笔一划。连绵的凸起仿若海浪,指尖被托举又抛坠,正似泛泛杨舟,载沉载浮。
“阿渝,读给我,读给我听。”我于她耳侧喃喃细语,她的手挣扎着要退开,动作间却在我掌心嵌得更深。
“阿渝——”
朱红罗袖拖曳在书案上,衬得一截皓腕皎洁如霜雪。午后新浴,她只是慵懒地披了件外衣,钗钏松坠,碎发垂在衣领上,红衣黑发雪肤,鲜明妩媚。
我于是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盛暑时节,你身上还是这样凉……阿渝,你怜惜自个儿些罢,只当是怜惜阿郁的心意。”
她啪得甩开我的右手,摸索着攀上了桌角,拼命向外挣去。步摇上玉珠脆响不止,钗头一对蝴蝶振翅欲飞。
左手加了些力,便按住了一对羽扇般的长睫,手心里落下湿湿凉凉的一点,如露华凝坠。
手一抖,不由自主便松开了。
我怔怔望着她整束衣裙,须臾间便把自己裹得庄重体面。提花锦华美如霓虹,她起身犹似白鸟掠过朝霞。
羽声翙翙,雷霆震悚,我心中忽然涌起无边无际的恐慌。
似乎她就这么去了。
似乎一去便成永诀。
似乎她从未来过,这镜花水月的十六年啊,不过是我做了一场荒唐大梦。若不然,她怎会至今都不肯叫一声阿郁呢。
我于案前跪坐,仰头可望见她飞扬入鬓的眉梢。黛眉下的一双瞳子清凌如碧水,倒映着椒房殿外万竿翠云。
竟容不得我半片衣角。
瓢泼大雨,当头浇下。
她紧咬着下唇拼命摇头,眼里泪光盈盈,却始终含而未落。我望向镜中那双玲珑凤眼,只见她眼底春冰,寸寸碎裂。
而我眼中狠戾熊熊如烈火,望之肝胆生寒。
她给了我一肘,力道不重,但她太瘦了,几乎是骨头敲在了骨头上。我顺势擒住那双细腕,反手压到窗棂上。
她惊呼一声,长窗应声打开,狂风乱雨,汹涌而入。
竹影萧萧,竹风飒飒。肩背上青绿纵横,耳廓里风兼浪涌,暴雨挟着竹叶清芬訇然倾泻,几个呼吸间便浸透了发丝。
真是好一场大雨、好一片竹林啊。
“陛下……求您了。”雨声中传来低低的几句,嘶哑凝滞,生涩浑浊。她挣扎半日,凭着仅存的一点力气勉强抓住窗框,像一尾悬于柳枝上的白鱼。遍身湿滑,似乎离水不久,声嘶力竭,又眼看化为枯木。
我附在她耳边深吸一口气,唤了声阿渝。
她仰头向窗外望去,面白如纸。雨珠密密悬于长睫上,一眨眼便滚落到腮边。
一连串小珠子汇成一颗母珠,重重砸在手臂上,几乎给衣袖烫出个烙印来。我长叹一声,伸手按倒了铜镜。
两只搏斗中的手,在文字中起起伏伏。我拿捏着力道,生怕留不住她,更怕弄疼了她。雨点噼里啪啦在耳边炸开,我阖上眼,几乎是在哀求。
“阿渝,你读,读给我听……读完就罢,再不勉强你了,好不好?阿渝,你开开口吧……”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不打紧的,这镜子总在这里……不破不朽,不怕日月摧折……”
“结心……相思……”
“你听,雨快停了。你看这竹子,多青翠呵。”
“长毋……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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