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兄弟
辰中,青黛和喜来结伴到凝思楼的时候,重锦正气不打一处来地摔桌子掀板凳,小厮们都门外远远看着不敢近前。
“唷,天儿渐热了,人火气也大,谁惹咱们重锦少爷生气了这是?”青黛一袭鹅黄春衫,配着半扎半披的头发,柔美脸上挂的全是温和笑意,任谁看了也发不起脾气。
重锦见是他,手上花瓶重重放下,跨过横躺的椅子,郁闷去上首坐下。
“坐。”他道。
青黛还未寻到可坐之物,重锦到底按捺不住,拍桌而起冲到门口咆哮:“去告诉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本少爷手头闲了,有的是时间给他捋骨头!”
只见喜来叉腰一站:“你要捋谁的骨头?!”风风火火上去推着重锦三步并做两步进到堂屋,扶起两把椅子,将青黛按着坐了,说:“你好快的腿子,重锦发火,常跟着的小幺儿们都避着,你只管进来,也不怕飞个杯子碟子出来误伤了你!”自己也随意岔腿坐下,抱怨重锦道:“又怎么了?大好的天儿倒窝在屋里翻江倒海,伤了青黛,我才捋你的骨头呢!”
贴身小厮红丝有眼色,见有人来帮衬,忙赶着上去给客人端茶递水。
“青黛少爷是稀客,今儿头遭来,也不提前派人来知会一声,要不是我们少爷收手快,可不叫您给碎瓷片迸着——倒成小的们的不是了!”又苦哈哈地同喜来倒苦水:“喜来少爷来得好,快去劝劝少爷,他不知怎么被花房里没脸的下人惹着了,憋了两天气。您是知道的,少爷火气上头,十个小的也不中用啊,还得请您出马!”说得热忱,心念一转,好似薄待了另一位客人,转身笑着行礼:“青黛少爷也是,最是知书达理、肯扶危济困的,帮着略劝一句,就是小的们的造化了。”
青黛敛眉一笑,手指轻转茶杯盖,细瓷偶尔相碰,却并不答言。喜来正要说话,重锦挥手赶小厮:“囚攮的多嘴多舌,倒完茶了么?倒完就出去!”
红丝贫嘴道:“这不能!少爷们大老远来了,看着咱们这儿跟牛圈似的,可怎么坐呢?”便指人来收拾满地狼藉,小厮们手脚麻利,显是因重锦经常生气砸屋子给练出来了。
一时红丝等一干小厮无声退出,屋内重归整洁。喜来啧啧赞道:“这样的下人,便有一二百也不嫌多——凭什么下人有不是,只看着他们也该担待些儿。”
重锦仍是不快,碍于青黛在场不好太过发作,一气灌下一大杯冷茶消火,拍下杯子道:“说罢,找我何事?”
青黛道:“新近拔上来的一茬儿底子好,悟性也高,考较了一段时间,总算跳出来三个,你也去瞧瞧,大家商量着定个什么名位。”
重锦脱口而出:“我瞧他们做什么!”口气非常冲,他显然也意识到了,懊恼地看青黛一眼,竭力忍住烦躁的神色,“这事该由露落哥来定,只找他便是。”
喜来截口道:“看你,一发连露落哥前日出去的事都忘了。虽说现在阁里诸般事宜皆由青黛定夺,但拟定新人名位是关乎南风阁前景的大事,你可不能做甩手掌柜,少爷理应协助阁主的!”
青黛看重锦一直皱着眉头,不时拿了杯子又放下,一副坐立难安、心神不宁的模样,也就不太想叫他了,起身告辞:“看你状态不很妙,还是叫大夫来开几剂清肝宁神的药吃着,没的为了旁人把自己气坏了。你静一静,我们不叨扰了。”携着喜来离去。
喜来新做的衣裳有些长,路过花径的时候怕沾上露水,提着衣摆蹑手蹑脚的。青黛看左右无人,站到后面给他托起衣摆,笑道:“请走吧!”一直托着走出去才放下,说:“去年个头儿蹿得飞快,衣裳全短了,如今新做的又长了,改明儿请裁缝来修去一截。”
“不用——”喜来抖抖衣摆,很是臭美:“有时睡一夜醒来,脚都露在外面,我看这个头还得长,过不了几天就合适了。”
青黛道:“那是你睡觉不老实,我园里的竹子才长那么快呢!”见他穿得实在单薄,责怪说:“虽说一天热似一天,早晚也该披件氅衣,哪能这么爽利地出来,着凉了又该吵着要烤栗子吃。”
一提着凉便想到不该想的人,喜来压下心中有关那人的一切,笑着回了几句嘴,因看青黛容色恬静,步子从容,方道出心中疑惑:“好容易上凝思园一回,偏撞在重锦火头上,倒白看了不该看的脸色,你不恼么?”
青黛闻言只风轻云淡一笑:“我和个病人计较什么。重锦的狂躁症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吃多少药总不见好,我瞧就是心太窄、好计较的缘故。下人们不好,教训一顿就罢了,没的生两天闷气,真降了格儿了。方才他肯克制已经是看你我天大面子,我若还恼就太不知好歹了,倒不知是他病还是我病。”
他总这样大度,难怪在阁里最得人心,喜来偏头笑道:“你总肯体谅旁人。”又纳闷地搔搔脑袋,说:“说起重锦这个病症,好一阵歹一阵,也够磋磨人的。那么个模样,生在那样的家里,爹娘手足龙蛋似的宝贝着,他还有什么不如意,竟肝火躁动,烦郁攻心,养出这样恶症来?”
青黛轻叹一口,道:“你和他那般投缘,只差一条连裆裤穿着了,竟看不出么?他啊——大约就是生在那样的家里,又被断言万中无一的大贵命格,爹娘反把他当亲爷养着,不肯教一点不顺心。若能一辈子使他顺心顺意倒也好,偏偏又不能,竟将他送到咱们这火窟子来,你叫他小孩子家家的怎么想,自然越想越偏,想魔怔了。”
喜来头次听到这种说法,关于重锦隔段时间就狂躁异常的坏脾气,那是众说纷纭,有说他被爹娘宠坏的,有说他是胎里先天不足的,更有以为他犯了造物之忌,水满则溢,往往太好上苍反要降下几桩不好,使之不能圆满的。
“照此说来,重锦该是埋怨爹娘的,可他从不曾提起过呀。在咱们南风阁也是如鱼得水,花心大少的派头做得十足,且不比旁人被拘死了的,他有心情便接个客,没心情即使扯下裤腰带也能再拴回去;高兴了到外面走鹰跑马,不高兴了躺在床上睡个昏天暗地,什么门禁对他来说就是个屁,待遇比露落哥还好十倍呐,逍遥得都不愿意回去了——我可不认为他讨厌南风阁。”
“没说他讨厌南风阁,但心里肯定承认这里不是好地方吧,就连咱们,心里再不愿意,不也得承认这点?重锦埋不埋怨肖家二老我不知道,我只知他从不在我们面前主动提及爹娘,一方面固然是念你我自幼失怙,怕我们吃心,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心有芥蒂的表现呢?”青黛顿住脚步,仰望钻出树梢的朝阳,说道:“从不提及若非毫不在意,便是怨念太深……但愿,如你所言是前者吧。”
青黛对重锦从不疏远,却也不过从亲密,很有点书上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不像喜来整日和重锦搅合在一起,好到连他家几口人都晓得,不提旁的,只从小厮红丝招呼两人的态度中就可知谁亲谁疏。但也许是太熟稔,该留心的反忽略了去,倒是不常与重锦私交的青黛看出了端倪。
喜来心下自是惭愧,也很佩服,夸道:“到底是青黛,旁人看不到想不到的,你都看到想到了。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要去问问重锦,若真像你说的,我定要好好开解他,喝几坛子酒,一疏散,什么事都没有了。”
青黛大惊,抓住喜来的手:“万万不可,妄议他人乖症陋短已是不恭,你还到他面前去掏问!你白想想,如若那果真是他不愿提及的心病,你当面说破,岂不是翻人痛处,叫人难堪,他从此可要忌讳你了;若猜错,则更叫他怪我们轻狂自以为是,怎么都不好。还是只我们两个说说就过了,切不可告诉给第三个人!”
他的小心喜来却不能理解,嗔怪道:“你也太见外了,重锦又不是外人,哪会在意那许多。”青黛听了并不急,慢悠悠欲笑不笑道:“他自不是外人,你就和他结契,待他以后回肖家,你少不得要和他同去的。”(中国传统的同性恋关系,特别是南方沿海地区,当要受社会承认时,就要举行一种“契”的仪式,建立“契父”和“契儿”、“契兄”和“契弟”等关系。现在肯定不行啦,契弟变成很粗俗的骂人的话。)
喜来立时炸了毛,甩开青黛的手,道:“你不怄人就罢,一怄人恨不得把人生生怄出血来。”青黛却只抿嘴笑,恨得喜来一把抱住他说:“我和重锦‘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面条下锅——硬不起来’,你才是我正经八百的契哥哥呢,拜过天地交过酒的,就差洞房花烛了,要不今晚咱们补上!”(青黛是喜来的义兄,举行过结拜仪式,喜来故意将两者等同,来臊青黛。)
青黛反应敏捷,当即点上喜来的唇:“连‘义哥哥’都说成‘契哥哥’,这么爱咬舌头说话,哪天咬下来我才称颂呢。”
喜来气结不已,一伸脖子含住唇上的手指,道:“咬下舌头之前先咬下你的手我也不亏!”一口白牙就在指节上研磨,龇牙咧嘴,不过故作用力而已。
青黛越发掩嘴笑他:“你这么着跟咱们池子里的大鳖一个模子,被逗急了就伸脖儿咬人。”
最爱拿人比乌龟的是索欢,喜来一恍惚,慢慢松了口,道:“你读书罢了,别学得索欢一般张口乌龟闭口王八,玷污了书本儿了。”
青黛自悔失言,收起笑容,欲待安慰两句,转念一想:我虽知晓喜来心思,他却并不知我知晓,索欢在时他动不动就要奋起来较劲吵嘴,极少作款洽之状,未必不是遮掩的意思。南风阁里不许男倌们私通心意,相互爱恋,喜来是少爷,自该以身作则,他不欲使人知晓,我何必要他知道我知晓?
遂反做出嗔怪的模样,冷笑说:“是了,全天下的乌龟团鱼都是他养的,只许他消遣取乐,别人半句也不配说得,自然是我学他的了。”
喜来闻说此言,倒觉得是自己说了错话,忙打转作揖赔礼不止,“好二哥”叫了不下数十声。甚至仗着自己面目小巧喜人,善做小儿憨态,拼命挤出两颗泪说:“求二哥把尖刻歪才收回,我斗不过你呢!二哥在露落哥面前何等水样言语、春风解意,求二哥把给露落哥的温情儿略分给小弟一星半点儿,否则我今晚定要摸到小竹轩,跪到床下给二哥起夜踮脚使。”拽着青黛的袖子直把他摇得像棵风中嫩柳。
青黛本就是佯怒,这下更忍不住笑,捏起衣袖给他揩眼角,唾弃道:“呸,谁要你假惺惺的。总说自己大了,偏又做出这许多无赖章法,谁肯把你当大人呢。”
晨光映照他的含蓄笑容,发丝闪烁柔光,清素耀眼如叶上朝露。喜来看得发痴,胡乱想着:当真青黛美得脱俗,虽温婉而不粘半分粉气,色若春花实秉松竹之性,学富五车,胸有丘壑,若非他本人无心,现在的阁主是谁还未可知。这样亘古少有的聪慧贤人,也不知谁有那个福分能得他垂盼……
青黛见他呆看自己,不禁疑惑地摸摸脸颊。聪明人犯起傻来别有一番可爱,喜来笑了,情不自禁与他说起情趣话儿。
“人都说张扬绚烂,喷薄如九天绮霞者,鸣琅为首,索欢次之;端美静好,贵如三春细雨,润物于无声者,非青黛少爷莫能属也,且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儿。从前只觉说得好,今日才算真正有所体悟。鸣琅的美太过凌厉逼人,不若青黛之美,和煦无害,越看越耐看。”
这些溢美鼓吹之辞青黛向有耳闻,不想喜来平白无故的也到跟前来弄嘴。遂沉下脸:“鸣琅是索欢一手调理出来的第一得意弟子,两人同宗一脉,自然双星并列,我原平常,不足与他们相较。你以后别提这个了,鸣琅、索欢皆已不在,你白白提起来岂不叫人刺心?——走罢,一拨人去一拨人又来,别让玄雀他们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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