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心乱
回到思来居,凤栖梧已经在书房看书了,余光见索欢在门口偷看,招手唤他进去,索欢刚走近,一张绢帕就挨上脸颊。
“去哪里了,满头是汗。”
索欢笑着按住他的手,道:“没去哪儿,就是看沿途风光甚好,迁延住了。”
凤栖梧点点头,“宛淳那丫头做了口味清甜的玫瑰糯米酿,只等你回来,快去罢。我安静看会子书就去找你。”
索欢口中答应着,只一刻又回来,将一盅温热的糯米酿放在案头,接着剥了一碟松子儿,也轻轻置于案头,自去一边坐着,不吵不闹地玩围棋。凤栖梧静静看书,偶尔提笔写下见解,或一句,或长篇大论,燕子来来回回好几趟,偶尔撞进屋里打了个旋儿又飞出去。
花影东移,日照当空,凤栖梧读完大半本《鬼谷子》,搁下笔揉揉眉心,指着糯米酿:“我不爱这个。”
索欢捏着棋子,托腮笑道:“我吃着挺好,不敢独享,知道你不爱甜的,特地用竹叶露兑淡了,只借点玫瑰膏子的香味儿。你尝一口,若果真不好我再换去。”
凤栖梧依言尝了,清淡顺滑,很是对味,遂用瓷勺舀着吃了大半。索欢见他不想吃松仁,怕放久了走油变味,端了出去给宛淳嚼着玩,回来时托着一盘剥好的橘子,又拿细签剔净白丝,挑尽籽粒,方才送到凤栖梧唇边。
凤栖梧张嘴含了,狐疑地看他:“有事相求?”
“没有啊!”索欢道:“我就不能伺候你么?”又站到后面给他揉太阳穴。
凤栖梧轻轻一笑:“黑天白日都要你伺候,我过意不去。”原该十分色气的话因着他坦然说出,反变成临窗闲话般的恬淡美好。索欢垂眸不言,半晌才强笑道:“说来枕席之欢,倒是你担待我多些。若果然觉得有愧,便教我读书吧。”
凤栖梧看不见他的失态,一口回绝:“不成。”索欢手下越发轻柔,失笑道:“我有那么愚笨么?不敢让大人降格做我的老师,只随便教篇文章都是好的。”
凤栖梧这才点头,牵了他到书架前让自选。索欢看着满满的书简,只觉眼花,说道:“我不认得,不晓得哪本好,大人闲时读的哪些书?”
“天时地利、政史兵法、水利农桑、文字品题乃至奇门遁甲、各朝野史,也没个定数,多是逮到什么读什么。你别看我,只说你想学什么。”
索欢本想随他喜好,看碟儿下菜,听这般说便不多想了,只问:“大人教不教诗词?”
诗词短小易懂,朗朗上口,且多以情爱入题,是他容易接受的体裁。说到浅显,非元人小令莫属,然抒写情词,多出宋人艳笔,其哀、婉、清、艳,与此人风韵何其类似。凤栖梧以为诗词过艳易失诚挚,流于滥俗,倒不如自然雅正、兴象遥深的好。
他从书架顶部取下金元文章大宗元裕之的诗词集锦给索欢,索欢哗啦啦快速翻过,也不曾细看,随机取中一页,“喏,就这个吧!”凤栖梧张目看去,是写女子闺情的《西楼曲》,一面转回书案一面道:“切韵换韵极佳,只是你未必喜欢这悲调子。”
索欢紧跟了他,笑道:“怎见得我不喜欢呢?人生长聚不常有,花好月圆最难得,别说什么生死离散,横竖我不是诗中人,一看而过便罢了。”
凤栖梧闻言不再多说,将一首《西楼曲》逐字逐句教给他,索欢跟着念,倒也聪明,只两遍便背得了。然后讲解用词,释义,手法,意境,末了指着诗结尾处道:“‘镜中独语人不知,欲插花枝泪如洗’,活生生你的写照,其中‘泪如洗’三字尤为生动,可不就是你哭成泪人儿时候的样子么?你虽不是诗中人,却与诗中人如出一辙,情所共鸣,原该为她一悲。”
“大人这是拿我打趣,她哭她的情郎,我哭什么?”索欢不满地嘟起嘴反驳:“虽都是哭却情发两处,断不能有共鸣的,再者我看这诗喜气得很,何来一悲?”
哦?凤栖梧挑挑眉梢:“你说说看。”
他饶有趣味的样子给了索欢莫大的鼓励,果真两手托着脸儿,说道:“有情之人最怕别离,恨不得好景长留,良人长聚,一不可得便要伤春悲秋,怨愤于怀,生别尚且如此,到了路分阴阳,参商永隔的境地又该如何?——最喜欢‘海枯石烂两鸳鸯,只合双飞便双死’,通篇悲意只得这一句,也可转悲做喜了。与其空余思念,凄凉残生,不如双双赴了黄泉,做一对比翼鸟、双飞蝶却很值得欢喜。”
这人总能有不同于常人的看法,看似无理细细琢磨却也有些滋味。凤栖梧故意难为他:“照你说来世上都没人了。事无常态,人无长情,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有续弦、改嫁之俗,就连以钟情著称的禽鸟原也不钟情,就拿这鸳鸯来比,一只死了另一只很快另结新欢,可知见异思迁不独人有,万物皆是如此。”
索欢摇摇头道:“大人偷梁换柱!我说的是有情有心之人,你说的却是无情无心之人,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凤栖梧悠然一笑,问他:“何谓有情有心,何谓无情无心?为一人负千万人可算有情有心?怕负一人而游曳于千万人可算无情无心?先钟情而渐移情何以论之?始于无心而终于痴心则又何以论之?”
几句话问得索欢哑口无言,默然以对,良久才看着凤栖梧:“大人以为呢?”凤栖梧却只是摇头:“随缘罢。”
看似敷衍的两字实为真经正解,既然情缘不可控,人心不可猜,如何强求得来一个天长地久、矢志不渝?只能随缘而已。然而……然而道理人人都懂,可真正到了泥陷之时,谁又能风轻云淡地说一句:随缘。
凤栖梧见他神色怏怏的,便挽他到膝头,点了一下鼻尖道:“你说得也不错,世上原也有痴心人,只是少之又少,无法忍耐孤寝独眠的可不得殉情么!”
孤寝独眠……说得好像都是因为那点快活才去死的。索欢微微起身,从他膝头滑到腿跟,笼着耳朵道:“大人说得超逸,改明儿我离了你,你才知道孤寝独眠的好滋味。”又轻轻往他耳内吹气,“哦,我错了,大人必定不缺红粉知己,哪里能晓得什么是孤寝独眠呢!”一只手就要往下探。
凤栖梧立马捉住他,“好好的学诗,你要做什么?”指尖托着他的下巴摇一摇道:“红粉有,知己却没有。”
大概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他重回到诗词上来,说:“你喜欢的那句,让我想起遗山先生(元好问的别号)的另一名作,缠绵悱恻,直击人心,比‘只合双飞便双死’不知好多少。”说罢压低索欢,同自己眉心相抵,一字一字如冷雨穿石,玉碎昆山,唯美而清寒地吟诵那首千古绝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幽远低徊,动人心扉。索欢闭上眼,不自觉地启开唇,与他合念这首情词或者说悼词。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词未完,泪先滴落。凤栖梧用手指抹去他的泪水,微微诧异:“你会背这个?”
“从前在南风阁,好友赤枫常常念诵这首词,说捕雁人杀一雁,脱网者悲鸣不去,投地而死,诗人感其生死相随,葬之作《雁丘词》。物尤如此人何以堪?后来他果然找到一个依靠从良去了,我们连话别也不曾。”索欢言及此处,鼻头更是一酸,哽咽道:“赤枫为人最是心痴,虽身在风尘却真纯犹如拳拳赤子,整个南风阁,也只有他会将这样悲绝的情词挂在嘴边。”
随便一首词,倒惹得他思念好友哭起来,凤栖梧对什么赤枫一无所知,自然想不出话来安慰,只能一下一下轻轻抚摸他的背脊,待他伤心够了,才逗他笑,因夸赞说:“小脑袋瓜子这样聪明,先生们却一味打你,可知是糊涂。”
听他这样讲,索欢果然破涕为笑,因刚哭过,本能的想撒撒娇,就故意做出些痴态来:“哪能人人都像大人一般慧眼识珠呢!”展开手心给凤栖梧看,“韦夫子打人好卖力,现在还疼……”话音未落,一个轻吻点触手心,猝不及防,瞬间让心泛起涟漪,温柔荡漾得快要化开。
“亲一亲,就不疼了。”凤栖梧对他说。
索欢不知道他怎么能把假话说得这样认真,明明现在……是真的疼了。疼意淡淡地、持续地、准确地叩击心防最脆弱的地方,不难以忍受,却令人心虚心软。
软了的索欢靠在凤栖梧颈边,鼻端全是他好闻的气息。先是衣料上一层层幽淡华贵的熏香,细细分辨就可以嗅出他惯用的洗浴之物的味道,如雨后空谷般清新凉润,混合着年轻男人特有的体味,醇厚、干净、煽惑,好似七月骄阳,熏热地叫人心跳,整个身体连同思绪一齐被烘烤得慵懒。
冷的特质和热的感觉在他身上如此和谐地共存,冷多一分是凉薄成水,热多一分则调和成温暖如风。
凤栖梧由着索欢在身上折腾,脸都要钻进自己衣襟里,也不知在找什么。
“大人身上……”没有其她女人的味道了。
凤栖梧听他话说一半,不禁低头问:“嗯?”见他像只小狗似的拿鼻子在自己胸腹处嗅闻,还以为身上沾了外边的什么怪味道,就牵起袖子来闻一闻。
索欢却憨甜一笑,接上未完的话:“……香。”说着醉了似的脚下一飘,整个人往前栽倒,不想一张脸恰好撞向凤栖梧腿间。
凤栖梧本欲扶起他,手伸到中途不知为何又收回去,双腿微合将他脑袋锁住,问:“这里也香?”完完全全使坏的语气。
索欢浑身一麻,臊到了极点,却不是退开,反而依照平日的习惯更深地埋下去,实实地压住那柔软有弹性的部位。或许是压得太紧,被憋着了的缘故,他的气息开始不顺,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把原本淡定坐着的人都带动起来,蛰伏的东西似乎有了动静。
索欢当然感受得到,双手正摸索着解开自己腰封系带,凤栖梧反松开腿拉他起来,勾着带子重新系好,含笑看了他一会儿,直把人看得低下头。
屋外燕雀脆鸣,映着摇曳的花影,阳光透过新换上的薄窗纱照进来,一室的澄明通透,美好宁静。凤栖梧牵了牵索欢红透的耳朵,说:“你也不是凉茶,专门拿来败火儿的,从今下后不必如此。”
午风轻轻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有什么东西彻底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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