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靖,长宁。
虽已是中秋,静安宫后院的景致并未萧索。
那天然质朴的石案上雕刻的临安春景图依然生机无限,案前背书的少年声音依旧清朗。
声音戛然而止,马嘉祺带着一丝疑惑的看向宋亚轩:“怎么不背了?”
“皇兄有心事。”
看着面无表情的马嘉祺,宋亚轩端正坐在桌案侧面,给他倒了杯热茶。
“皇兄心有所念,而所念之人不在身边。”
宋亚轩的声音透彻清晰,带着几分笃定,而后,站起身,垂眼望向带着几分怅然的年轻帝王,微微躬身行礼:“臣弟告退。”
马嘉祺神情微顿:“亚轩。”
宋亚轩离去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我们首先是兄弟,才是君臣。”马嘉祺的声音空悠悠的,威严中带着几分微不可闻的悲凉,“兄长不希望,我们兄弟生疏至此。”
马嘉祺神色复杂地望着宋亚轩大步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已经很多年了吧?
他母妃去的早,彼时他不被父王所喜,亦未被颖娘娘抚养,虽是皇子,却无人照拂,吃了不少亏。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那个瓷娃娃一般的孩子,挡在他面前,教训那帮子欺侮他的宫人时的样子:“他是本王的哥哥,本朝的皇长子,岂容得你们放肆!”
那一年,他一身盔甲站在长宁殿前,在百官的万岁声中成了北靖新的帝王。那个瓷娃娃的孩子,只来得及在父皇灵前跪了一天一夜,后来,对着来劝他的马嘉祺重重行了个大礼。
当天晚上便收拾行装独自一人离了长宁,一去便是数年……
他将壶中凉酒一口饮尽,只觉心中愁苦少了几分。
“天泽啊,多谢你替孤教养了一个好皇帝。”
白河蜿蜒,映着夕阳余晖,水面波光粼粼。
严浩翔沿着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在一处水草肥美的地方,找到了半躺在草地上看落日的贺峻霖,眉目含笑。
“跑这么远?”
这一句说的很是有些余韵,贺峻霖一愣,正好撞进严浩翔望过来的眼。
他拍着身边的草地,指了指晚霞下远方绵延不绝的群山:“一起看落日啊。”
严浩翔觉得贺峻霖做了应该他做的事情,尽管心里这么想也没多计较,三步跑到贺峻霖身边,很没志气的坐下。
这处地界宁静得很,举目四望,竟觉得格外的安然。
“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看过落日了,长宁城从来看不到这样的风景。”贺峻霖眼神有些怅然。
晚风皱起,两个人的衣摆缠在一起。
相顾无言。
其实于他们,很多事,早已不必开口。
晚霞余晖终于散尽,夜幕沉沉低垂,水流声清晰可闻,还夹杂着林间的鸟鸣,一切都很美好。
除了,严浩翔认真烤着的那两只“地瓜”。
看着那两块“炭”,贺峻霖冷着脸:“你自己吃!”
听见他微恼的声音,严浩翔笑着拿起一个烧焦的地瓜,就往嘴里送,贺峻霖却一把拦住:“你还真吃啊?这不能吃。”
严浩翔抬眼望过来,映着火光,眸中竟多了些雾气:“贺儿,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这种骗小姑娘的把戏也放到自己身上来,贺峻霖撇撇嘴,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双眸子,亮闪闪的,满是眼前之人。
“严浩翔,待到天下长安,你的抱负实现之际,我们就像平民一样,去游历山川,可好?”
严浩翔面上忽多了几分欣喜,贺峻霖刚好看进眼里,不知觉地心头竟多了几分酸楚,他打了个呵欠,把头往严浩翔腿上一放,慢慢合了眼。
“困了就睡吧,到了我叫你。”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上都布满了星子。
漫天星光下,严浩翔背着熟睡的贺峻霖,一步一步朝前方走去。
眉梢眼底,尽是满足。
长宁,静安宫。
微风入内,将桌上散落的话本子吹得哗哗作响,马嘉祺走过去,将册子收拾齐整,与其他话本子放置一处,摞得整整齐齐。
“陛下,”落落端着药,恭谨的站在原处。“该吃药了。”
眼见陛下将药喝干净,落落心里的石头才放下了一块,由着心底忐忑,不由得多说了一句:“陛下,凤君心里是有您的,如同您心里有他一般。”
自凤君离宫,陛下便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纵是最好的太医开的安神药,也不能缓解一二。只有在静安宫,他夜里才可睡上些许时辰。这样的日子,对谁都是折磨。落落看的比谁都明白,才有了今日里犯上的这一句话。
她做好了接受处罚的准备,却只听到一句长长的叹息,和一句:“你下去吧。”
北靖。
临安城外有一座山,钟灵毓秀,名为灵犀山。
灵犀山中,有一座高峰,在这座高峰上,有一座孤坟,沉默的守在山顶,俯瞰着南楚的万里山河,守护着临安城中数十万百姓。
一代护国名将张真源,便葬在此处。
丁程鑫不远不近的站着,安静的山顶上,单薄的身影几乎要被淹没。
“我又来了看你了。”
他蹲下身,将斟满了酒的杯子,轻轻放到墓碑前,笑道:“我们都好多年没一起喝酒了吧?是从你带兵那年开始的吧……一直没告诉你,我其实偷偷藏了好多酒,想着等你不带兵了,就拉上小逸、泗旭、天泽、贺儿……咱们醉上三天三夜,你说好不好……”
他饮下一杯酒,可是墓碑前的那杯酒,却纹丝未动。
丁程鑫抬眼,愣愣看着墓碑。
恍惚中,他像是看到,那个少年,一身薄甲,眼底尽是坚毅:“大哥,你我都不再是可以肆意纵情的少年了。”
又是一大杯酒,他望向前方:“可是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那个助我收回实权、扬言要天下再无战乱的少年将军。”
话音未落,便听到远处鸟鸣不断,似是应答,他仿佛听到,那个少年掷地有声的宏愿:“张真源愿追随陛下,为南楚开疆拓土,护这一世天下长安。”
少年曾说:“陛下,若是张真源将来死了,那定是战死沙场,死得其所。”
少年曾说:“大哥,若真有那一日,你不必伤怀。”
风吹过,似是有雪花落在他脸上,丁程鑫倒酒的手停滞在半空,良久,他将烈酒倒在地上:“真源,我们一起去接天泽回家吧。”
在他身后,一道墨黑色身影,静静站立,不知道来了多久。
不觉间,雪茫茫飘白了山顶。
苍茫雪地里,两个人的身影,淹没在这白雪之中。
长宁,静宁宫。
马嘉祺被四福请进正殿时,郭太后正眉目温和的看佛经。见他进来,也只是慢悠悠抬头,还端起一旁的温茶抿了一口,才道:“我听闻你近日做的有些不成体统。”
“劳母后挂心,朝堂并无不妥。”马嘉祺正襟回道。
“是么?”郭太后眼睛微眯,威压从她身上朝马嘉祺而去,“这些日子,给你上过折子的大臣,有九成都委托自己的家眷也给哀家送了份一样的。”
马嘉祺面色微变:“朝臣们请旨废黜凤君,另立新后。”
自天泽离宫之后,满朝文武请旨废黜的折子就没断过。所言不过是:战火狼烟,刀剑无眼,凤君若有不测,该当如何?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能一日无主,万事,天下为先。故而叩请,另立新后,帝后同在,方可护佑北靖国基。
瞅着儿子如此坦诚,郭太后也多了一份错愕,声音微抬:“嘉祺,从小到大,你都是个无需我忧心的孩子,到如今,我想问问你究竟如何想?”
“母亲,我梦见他了。”
马嘉祺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我想,我是喜欢他的。”
“我与他,也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可我总觉得,纵然是错,也该有一个结果……”
整座宫室因着这句话,几乎落针可闻。
马嘉祺眼底复杂难辨,一双手紧紧握住。
许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迎上郭太后的眼:“儿臣想去找他。”
郭太后看着马嘉祺,目光悠长而温和,眼底深处浮出一抹浓重的情绪,她不由得握紧了掌心的手串,定神问道:“决定了?”
马嘉祺离去后,内室缓步走出一个妇人。
赫然是影夫人。
“你就不担心,他找不到天泽么?”见郭太后一派淡然,影夫人开口询问。
“天泽是一定会找到的,只是能不能带回来就未必了。”郭太后淡淡喝了口茶,又吩咐人换了热茶,继续道,“这桩事,是嘉祺贪心了。”
“你倒是狠得下心,若是他不能过这个坎儿呢?”
“如今好日子过多了,便觉得是个坎儿了。那一年,他失去了母亲,我也失去了儿子,那个时候才是真的难……我一介女流,都能替他挡下十年风雨,他又为何不能?”郭太后声音中带着几分笃定,笃定之余,是连自己都分不清的情绪,“其实,忘记本就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只不过,很少有人愿意去证实罢了。”
影夫人轻轻叹息,嘴角勾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或许是因为,谁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终有一日,会被爱所抛弃。”
风吹过,落叶从窗口飘进,堪堪落到郭太后手边。
影夫人垂首,看向窗外缓缓飘落的叶子,轻声道:“落叶尚要归根,玉箫她们也等我很久了。我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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