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阁之公子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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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乱

90.乱

正是晌午,凤麟抽空回一趟相府,途中遇上吴舸,因许久不见,吴舸也无甚紧要事,便陪着凤麟,并骑马儿一路嘚嘚哒哒地回去。凤麟将那晚宴上发生之事告诉给吴舸,并抱怨卓罗王子眼神太差,将活脱脱的男人认成女人,害他一番好找,还将脚翘了起来,极尽夸张之能事:“你看看,鞋底都磨薄了好几双!”

吴舸看一眼他的脚,对他鞋底的厚薄没有丝毫兴趣,只淡淡道:“剜霍火尔眼睛的是个道士?”

凤麟明白他的用意,回道:“应当不错,俗姓为岳,很有些本事,可惜入了玄门,难以为我们所用了。”

听他口气,似乎知道此人,吴舸说:“你好探听江湖之事,必猜到他身份了。”

“别告诉我你猜的不是他。咱们一起说出来,看看是否一样。”

小儿把戏。吴舸扯出丝笑意,轻轻地开口。

“潇湘君子。”

“岳‘潇湘’。”

不约而同地,两人说出那人别号,果真为同一人。凤麟笑起来,无不感叹道:“想当处多少女子爱慕他,却那般义无反顾地做了道士。据说他消失前只留下一句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时人不解其意,原来症结竟在我们府里。”

“又不是没见过他招蜂引蝶的本领,何须再三言说。”

凤麟嘿嘿地眨着眼,驱马靠近他,小声道:“……千帆不觉得他和咱们大人其实挺般配的么?”

吴舸从鼻腔里发出短促的不以为然的声音,道:“不觉得。家世背景,身份地位,风骨手段,没有一样配得上……而且,他可是男子。”

凤麟翻个白眼道:“少来,旁人说这话还可,你什么时候看重这些了?况且旁人说说就罢了,你提家世背景羞也不羞?咱们这伙人,撇开楚钦不谈,有几个望族出身的,就连咱们这位,”他比出大拇指,“也是寻不到族谱,追不到根源的来历不明的黑户儿呢——提醒你一句,他心里挺烦人家叨叨这些的,你可别到他跟前儿去念。”

我没你那么多话。吴舸这般想,却马着脸道:“念了又如何,你不是惯会替人求情的?”

还没忘掉上回的事儿呢!他这兄弟就是脾气太怪,不知宽宏大量,难怪众人都敬而远之。凤麟知道上回诓他为“不相干的女人”求情让他很介怀,此刻少不得要恭维说:“晓得你不一般,从来爱说什么说什么,大人都不恼你,我就是想为你求情也不会有机会呀!”眼见相府就在前方,他跳下马来笑道:“好兄弟,我为你牵马行不行,你可忘了上回吧!”见吴舸不言,便当他同意了,真就一手一条缰绳,像马夫一样拉着两只马儿走。

刚至正门,正逢楚钦神色不愈地飞走出来,见他二人,脸色更暗,责备凤麟道:“许多手下看着,你也做得出来,凭你关系如何好,想怎么顽,私下里谁管你们,偏到正门来点眼。好歹挂着正三品的名儿,倒给人牵起马来了,嫌不能给宰相府再加个尊卑不分的骂名么?”

“吃了火药了,照脸就是一顿呛,我不就拉个马,搞得像到宗庙牌位前撒了泡尿似的,连尊卑不分都出来了,你怎么不说我要翻天呢!”凤麟说着,担心地看一眼马上的吴舸,吴舸却是淡淡的,没现出半分不悦。

他的本事在凤麟之上,资历也不比凤麟低,若非看不上那些官衔浮名,早供职六部内。

“我为你们着想,倒想错了,谁愿意多管闲事,走了。”楚钦朝吴舸拱拱手,晃眼儿已去了十几步,却身形顿住,一撒袍摆回转来,对犹立在门楼下的两人道:“见着大人说一声,想法子尽快将那祸害打发走,如若不然,整个相府的名声都得给他生生败了,连我们也不能幸免!”

“我说怎么脸抹锅灰似的,原来为这事。他们说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乱一阵子也就好了。”凤麟将重心移到一只脚上,闲闲地甩着缰绳,一派轻松。

楚钦冷笑道:“那你可知,城里好几个班子将大人和索欢的事排成剧目,增增减减,已然是一出‘权奸倚势欺压男倌、爪牙险恶助纣为虐’的好戏,不日就要轮番上演,连戏名都定好了,就叫‘凤锁欢’,连你我都在里头,做小花脸,跳梁小丑一般的人,哼,白粉就要戳上脸面,你倒是很看得开!”

“什么!!!”这下凤麟急了,大怒道:“狗胆包天,谁许他们这样的!”

“哪要人许,百姓爱看,一伙人就写,这下更要满城风雨了。刁民难惹,最能捕风捉影,指不定以后会演化出多少新奇版本呢。”他突然瞪着凤麟:“我早说过他是害人精,非除不可,偏你以为他可怜要拦着,现在怎么说?!”

凤麟抓抓脑袋沉默了,果真恼火,言官那边还没搞定,民间百姓又来凑热闹。

“我将他们抓进天牢。”吴舸道,面上波澜不惊。

楚钦扬起脸来:“抓人也要师出有名,戏班子排这样的戏当然不敢用我们名讳,不管不顾地去抓人,不仅落个滥用职权的罪名,还要遭讥笑——说我们正是心里有鬼,才忙不迭地赶上去冒领戏上的污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事交予我。”

吴舸的手段是没的说的,怕只怕太有手段。凤麟拍拍马鞍:“关几天吓吓就好,可别过逾了。”

楚钦点点头,“如此便多谢了。”皱着眉恶声道:“若他们不知悔改,就割了舌头,看谁还敢造谣!”

楚钦告辞离去,凤麟绕过照壁,见吴舸没跟上,以为他为方才的事生气,便道:“楚钦好洁,最看重声誉的,遇上这样事,定然气极了!他又深知你的人,信你不在意那些才说话没打弯儿,千帆莫往心里去。谁不晓得你有大本领,屈居刑狱是委屈了。”吴舸只摇摇头表示自己没往心里去,然后提着缰绳拨转马头,说:“那事宜早不宜迟,我先回衙。”

“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凤麟回去拉住马缰,努努嘴让他下来,说两人都不曾用午饭,正好换上便装到明月楼喝几杯。吴舸只能下马,把缰绳交到下人手里。

索欢嘴里叼着截蒿草根,甜滋滋地嚼着,手里舞弄着个什么飘带一样的东西,百无聊赖地在相府里闲逛,突然眼睛一亮,前面并排而来的不是凤麟和吴舸?!

赶紧将手中旧年的蛇蜕扔了,嘴巴一噘,“呼”的一声,蒿根飞到草里,跑着迎上去道:“嘿!凤护卫!”

凤麟被突然冒出来的他吓了一跳,拍拍胸口,问:“你怎么到这边来了?没人拦你么?”

索欢摇摇脑袋,想:拦什么拦,连话都不和我说一句。扬起明媚的笑容,寒暄道:“凤护卫近来少见,去哪里发财啦?”

凤麟的眼瞬间被闪了一下,低下头道:“没去哪里,不过办相爷交待的事去了。就是卓罗王子那档子事儿,唉,竟应了那句老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想着索欢到现在一定还是云里雾里,便将事情的始末说给他,包括扈烈此行的目的。

索欢闻言很是不屑,翻了无数个白眼,“真怪,难道他们那里女人死绝了,还是只天晔女人是好的,一个个都来求。凤大人也是,自己还没讨着媳妇儿呢倒黑天白日地张罗着帮外人找媳妇儿,我瞧着别当什么宰相了,去做媒人是极好的。牵个红线搭个鹊桥,嘴皮子上下一碰,促成一桩好姻缘。”又垮着一张脸儿,显出无比愤恨的模样,“保佑那病秧蹬蹬腿儿死了,我才不要跟着他去吃黄沙、磕西北风呢!卓罗到处都是沙子!沙子!”

凤麟忙握住他的嘴,“去,说话没忌讳,再怎样他们是使臣,宴会上也是,当着人家面儿劈头盖脸喊戎贼,要早十几年,非挑起战争不可。若不快快改了这毛病,大人气还大着,给听见了看打不打你。”

又不是没打过,瘪着嘴捂住右脸,似乎还在作痛。

“本来就是贼么……不是说他们常在边境骑着快马又抢又烧,就是贼就是贼……”索欢不死心地嗫嚅着。

“嗯,但老实话要存心里。”凤麟教导他。

吴舸等了半天,终于不耐地插言:“该走了。明月楼生意好,晚了没座儿。”

明月楼!索欢张着嘴,不禁跟着走了一步。

“怎么啦?”凤麟问。

我想吃明月楼的蟹黄包,可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你可不可以……偷眼看到吴舸紧皱的眉心和冷飕飕的眼风,索欢咽了咽口水,识趣地说:“没什么,你们慢走。”

目送凤吴二人远去,索欢望向天边飞翔的鸟儿,一展眼便没了影,又追捕一双成对飞舞的蝴蝶,上上下下地飞远了,去扒拉草里的蚱蜢,也跳进石窟子再也寻不见。终于觉得没意思,坐到路边一块石墩子上发呆,呆着呆着,眼泪水成串淌下来。

哭了小半晌,终于觉得倦了,兀自钻进一个假山洞子里,蜷缩着抽抽搭搭地睡过去。

却是做了一个纷繁冗长的乱梦。梦到自己长出翅子飞上云端,然而脚上套着绳索,一会儿便飘飘荡荡的坠下去,卡在树枝间。

树下人来人往的,每个过客都要停下来,说他是好漂亮的风筝,都要拿竿子打下来。

我是风筝?竿子在他身上戳了好几个洞,却不疼。

下面的人见他坏了,纷纷摇着脑袋散去。他就一直挂在树梢,风吹日晒雨淋,直到褪尽颜色,只残存一副斑驳的篾丝竹骨。

这时突地出现一个戴面具的人,背过身子说道:“本座忙得很,你回去吧!”一挥手,景象登时大变,繁华热闹,却是回到南风阁。

露落、青黛、重锦、喜来全都围上来,就连赤枫也在,然而都冷冷淡淡地盯着他,问:“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

我是索欢啊!——正惊慌之际,人群分开,赫然一个与他十分相似的人袅娜上前,冷笑道:“我才是索欢公子,尘归尘土归土,你一个死人回来作甚?”将他推出。

这才记起,原来自己是“死了”的。

于是没有目的地走,穿山过水,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渐渐迷蒙,一颗颗雨珠打在额头。他感觉腿酸,靠在一块石头上休息,那石头冰冷刺骨,回首细看时,却原来是一块冷冰冰的墓碑。

迷雾呼啦褪去,现出雨地里的一座荒冢。

啪嗒。啪嗒……是雨?不,是泪。

索欢捂住眼睛,我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吗?为什么要哭?悲伤之中夹杂着浓浓的眷恋,跪下时是那么地心安,就像漂泊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故土,就像十恶不赦的罪人终于得到宽恕。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错了……

一声声道歉伴着悔恨的泪水飘散,然而墓碑无言,只静静伫立,他跪行上去,伸出手想要触碰,背后却隐隐响起低吟的歌谣:

谁家俊少年,笑招采莲船。

鱼儿不知耻,摆尾迎向岸。

并蒂花解语,借风头轻点。

攀叶悄争看,面红怪莲染。

正待移桡整鬓边,却道不来我将返。

反反复复,温润动听。一瞬间,残败墓冢边生出十里长荷,拱桥流水,朱门繁花。背后的人轻唤他的小名,他却不敢回头,只泪如雨下。

……

醒来时,天已黑尽了。外面吵吵嚷嚷,不知在做什么。索欢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爬出去。

整队整队举着火把的侍卫小跑着,忽而聚拢,忽而散开,烟雾燎燎,十分壮观。索欢上去拉住一个侍卫,“这位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侍卫回头,猛地瞪大眼扭住他,伸着脖子高喊:“找到了!找到了!”

所有侍卫登时聚齐,整齐响亮的步子犹如兵营演练。若不是被侍卫扭得手疼,索欢会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不过,这绝对不是梦,看那三道气势汹汹的身影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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