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雪【02】

“哦，我明白了，”大师兄总结，“所以你跟一个道士在屋顶上打了一架被围观了，另一个人又给你扇了阵风，所以你在人界一不小心就火了？”

苏雪衣：“……可以这么说。”

因为自从那一夜她和风无痕掐了一架之后，流云巷突然就声名大噪，遍地都流传着流云巷花魁在屋檐上一舞动京城的故事，甚至还传到了灵界。若说这背后没有那位神秘的某皇子的手笔，苏雪衣是不会信的。

正如人界喜欢称灵族为妖一样，灵族也喜欢称人界的伏魔师为道士，两者都是取自于民间传说的、一种最初时略带贬义的称呼，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两界和平，这种贬义才渐渐变成了中性。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意思，但苏雪衣就是没来由地喜欢叫他们道士，多半是觉得这么叫更有趣，连师兄们也被她带了过去。三师兄道：“能从你头上偷东西，这道士不简单啊！”

二师兄若有所思：“你说他叫慕容渊？”

苏雪衣说：“二师兄，你认得？”

二师兄：“有所耳闻。这位慕容渊是当今人界的三皇子，行事是出了名的不拘一格，不像皇子，倒像是世家的纨绔子弟。传闻他的生母是个宫女，自幼尝遍人间冷暖，却兼具才华谋略，小小年纪便上过战场，还曾立下赫赫战功。所以尽管生性风流行事出格，近几年也仍然颇受帝王喜爱。”

苏雪衣本来觉得“纨绔子弟”这样的评价的确贴切，但听二师兄说了这三皇子的身世，又觉得有些同情，于是转而道：“你们说人界这三妻四妾的规矩是图什么呢？尤其是皇帝，还要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人。人类又不像毕方鸟一样一次能生一窝的蛋，儿子女儿满地跑。”

二师兄连忙喝止：“师妹，不可胡言！”

苏雪衣吐了吐舌头。

二师兄又说：“流云巷接待的多是人界的贵人，他向你索要情报，恐怕也是关于那些人的。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在为争夺太子甚至是皇位做准备，所以才需要朝廷各势力的情报消息，以拉帮结派。如今看来，想必是个野心勃勃之人。师妹，师父曾经说过，人界的事情，我们灵族最好不要干预，此事你得谨慎一些，尽量不要接触那两个人。”

苏雪衣点点头：“我明白。”

大师兄则问：“九丫头，你那抢来的令牌呢？”

苏雪衣翻出那块御灵会的令牌给他看了一眼，然后立马收回了手——大师兄果然伸手来捞，一边捞还一边臭不要脸地说：“反正你拿着这东西也是得罪御灵会，不如借师兄玩两天？”

苏雪衣：“爬。”

大师兄：“等师父出了关，我就告诉他你下山的事情。”

苏雪衣：“……好师兄，这东西送你了！”

她眼巴巴地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方才的气势瞬间便荡然无存，一对狐狸耳朵耷拉得像只无辜的兔子，一边讨好地摇晃着大师兄的胳膊一边拉长了声音撒娇：“大师兄，这件事情千万千万不能让师父知道，你不会忍心出卖师妹的对不对？”

不远处有个声音传来：“我已经知道了。”

苏雪衣：“……”

她僵硬地转过身，干笑着叫了一声：“师父。”

师父他老人家仙风道骨地站在山坡上，对她说：“你跟我来。”

三位师兄朝她投来同情的目光，目送着苏雪衣像蔫了的豆芽一样走了。

说来也怪，其实云辞并不是什么严厉的师父，不会大声责骂弟子，就连惩罚措施也温和得像毛毛雨——最多是闭门思过、抄书或者是练武，但自小就被誉为混世魔王的苏雪衣却在他面前乖得像只绵羊。因而每次犯错，苏雪衣都会莫名有一种装作乖巧的假面被识破了的尴尬和窘迫，这种窘迫往往比对受罚的畏惧要强烈很多倍。

走着走着，云辞忽然开了口：“阿雪。”

苏雪衣连忙道：“弟子在。”

云辞转过头看着她：“你入我门下，也有七百年了。”

灵族的寿命近乎永生，年龄也永远是个迷，长得年轻的不一定是小妖，还有可能是万年老妖怪——因为一旦突破了万年的界限，相貌上反而会返老还童，因此灵族只要修为足够高，便可以青春永驻。譬如活了上万年的云辞，相貌还是个二三十岁的青年男子，并且生得光风霁月眉目如画，活像天上下凡的神仙。苏雪衣被看着云辞的脸情不自禁地又走了神，半晌才反映过来：“是。”

云辞继续道：“距你上一次入人界，已过两百年。”

苏雪衣明白师父的意思。

一千多年前的两界之争以人界险胜为结局，而灵界在战争中损失惨重，灵界之王身死，神兽灵脉仅剩四支。人族和灵族签订了和平契约，人类占据大陆的大部分地界，灵族则退居边缘，休养生息，由四大灵脉神兽家族各自统治。同时，两界定下了一条并不公平的规矩——为了维护两界和平，灵界每过两百年便要向人界提供一名灵脉家族皇室直系血缘的女子，作为人界的皇后，也就是人类通俗而言的联姻，或者说是和亲。

用一个灵族女子两百年的自由，来换取两界之间的安宁和平。

灵脉有四支，对于如何分配人选一直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于是大概在数百年前，两界又商讨出了这样一个方案：四大灵脉家族都挑选出一位女子进宫，和那一代的皇子们一同在太书院学习，再决定最后做下一届皇后的人选。

这方案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修灵。

跟着人界未来的帝王学习人界的知识理论，修身养性，增进灵力，增长见识，开阔视野。

好处听上去很多，实际上没什么作用不说，都是用来挑选人质的幌子罢了。但灵族对这个“人质”的位置趋之若鹜，因为 “人质”不仅仅是人质，同样是埋在人界皇室重地里的一枚炸弹。因此只要自己被选中，就能保证自己一族两百年的和平，不用担心遭到人界的攻打。

云辞对她分析过大陆上的局势。两界之争后，灵界各自为政，逐渐变成了一盆散沙；人界却渐渐壮大，修习法术的伏魔师越来越多，能力数量上都能与灵界抗衡。力量上的对比往往会决定地位和结局，因此尽管这种契约存在许多不足和不公，但碍于人界的压力，灵族也只能忍气吞声。

“宫中已经传来消息，不日你就要进宫了。此次下山，我有两件事要叮嘱你。”云辞说道，“第一件事，近来下山，你应当有所耳闻，四境之内的魔气增强了。如果有机会，你可以调查一二，但切勿卷入其中。此次幼清会同你一起，他也到了该历练的年纪了，你多照看照看他。”

苏雪衣点点头：“弟子记住了。”

“第二件事，是一个请求。”云辞沉默了一会儿，“阿雪，你入宫时，能否替我探望一位故人？”

苏雪衣微微一愣。

她从未见过云淡风轻的师父有过这样的表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问：“师父？”

“入了宫，你就会见到她了，替我向她问好便可。”云辞说，“你已不是个孩子了，我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尽量不要和人类扯上太多的关系，尤其是你这次下山遇到的那两个人。你二师兄说得对，和他们接触太多并不是好事。切记，不要大喜大悲。”

“……是。”苏雪衣说，“师父放心吧，青丘狐族私通人类是明令禁止的大罪，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下山了。”

云辞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发：“是我无能。”

苏雪衣的耳朵敏感地抖了一下，却没有反抗或是躲开，只是微微摇头：“我的命是师父给的，活到今日，已经很满足了。”

云辞叹了口气。

他们站在悬崖的顶端，透过缥缈缭绕的云雾，俯瞰入眼的是一片无垠的青色。悬崖下的烈风袭来，耳畔伴着风声和衣裙猎猎飞舞的呼声，吹得人耳膜生疼。苏雪衣抬头去看，她的师父望着脚下的深渊，低声道：“你和她真的很像。”

他的眉眼是秀长的，眉峰微敛，额上的龙角莹润如白玉，衬着一身雪缎银绡，干净得像生在雾雪烟云里的谪仙。

苏雪衣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她没有受到任何责罚，不知为何却反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好似在心上压了块石头。连大师兄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奇怪地问她：“怎么真像蔫了一样，你被师父骂了？”

苏雪衣摇头。沉默了半晌，她试探地问：“最近这百年里，有没有灵族的人入过皇宫的？”

大师兄：“这我可不知道，四师弟常下山，你得问他去。但是他这两天刚走，应该不会回来。”

“这个我知道！”三师兄凑过来说，“入宫的倒是没有，不过两百年前进宫的那位龙族女子云想容，你记得吧？近来这二三十年她出了点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所以我知道一些。那会儿你好像还在随师父闭关，不知道也正常。”

苏雪衣一愣：“什么事？”

三师兄道：“她和如今人界的统治者结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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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没过几天，苏雪衣就下山入宫了。

玉屏风距离洇华不算远，苏雪衣故意将脚程放得很慢，到皇城脚下的时候，已经有人等了她好几天。来人是个清秀俊俏的少年，见了她，略有些不满地抱怨：“怎么才来？其余灵脉的人都已经来齐了，就差你了。”

“不着急不着急。” 苏雪衣揉了一把少年的头发，领着他进宫门，对玄武门前的御林军亮出了信物，“青丘狐族，应约入宫，麻烦放行。”

少年被她搓得炸毛：“苏雪衣！”

苏雪衣：“没大没小的，叫姑姑。”

苏幼清是苏雪衣的堂侄子，却不是纯正的青丘狐族，而是个半妖。

这也是苏雪衣从狐王的来信里听说的。十多年前的某个风雨夜里，苏雪衣的堂兄苏澈抱着襁褓中的苏幼清回了青丘，恳求狐王与王后收留他这个半妖血脉的孩子，之后便不知所踪。

九尾狐族与人类私通是禁忌，犯罪者必须被逐出青丘。狐王有位兄长，千年以前便英年早逝，狐王顾念手足之情，亲自抚养他留下的血脉，因此苏澈自小便和苏雪衣一同长大。如今苏澈犯了禁令不得不离开青丘，留下的孩子却不能不管。狐王唯有将苏幼清送到玉屏风，交给云辞和苏雪衣照顾。

一人一妖从小一起长大，确切地说，是苏雪衣看着苏幼清长大。半妖的相貌和寿命不会继承灵族的一方，成长和衰老与寻常人类相同，甚至连灵力都先天不足，一生与一个普通人几乎没有区别。他被送来玉屏风时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而今十多年过去，苏幼清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苏雪衣看起来却还是个少女。

也难怪他不肯叫姑姑，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作姑姑的确挺奇怪的。小时候喊喊也就罢了，如今他已成年，又正值青春叛逆期，就更不愿意喊了。

厚重的朱红色宫门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长石板大道尽头那座百年不变的金丝雀笼似的华丽宫殿，苏雪衣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刺眼似的移开了目光。

这一转头，恰好与宫门内的一名少女对上了目光。

苏雪衣第一眼见她，就有种眼前一亮的惊艳。少女羽衣披身，有一双眼尾上扬的凤眼和细柳叶似的眉，五官给人一种小巧玲珑的娇憨和明艳感，神色却又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像朵浓墨重彩正当花期的芍药。

出尘绝艳，惊为天人。

后世人们称苏雪衣是两界第一美人，后来的苏雪衣却一直觉得若只论外貌，那这个称号必然会落在这位毕方鸟公主的头上。

她的身后浩浩荡荡站了一队人，全都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不起眼的绿叶，与只带了一个苏幼清进宫显得寒酸无比的苏雪衣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些人都身着羽衣，无论是模样还是形态都似乎与人类无异，仔细一看却能发现，他们手臂上的翎羽并不是羽衣的一部分，而是真真切切生长在皮肤里的羽毛。

见对方在看她，苏雪衣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青丘狐族，苏雪衣。”

高傲的毕方鸟公主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屑于和她搭话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转身跟着前来领路的宫女走了。苏雪衣也不在意，对另一个领路的宫女挥了挥手，说道：“不用带路，老熟人了。我住哪儿？”

宫女规规矩矩地低头答道：“未央宫附近的棠梨轩，是近几年新修的宫殿。”

苏幼清疑惑道：“你不是第一次进宫？”

苏雪衣说：“唔，第三回了。”

苏幼清目瞪口呆：“第三回？你前两次来是因为什么？”

“和这次一样啊。”苏雪衣耸耸肩，“你大伯和伯母就生了我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来还有谁能来？”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虽说你娘是个人类，但你爹还是青丘狐族的人。你以后要是敢像人类一样娶两三个老婆，我就打断你的腿。”

棠梨轩殿如其名，宫殿内外都种满了棠梨树。烟花三月正值花期，满院梨花开如华盖，路面上铺了遍地琼脂碎玉似的花瓣。恰有一阵风吹来，满树的梨花簌簌而落，像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苏雪衣瞅了半晌，说道：“虽然不如青丘的桃林好看，但也还行，就是打扫起来麻烦了点。”

门外忽然有个声音传来：“苏姑娘对此处满意吗？”

苏雪衣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于是头也不回地道：“还不错，差强人意。”

门外人说：“那就好，此处正是我命人修的。我从书中听闻，以棠梨煎雪，酿出来的酒别有一番风味，于是突发奇想修了这样一座宫殿。怎么样，苏姑娘喜欢吗？”

苏雪衣：“……”

这下她总算想起来这人是谁了。

一想到对方顺走她头上簪子的无耻行为，苏雪衣的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她万分不情愿地转过身，对苏幼清说：“幼清，跟三皇子殿下打个招呼。”

风无痕照例跟在慕容渊的身边，一身黑衣，一张冷脸，像个幽灵。

“上回匆匆一别，只知道苏姑娘是青丘狐族，没想到竟是青丘帝姬。外头那些公子们要是知道，恐怕心都要碎了。”慕容渊笑道，“不过宫中不比流云巷，苏姑娘的举止打扮……怎么说也应该注意一下吧？”

说罢，目光微微向下移动了一点。苏幼清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发现苏雪衣又没有穿鞋子，赤足踩在满地的梨花瓣上，像白雪堆里压了两枚精致的羊脂玉。他微微一愣，低声道：“你怎么又没穿鞋？人界不比青丘，女子的脚是不能让男子见到的。”

苏雪衣拈在手里的棠梨花打了个转，头也没抬，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我又不是人，管他们的规矩干什么？”

风无痕站得笔直，甚至还把脸偏开了一点，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慕容渊似乎并不介意，又或许是风流日子过得多早就看习惯了，只是耐人寻味地笑了一下，便移开了话题：“我来这里只是告知姑娘一声，明日辰时太书院就会开始上课，请姑娘务必准时前往。”

苏雪衣差点把手里的花捏碎：“什么？辰时？两百年前明明是巳时，怎么又提前了一个时辰？”

慕容渊笑容满面：“这已经照顾过灵族的作息了，你们来之前，太书院一直是卯时上课。”

苏雪衣：“……”

她在玉屏风修炼得再辛苦，每日也要睡足五个时辰。若是卯时就要起床，恐怕天刚黑她就得躺在床上了，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幸好慕容渊也没有过多纠缠，只是说了几项要注意的有关事宜，很快便离开了。大概是因为风无痕在场，他也没有提及合作的事情。

他一走，苏幼清便道：“辰时我起得来，你平日嗜睡，明天要早起，今晚还是早点休息，明天我会叫你。还有……”

苏雪衣入了三次宫，对宫规早就轻车熟路，也没听进去几个字，心不在焉地说道：“不去。”

苏幼清一愣：“什么？”

“太书院的课百年不变，不外乎是什么四书五经之类的迂腐东西或是给你传授宫规，我几百年前就听过了，还去找罪受干什么？”苏雪衣丢了手里的梨花转身进殿，说道，“不去。”

苏幼清：“可是……”

“行了，别总是有一堆操不完的心，你到底是我侄子还是我亲娘？”苏雪衣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后悔带你进宫了。”

殿内的采光正好，她往美人榻上一躺，阳光恰好能晒到身上，舒服得让人犯困。苏幼清一脚踏进殿内，恰好看见她像条蛇一样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小时候你带着我在玉屏风到处野也就算了，可是在这里，你代表的是整个青丘，你丢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脸，还是整个青丘狐族的！”

苏雪衣眯着眼笑：“哎呀，小幼清长大了，还知道关心青丘的名誉了。”

“你……”苏幼清一阵无语，“算了，随便你，反正我娘又不是青丘狐族。”

“苏幼清。”苏雪衣睁开眼道。

苏幼清自知说错了话，又拉不下脸，于是干脆赌气转过身不搭理她。苏雪衣却问：“你觉得，为什么两界联姻至今，我都没有被选进宫？”

苏幼清微微一愣。

眼见他绷紧的肩线松懈下来，苏雪衣就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翻了个身对苏幼清挥了挥手，道：“明天早上别叫我，就说我身体不适，请假。”

苏幼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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