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雪【03】

隔天，苏幼清果然没有喊她起床。

人界十分宽容地给予了进宫修灵的灵族足够的自由，下人可以从自己的族中携带，譬如毕方鸟，进宫向来带着一大队的下人。苏雪衣只带了一个苏幼清，因而棠梨轩里没有旁的人打扰，苏雪衣一觉睡到日晒三竿，估摸着课已经上了一个多时辰了，干脆也就打算旷课不上了。

她没有继续留在屋子里晒太阳，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了棠梨轩。

入了宫的灵族不必化形，苏雪衣顶着一对耳朵和一条尾巴大摇大摆地走在宫道上，在一众路过的宫人里格外鹤立鸡群。宫里的消息传得快，这些宫女太监们多半都清楚这位狐族的主子有多放荡不羁不讲礼数，又带着对灵族的畏惧和好奇，因而虽然都低着头走过，却忍不住悄悄转过一枚眼珠来瞧她。苏雪衣随手抓了一个宫女，问道：“麻烦问一下，龙族妖后如今住在哪？”

宫女被她的客气吓得直缩脖子：“不敢不敢！姑娘、姑娘说的是云妃娘娘吧？她就住在广阳宫内。”

苏雪衣心头一沉。

三师兄说的话是对的。

一般而言，进了宫的“皇后”仅仅只是担着一个皇后的名号，并没有任何实权，也不需要像后宫妃嫔一般侍奉皇帝；帝王死后，她们被尊为妖后，像一尊神像般被供奉起来。但人界的皇宫有结界，即便是灵族也无法随意进出，一旦入了人界皇宫，便只能待在宫中两百年，直到下一个两百年，另一位皇后被选出。

百年对于灵族的寿命而言微不足道，受到修为和寿命的影响，灵族在心理和生理生长与人类有所不同，但对于时间的感受却是相似的。也就是说，尽管以灵族的寿命计算，两百年或许只相当于人类的十年、八年甚至一年两年，但人类活了两百年与灵族活了两百年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两百年对于人类来说很漫长，对于灵族而言也同样漫长。

广阳宫是座老宫殿，几百年前就已经存在于宫中，距离棠梨轩很远，几乎横跨整座皇宫。苏雪衣走到广阳宫时已近午时，她犹豫了一下，没有从正门走进去，足尖一点，从高高的宫墙外翻了进来。

宫内的空院里种了几株杏花，隔着影影绰绰的杏枝，能够看见院子里一个四五岁的小儿在空地上扑蝴蝶扑得正欢，一名贵妇人坐在他身边看着。

春日里的阳光很温柔，将这幅画面染得有些泛黄，苏雪衣看了良久，也没有从草丛里走出去。

妇人却转过头，对她道：“出来吧，看见你了。”

苏雪衣看得清楚，妇人的额上生了一双纤细的角，一道殷红的印记从她的眉心蜿蜒而下，一直蔓延到双眼中间，像条鲜红的小蛇。她的容貌并不算太出挑，眉眼都是温婉清秀的形状，像朵寥寥几笔水墨勾出来的白牡丹，加上上了年纪，脸上有了皱纹，越发温吞平淡，却因为这道血红的印记而变得鲜明了起来。

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和苏雪衣一样，是个正当青春的姑娘模样。如今对灵族来说短短的两百年过去，她却已是半老徐娘了。

“……想容姑娘。”苏雪衣低声说，“我师父让我代他来看看你。”

“是雪衣吧？我认得你，两百年前我们见过一面。”云想容微笑道，“你师父是云辞吗？”

苏雪衣点点头。

云想容：“他近来还好吗？”

“一直在闭关，最近刚刚出来。”

云想容叹了口气。

“我不明白，”苏雪衣终于忍不住道，“明明还有几十年你就可以出宫了，为什么……”

云想容，就是上一届联姻选出的妖后。

若论年龄，云想容比苏雪衣还多活了几千年，在龙族皇室里也算是位大公主。那年苏雪衣进宫，秉承着离经叛道混吃等死的原则，太书院压根没去过几次，也从没有去拜访过灵族，因而与云想容也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她万万没想到，云想容和自己的师父竟然是故交，更没想到两百年后她会沦落为人类帝王一个普通的妃嫔。

云想容却没有回答她，而是转过头对那个扑蝴蝶的孩子道：“扶桑，过来。”

那个叫扶桑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扒住云想容的膝头，睁着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苏雪衣。云想容道：“来，叫一声姐姐。”

扶桑乖巧道：“姐姐。”

苏雪衣摸了摸他的头，却提不出一丝笑容。

“二十年前我师父下过一次山，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她叹了口气，“灵契印已成，就说明你是自愿的。龙族一生一世一双人，人类却可以三妻四妾，帝王更是后宫三千……为了一个这样的人类与自己的族人决裂，值得吗？”

“灵族的寿命近乎永生，相比之下，人类的生命就如同沧海一粟，乍一想确实觉得不划算。”云想容笑道，“可是有时候我想，漫无目的的空虚的永生，真的就比昙花一现的热烈和短暂好吗？”

苏雪衣沉默不语。

云想容亦不勉强，只是说：“或许到了某一天，你也会明白的。”

苏雪衣撇着嘴心想，她才不会，和人类结契的灵族都是傻子。

“回去吧，狐族与龙族走得太近，不是人界希望看见的。代我向云辞问句好，就说……”

她顿了一下。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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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内有一楼阁名曰摘星台，位于太清池中央，四周亭台水榭绿水环绕，风景宜人。虽然叫做摘星，楼阁却也并不算是很高，顶多只是比城楼要高几层，勉强能俯瞰半个皇宫。从前苏雪衣入宫时就很喜欢坐在摘星台的飞檐边上吹风，如今过了几百年，摘星台不知什么时候翻新重修了一遍，楼顶变了个样，已经陡得坐不下人了。

苏雪衣只好规规矩矩地坐在楼阁里观景，没想到还没待上一段清静时间，便有人上楼来了：“哎呀，真巧。苏姑娘身体不适，不在棠梨轩里休息，却跑来这里吹湖风？”

苏雪衣转过身，背靠着栏杆不咸不淡地嘲讽：“三殿下真是阴魂不散。”

慕容渊：“过奖。”

他身边难得没跟着风无痕，独自一人踱步进了摘星台，在圆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晃了晃手里的瓶子：“喝酒吗？”

苏雪衣先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而后又释然了——这人在传闻里是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青楼赌场哪里都去过，区区喝酒自然不算什么。于是也就应了：“喝。什么酒？”

“和乐楼的琼华露，千金难求。”慕容渊不知从哪掏出两个小白瓷杯，将玉瓶里的酒倒入杯中，清冽的酒香顿时四溢开来。苏雪衣端起杯子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咂了咂嘴，评价道：“一般。就这还值千金？”

慕容渊也不生气，反倒是哈哈大笑：“苏姑娘对酒还真是挑剔。”

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酒，又道：“说实话，苏姑娘的毅力实在让人佩服。你的事迹自百年前就早已传遍宫内上下，到如今，人人都以为你是个山野里长大、不讲规矩的奇女子。”

苏雪衣：“奇女子？我的风评这么差，难为你说得那么好听。”

慕容渊笑道：“不惜牺牲形象与人心去达成目的，也不在乎世人的说法，换做是我，的确难以做到。所以说姑娘是奇女子，也不算过分。”

狐狸尖尖的耳朵一动，终于抬起眼看向他。

“近百年来，四大灵族里龙族和鲛人保持中立，翼族最仇视和敌对人类，狐族则与人类最亲近。除了民族性格使然以外，翼族的公主最多，他们有足够的资本随便从公主里挑一位不那么重要的庶女来敷衍人界。”慕容渊难得没有了那副贵族子弟的纨绔劲儿，十分自然地侃侃而谈，“但是狐族只有你一个。如若狐族与人类的关系不好，那么第一个人质就会是你。”

他轻轻敲了敲桌子的边缘，笑得像个潇洒不羁的少年，说出来的话却一针见血：“苏姑娘，你在害怕。”

其实两界的人都明白，联姻只是个幌子。人类需要的不是有实权的皇后，而是一个可以充门面的人质和摆设。这样的人，必须性格温和，最好是一个漂亮的花瓶，不会让皇宫产生任何变数和异动，又能起到团结和控制灵族的作用。

联姻的人选会根据很多项评价来决定。而单从能否起到控制灵族作用这一点来谈，苏雪衣是青丘皇室唯一一个继承人，如果控制了她，就等于控制了整个青丘狐族。

苏雪衣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装傻，万一我真的就是这么个人呢？”

慕容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眯眯地道：“不会，你长得那么好看。”

苏雪衣：“……”

她当然听得出这话这是随口敷衍，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三殿下究竟用这话哄过多少个红颜知己了？”

“冤枉啊！”慕容渊举起双手，满目无辜，“我说的可是实话，苏姑娘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了。”

苏雪衣：“……”

懒得理他！

“慕容渊，”她移开眼看向楼外，“你觉得这座皇宫像什么？”

顺着她的目光眺望，是在高墙间耸立的玄武门上的城楼，朱红的砖瓦一层一层垒砌成一圈四四方方的铁栅栏，将偌大一个皇宫围困成了一座孤城。

华丽，规整，且死气沉沉。

“牢笼。”慕容渊收敛了神色，语气里似乎也染上了一丝肃然，“进来容易，出去难。又或者有的人，穷尽一生都只能待在这座牢笼里。”

“是啊。”苏雪衣笑了一下，“人类终其一生不过几十年，或许还有离开的机会，入了宫的灵族却要在这里待两百年。在牢笼里困了两百年，到离开的时候，真的还会和来时一样吗？”

慕容渊沉寂的脸色只维持了片刻，很快又恢复了原样，玩笑着揶揄她：“苏姑娘顶着这样一张脸说这么老气横秋的话，听起来很不令人信服。”

苏雪衣：“彼此彼此。”

云层短暂地遮蔽了天光，湖面上的风带着湿润水汽拂面而来，确实有那么一点冷意。苏雪衣从圆凳上站起来，走到了阑干边。

“我今日见了位故人。”苏雪衣说，“有人说我和她很像，可是今日见她，却觉得不论是哪一方面，都没有半分相似。”

摘星台里是短暂的沉默。

她想了想，又问：“之前殿下提的交易，还作数么？”

慕容渊点点头：“自然作数。不过……”

话音刚落，摘星台外便传来了人声：“殿下。”

风无痕不知何时上了摘星台，没发出一点脚步声，顶着一张冰山脸，鬼面阎王似的杵在他们身后。苏雪衣偏头，一眼便看到了他眼尾的泪痣。少年低垂着一双凤眸，灰色的瞳仁映在刚刚漏出云翳的阳光里，唇线紧抿着。上半张脸乖顺柔和，下半张脸冰冷疏远，组合起来却没有半分违和。

相比他的无声无息，另一个跑上台阶的脚步声就显得分外明显和吵闹，苏雪衣甚至不用看就能猜出那是苏幼清。

慕容渊对风无痕微微一点头，随即起身，对苏雪衣笑道：“我还要入宫面圣，下次再与姑娘一醉方休。对了，御灵会今日上书，想要让新一届的伏魔师们入太书院学习，同时向太书院的弟子们传授武学。时间已经定在七日后，还请苏姑娘务必出席。”

苏雪衣笑了一下，爽快得甚至有些敷衍：“好。”

“对了，我觉得苏姑娘可能不太喜欢别人酿的酒，”慕容渊又笑着补充道，“去年我在棠梨轩埋了坛酒，届时再请苏姑娘喝个痛快。”

风无痕不冷不热地向她投来一瞥，很快又移开了，似乎只是在看别的东西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了她似的。苏幼清这时才气喘吁吁地跑上台阶，一抬头便正面对上了这两尊煞神，顿时一呆，拱手行礼让过两人，这才小声问苏雪衣：“我回棠梨轩不见你，问了宫人才知道你来这儿了。他们怎么也在？”

苏雪衣道：“碰巧。”

苏幼清忍不住问：“那三皇子该不会又想找你合作吧？上一次我就想问了，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怎么会知道流云巷的事情？”

于是苏雪衣言简意赅地把他们认识的来龙去脉概述了一遍。苏幼清不出所料皱起了眉，问她：“你有什么看法？”

苏雪衣说：“我答应了。”

“什么？！”苏幼清惊道，“你怎么能这么草率？师父不是说过，让我们不要掺和人界的事情吗？”

“我下山之前师父对我说过，近来四境之内的魔气变强了。”苏雪衣说，“我跟了师父一千年，多少也了解一些，他老人家看起来比谁都出世，可最放不下的就是入世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的程度，他不会同我说这件事，魔气之事恐怕不太乐观。给慕容渊提供情报，其实也是在给我自己提供情报。这是其一。”

“你……”苏幼清无言以对，“那其二呢？”

苏雪衣叹了口气：“我不能进宫，你知道的。”

苏幼清一愣。

大多数时候，他很难把苏雪衣当成自己的姑姑来看待，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苏幼清自小没见过父母，心智成熟得早；而不论是外表还是心态，苏雪衣都只是一个任性娇蛮又散漫自我的小姑娘，别说照顾苏幼清，不被苏幼清照顾就已经很不错了。

然而此时她睁开眼睛，平日里的轻佻散漫半分不见，突然就像是换了个人。

苏雪衣斩钉截铁地道：“两百年太长了……我不能进宫。在这里一直装疯卖傻也不是长久之计，狐族和人界的友好关系绝不是什么坚固的联盟，就算人界看在和狐族交好的关系上放过我一次两次，那么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总有一天会轮到我。”

“人界十八岁成年，宫中的皇子成年便会受封爵位离开皇宫，搬入王府。慕容渊离成年也不远了，如果他真的对皇位有所图谋，这两年内他就必须采取行动。”苏雪衣说，“若我可以与他达成合作，又或者是他留下把柄在我手里，他就没有必要用后位来挟持青丘狐族。”

苏幼清道：“可是即便这一次不是你，两百年后呢？”

“是啊。”苏雪衣笑了笑，“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的话，我迟早要做皇后的。”

苏幼清听出她话里有话，不由得问：“如果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不去上课就是为了睡一天的懒觉吧？”苏雪衣扬扬眉，“我打听了一下这届灵脉派来的人，今天你去太书院，应该也见过她们了。里面那位毕方鸟公主叫华兰，是翼族皇室生得最漂亮的公主，生母是个风尘女子，翼族那位国王沾花惹草才生下了她。听说近百年才认了亲让她住进宫里，一进宫就备受宠爱。你猜猜，翼族把这位公主送进来，是想干什么？”

苏幼清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无奈他只活了十多年，大部分时间又是在玉屏风度过的，对皇室的勾心斗角一窍不通，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苏雪衣伸手去捏他的脸，道：“笨啊！翼族这么重视血统纯正的种族，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妓女的女儿？联姻的节骨眼儿上把她认回宫，表面上说是备受宠爱，其实只是个假象，甚至只是放假消息来蒙骗人界的。前两位皇后选的是鲛族和龙族，所以这一次极有可能会轮到翼族。而且传闻这届的太子近美色，政治上的造诣却很一般，要是让他选一位当皇后，多半会选个颜值最高的，就算不能碰，也得放在宫里养眼。”

苏幼清的脸被她捏得变了形，吐字不清地说：“他们想送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进来，好控制皇宫——翼族想对人界下手了？”

苏雪衣松开手，不置可否地笑笑：“只是猜测罢了。以翼族的性格，如果他们想要动手，绝不会拖泥带水。一旦成功，两百年内两界的势力必然重新洗牌，或许联姻就会不复存在。我正好推他们一把，各方都能得偿所愿，岂不皆大欢喜？”

苏幼清揉着被捏过的脸道：“如果这样的话，两界岂不是又要大乱？”

“放心，两界纷争不是大多数灵族愿意看到的。四大灵脉又不止翼族一个，和平日子过久了，谁还想打仗？顶多就是打个平手，把和平协议修订一下再签一份新的。”苏雪衣说，“再不济，也还有师父呢，有他在，两界都不敢轻举妄动。”

苏幼清叹了口气：“这么说来，那华兰公主也挺可怜的。”

“人各有命。”苏雪衣耸耸肩，“走吧，过几天还要早起。我今天旷了课，恐怕有些人看我不太顺眼。”

苏幼清疑惑道：“你不是不打算上课吗？”

“御灵会的人要来，我怎么能不去？”苏雪衣摸着下巴笑了笑，“人界这次是铁了心想要给灵族一个下马威，我要是不去，岂不是拂了那些大人物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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