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乱党手里出来一个多月了,眨眼便是六月底。方直每日给我上药,还吩咐厨房准备些清淡温补的饮食给我……这日早间照镜,气色恢复如初。
镜子里,方直给我梳了一个侧蝴蝶髻,鬓边只簪一朵通草栀子花。
我有点不解地看着他,“这不是我那日配夏衣梳的发髻吗?你也觉得好看对不对?”
方直把那件儿竹青色提花苏罗的袍子取了过来,只见袍子里面多加了一层单纱,穿上依旧曼妙清透,但不那么单薄。
我开心地转了个圈,问方直好不好看。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眉宇间透着复杂的神情,他对我说:
“好看是好看,但你要穿出去便不得离开我半步!”
我抬头看他,他努着嘴,像个故作姿态的小孩子。让人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我贴到他身上,仰着头,吻了他那不太明显的喉结。一边软软地说着“夫君待我真好”一边媚笑着牵着他的跨带往塌上引。
一把将他推塌上,他目光灼灼,微张着嘴唇等待。我居高临下地坐到他怀中,手指摸着他的嘴唇,诱惑他闭上双眼……
就在他卸下防备,以为我要与他温存时,我悄悄起身往门口跑去。
方直骂骂咧咧喊着“臭丫头”,他还顾着穿回衣服,我早已夺门而出,直奔西厢。
女子穿了好看的衣服,肯定要给另一个女子看了,品评一番才算圆满!
吴巧娘还住在西厢休养,这些日子,难得有个年龄相仿又正常的女子能和我玩在一处。
只是,她和虎姑姑住到了一起,虎姑姑对谁都是一张脸,每次去找她都小心翼翼。
这天她见了我的新袍子,眸光一闪,艳羡地抓着我的袖口细细观察。
半晌,她忽然收回手,目光中又有些惶恐,连连对我道歉:
“对不起娘子,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近地见过这么精贵料子的衣服,更别提摸过了。我这手粗,别把这苏罗衣刮花了……”
她卑微地低下头,清秀的眉眼让人心生怜悯。
我要拉她去“袁氏制衣”做几身女子衣裳,她推辞,说什么无功不受禄,自己如今有饭吃有地方住,已经很知足……
“你怎么没功劳?你功劳可大了!
其一:你可是我东璧兄的相好,东璧兄能否平安归来可全指望有你这么个相好;
其二:为了找你,北京城的人贩子被西厂一锅端,还解救了官家小姐,你可真会跑;
其三:管你们武威营乐户的典仪官被打得哭爹叫娘,把这些年身边上司下属做下的坏事儿,私卖乐户、冒领丧葬费、行贿受贿、吃空饷……抖个底儿掉。
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趁着她懵懵懂懂,便连拽带拉将人拖上马车,吩咐了哼哈二将往袁氏制衣铺子赶。
到了袁氏制衣门口,吴巧娘又扭捏起来,非说要在马车里等我,自己不方便抛头露面。
“娘子有所不知,大明律规定了我们乐户出门穿衣打扮不得逾矩……”
原来,她的卑微和扭捏都因为“乐户”两个字!
我笑了:“我也是啊,我九岁进的教坊司,学戏学曲,学勾引男人的本事。
后来督公与我放了籍,还进宫当了女官……
不管你乐户还是军户,你们武威营那个狗皮典仪可是把你丧葬费领了,你那乐户籍早注销了!”
她惊了,上下打量我,没等她询问,我便一把将她拉下马车,强推进了袁氏制衣铺子。
掌柜的眼尖,见了我这身衣裳立刻恭敬起来,亲自将我们请进雅间,还让丫鬟端来茶水冰果好生伺候。
那掌柜一副恭维的笑脸,说着溜须拍马的好话:
“这位贵夫人真是一等一的品貌,能把我们东家亲手赶制的衣服穿出这样标致的模样……
实在难得!”
说着还一脸赞叹地上下打量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懵,连忙把战战兢兢的吴巧娘拉到身前,对他说:
“……我是来给……自家姐妹……买衣服的,掌柜的快给她寻些成衣袍子,面料要上好的,清透秀雅,银子有的是!”
掌柜的应着好,拍了拍手便有几个丫鬟笑盈盈把吴巧娘拉去试衣服。
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
我的嘴里还嚼着四冰果子,眼睛却舍不得移开,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她那皂色布衣一脱,换上一身轻盈烂漫的香色苏罗袍子,称得她整个人都青春秀美,端庄典雅。有个手巧的丫鬟还照着我的发式给她挽了一个蝴蝶髻,鬓边只簪一朵通草木犀花,画了眉,点了口脂……
她肤色本就白皙,这一打扮,简直出尘脱世,
我当即就甩下一锭银子,“买买买,只要她看上的都给我包起来!”
尽管吴巧娘想拒绝,可得见着银子的丫鬟姐姐们怎肯轻易作罢?!干销售的,一个个为着业绩,巧舌如簧,哄着骗着拖着也让她里里外外试穿了十来套,连里衣都给换了……
买的多了,掌柜的还送了一只雕花的樟木箱子,让小厮直接抬上马车。这排面,这待遇,很快便引来其他客人张望打听。当我和吴巧娘嬉笑着走出雅间,一群婆子便围了过来,纷纷赞叹我们的品貌和身上的衣服。
吴巧娘又发起抖来,她脖子红了,呼吸急促,看得出来很不自在……
我记得她告诉过我----
军营里的乐户是贱籍中的贱籍,即使任人鱼肉也求告无门。她生在军营乐户家里,从小过得便是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娘告诉她,想活下去便要让自己有用,脏活累活抢着做;不止如此,还要学会躲藏,人多的地方从来不去,成天的修行便是如何让所有人都注意不到她……
今儿个围着她看的人一多,她肯定难受!
我连忙拉着她的手,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她渐渐平缓着呼吸,手指却攥紧了我的衣袖。
有个婆子拉着她的袍子,赞叹良久,请了一句:
“姑娘,我家闺女身高同你差不多,你转个圈让老身瞧瞧呗……”
吴巧娘看向我求助,我安抚着她:
“人夸你漂亮呢,怕什么?转个圈给这位夫人看了,好给她家闺女挑衣服!与人为善,结个善缘!”
说着,我先转了个圈,她这才放心许多,也笑了,学着我的样子,僵着四肢转了个圈。
又有好事的婆子凑过来观瞧,多嘴瞎打听:
“这位娘子这般娇俏,出手如此阔绰,夫君做什么的啊?”
这一问,吴巧娘彻底僵住!
大明未嫁的女子都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为荣,出了门便是出了阁。除了三节庙会,很少见到未出阁的良家女子逛街。
我有点心疼地看向吴巧娘,不知道她从小经历了什么,这是个连扯谎敷衍都做不到的可怜人!
我迎上去替她挡了,说我夫君是王府的管家,我自己便是主母身边的管家婆子……
“我这妹妹啊,更不得了!她订的是太医馆李院判家的二公子,我们挑嫁妆呢!”
话音刚落,对过雅间有人喷了茶水……
紧接着,便见一个发须花白的老者掀开门帘,我定睛一看----
李院判?!
要命的是,他身后还跟出来一位夫人,满脸疑惑地打量我们;
更要命的是,夫人身后还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姐,正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们……
李院判认出我来,有些惊讶,他正要俯首作揖行礼,他那夫人却急了,张嘴便用湖广腔问我们:
“哪个李院判家的二公子?说的可是我家二伢子?男匠你说,这伢儿是哪个?日白歪嚼不上腔,败坏我家二伢子!”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要不是李院判他老人家拉着,伯母大人就要撕上来问话了……
南海会馆,我做东,请了李院判两口子和那年轻姑娘吃茶。伯母大人眉眼间都是东璧兄的样子,就是个直肠子,全程黑着脸。
我瞟了一眼吴巧娘,她的头已经快低到桌子底下去了。
按理来说,心虚的合该是我们!
可我们不只是我们,我们背后有西厂;
李时珍的事儿,终归是西厂牵的头;
西厂做事,心虚不得!
于是我打算给吴巧娘上一课……
我拿着款,不卑不亢地给李院判两口子斟茶,对他们说:
“李院判、李夫人,真真教养了个好儿子。徐荣说他警惕、细致、机敏,医家业务熟稔,是个能办事儿的人。”
李院判笑了笑,自然是要说些压自己孩子头的话自谦一下的。而后告诉我:
“督公夫人有所不知,小老儿年事已高,就盼着膝下两个儿子成家立业。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及给我们生个大胖孙儿。这办事儿办到边塞之地,本不是家中父母所愿,还望贵人高抬贵手,事儿办完了就早点放他回家,与他表妹早日成婚。”
吴巧娘终于抬头了,她偷看了眼那“表妹”,而后便一脸坦然地低下了头去。
好不容易给她建立起来的一丁点自信,此刻荡然无存……
我不甘心,故意给那“表妹”也甄了茶,对她说:
“那可真辛苦表妹了,以我对东璧兄的了解,妥妥的一个不着家的男人。他可说了,男儿志在四方,他自信读了万卷医书,发誓要行万里路,把所有有用的医家方子编纂成册……
我问他,那你还成不成家了?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成家也行,只能娶一个身强体健脚丫子大的,能陪他走万里路的。最好还能帮着他照顾病人!
所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娇小姐,那是一概不行的……”
伯父伯母大人都急了,张着嘴却半天不知如何反驳。我说的虽然都是现编的瞎话,但的确像是他能说出口的,连父母也无法反驳。
我又强迫吴巧娘挺直了腰板,笑眯眯地向他们介绍:
“这位吴姑娘是我们西厂千挑万选要送到他身边的。腿脚利索能吃苦,惯会照看军中伤员,每一点都完美符合东璧兄的喜好……”
话还没说完,伯母大人拍了桌子,“我不同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说这跟“婚姻”可没关系,就是让他俩日日同吃同宿,隔三差五写个报告放几只鸽子告诉西厂。
“至于……这相处久了,东璧兄会不会做什么逾矩的事情,那就不好说了……”
我们都看向硬着头皮挺直腰板的吴巧娘,这样一个品貌一流,神仙般的姑娘……哪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也不会同吃同宿了还规规矩矩不动心!
伯父伯母面面相觑,我又笑着看向那忧心忡忡的“表妹”,故意敲打她:
“你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有度量,能容人!”
临走,我还故作姿态地对他们说:
“西厂做事本不必与人言,奈何东璧兄与我私交甚笃……
他在延绥办事儿,二老若有什么要托付的,尽可以交待给吴姑娘,过些日子便要送她与东璧兄相会!”
伯母大人用湖广腔骂骂咧咧要与我说理,李院判连忙拉住她拖到一边,压着声音训她:
“闭嘴吧!你也想喝招财汤吗?那是大明最不能惹的人!”
伯母还是气不过,又与李院判撕扯起来,李院判压着声音朝她吼:
“你扯我有什么用?怪就怪那孽障自己逞能非要当这出头鸟!
这西厂的事情能找谁说?谁敢管?”
最后一眼,李院判冷着脸朝我作揖,伯母大人双目含怨,十分不满……
马车上,吴巧娘沉默不语,心事重重。
想着安慰她,便对她说:
“父母都是想自己孩子好,却从来不管孩子想要什么……
他们说的话,你别太在意,你的娘家,是西厂!”
吴巧娘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回了西厢便摘下簪花,脱去新衣,穿回皂衣。她把一箱子衣服都还给了我,还低眉顺目地对我行礼说:
“巧娘多谢娘子救命之恩,娘子要巧娘做什么,去哪里,尽管吩咐便是。只是……
娘子与我有云泥之别,什么姐妹、朋友……今后休再提了。
这些衣服金贵,巧娘脏活累活做惯了,实在消受不得。”
本以为,我能和她交朋友……
那天我很是失落,回了蕉叶殿想了很多事。想想自己挺可笑的,一边说着与人儿子私交甚笃,一边借着“西厂主母”的身份蛮横敲打……
我举起双手,透过指缝正看见方直收藏的倭刀,恍然间我明白了吴巧娘的顾忌----
我手里握着刀子,刀子名叫“权力”,生杀予夺,轻而易举!
我释然了……
如果我是吴巧娘,生长在任人鱼肉的营妓家里,我能保命的经验便是离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远一些。
就算我不是吴巧娘,也断然不愿跟一个捏死自己如同捏死蚂蚁的人交什么朋友。
权力这种东西啊,能把人送上高处,却也应了那句“高处不胜寒”啊!
别看方直这西厂提督权势滔天,按大明律他只是个内臣,不得用奴仆。寻常冯保和虎姑姑负责打扫收拾,大部分时候这蕉叶殿阴凉冷清,只有我和方直两个人。
恍然间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觉得冷……
靠在方直怀里,我问他:
“夫君你有朋友吗?”
方直愣了一下,放下军报满脸疑惑,对我说:“你夫君是个孤臣,我做事很简单,谁帮我我便帮谁,仅此而已。”
虽然我知道他一向对人都只有“拿捏”和“算计”,可我还不死心,总觉得正常人有的,比如朋友,他应该有。
我又问他:
“那……有没有那种你待他与别人不一样的,比如徐荣?大档头?陆大人……”
他想了想,只说徐荣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他博闻强记,跟在身边处理事物用着方便;贺平安武功高强办事利索;陆炳好人情往来,帮他都会有回报,一来二去便有了默契。
“待他们,自然与别人不一样!”
他也清楚我在疑惑什么,刮了我的鼻子,对我说了一句深沉又冰冷的话:
“孤臣,不能有朋友!”
原来啊,他送我当了内廷的尚宫,给了我权力,让我肆无忌惮借着他的淫威去办事儿。到头来,倒把我也推上了和他一样的高位……
往他怀里钻着,忽然间,我就能理解他了,毕竟,我们都有了一样的孤独。
“怎么了这是?
难不成那姓吴的丫头还敢给你气受?”
我下巴担在他膝上,与他说了些感悟,他笑了笑,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算她识相!”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便捋着我的头发要给我说个故事:
放牛的央着砍柴的吃酒耍钱聊闲篇,到了傍晚,放牛的牛吃饱了,拉着牛回家;砍柴的耽误了一天功夫,一无所获,回家还得饿肚子……
“你是放牛的,她是那砍柴的,你与她岂止是云泥之别?
好在她识相,知道跟着你瞎胡闹只会让自己生出些不符合身份的妄念……
你们啊,根本就是两种人!
她连喘气都无声无息,倒是个当杀手的好料子。让她住进西苑与虎氏一处,本就想看看能不能多出一个小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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