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了一个多月,皇后要见我,我猜想应该是私下里给些赏赐安抚我。
话说回来,端午炸花船的事情事关“皇家秘辛”,对外只宣称“花船走水”;加之那日围着皇家花船的都是东厂的太监,公主曾被乱党绑下水的事情被压得密不透风。北政府司和西厂的厂卫得到的消息自动掐头去尾----
花船走水,女官方文氏在混乱中不慎落水,被潜伏已久的乱党掳去。
我这块遮羞布,最大程度保住了公主的名节和皇家的脸面。因为事情隐秘,连个明面上的赏赐都没混上,想来也是憋屈!
方直交待我:
季德贞不能提起,只当获救后再没见过;
报国寺的事情不许透露半个字,皇后若问起,只需掩面哭泣便是。
问报国寺的事情……
掩面哭泣??
我冷了脸,瞥了一眼方直,这不是上杆子给自己找绿帽子吗?
我皱了眉,猛摇头,“丢人!我才不要!”
见我疑他,他也冷了脸,语气淡淡地对我说:
“还想不想扒李同的皮了?”
“想!”
“想就乖乖听话,你想扒他皮,我还想活剐了他!”
“剐”字说得龇牙咧嘴,不像在哄我……
好吧,姑且信他。
方直不放心我,要我“掩面哭泣”给他看?
看着他严肃冷峻的样子,我有点慌,酝酿好久哭不出来。
他笑起来,一边眉毛挑得老高,这副模样……
不好,他要使坏!
被他揪着耳朵,又疼又丢人,我还手打他,他揪得越重……
“你放手,放手,耳朵被你揪坏了一大一小怎么办?”
话音刚落,方直不住地点头,“没错,得对称!”
……
捂着两只红肿的耳朵,我一路抽抽搭搭,心下里恨了他祖宗十八代,打老婆的死太监!
耳朵虽然疼,但二进宫,我有三件事必须要做:
其一:皇后跟前听旨,顺便讨个恩典要些乌香寄给李时珍;
其二:琼华楼露个面安一安两个番妃的心,顺便黑莲教四大护法那里听消息;
其三:看看许久未见据说担心我到不思饮食的裕王小胖子。
皇后那边安排的巳时觐见,那之前我先去了趟尚宫局见四大护法,我才知道,我在乱党手里那段日子,方直杀疯了!
整个浣衣局、司药监和尚仪局,都被东厂请去了慎刑司。乱党是浣衣局的太监和尚仪局的司教姑姑,凡与乱党亲近的都被打死以除后患,就是不亲近的也耐不住被攀咬。那些乱攀咬的,爱嚼舌根的,方直还亲自给做了招财汤……
赵司簿跟我说,很多人着实冤枉,重刑一上便攀咬起来。好在东厂的人说,与我亲近的都是衷心的,就算被攀咬了也躲过一劫!
因为与我亲近的免于“清洗”,杨金英、苏川药、姚婌翠,陈芙蓉。
我黑莲教四大护法一时间居然成了宫里各个地方争抢的“幸运符”??
一边是方直杀红了眼,一边是黑莲教趁机敞开大门庇护无辜的宫人……
这手笔,绝不是那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串联起来就做得到的!怎么看怎么老辣?
果然,我苦心经营的“黑莲教”让方直给端了!
他丫派了个叫“藤翔”的神棍太监,声称自己受黑莲佛母指引,毛发尽脱,脑袋顶上还有六个痘疤?这货行市比我好,佛的道的,南山的土地北海的龙王……他门儿清!
在琼华楼见了我,恭恭敬敬,带着四大护法和百十号人齐刷刷跪在我面前“参见教主”……
我气!我想找茬!我要嫩死他!
“你叫藤翔啊?”
他一脸老僧入定的模样,毕恭毕敬地对我应着:
“正是小人!”
我冷笑着刁难他:“听说你受了黑莲佛母的指引……
我倒想考考你,黑莲佛母打哪来啊?”
他面不改色,不缓不慢地回答我:
“海上而来,一世道法慈航;又一世调服诸龙王;再一世授业金刚,斗诸恶鬼罗刹,法生黑莲,显金刚佛母之相。”
这……
我想问他丫的编了多久,话到嘴边生生咽了回去。“海上而来,道法慈航”已经暗戳戳地点明了这是妈祖娘娘!
我笑眯眯地点点头,对他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就算你受了黑莲佛母指引,在我教中,也不可逾越规制,对我四大护法颐指气使。
好好修行,苦修心志,自有出头之日!”
话虽这么说,四大护法最大的杨金英也才十五岁?!其他人,怎么跟这西厂甄选的,一套一套的神棍对得上?
何况这“秃头翔”还是个会来事儿的,话里话外捧我是金刚降世,有黑莲佛母护佑授业……
一肚子气打在棉花上,愣是憋得没地方撒!
没地方撒也得憋着,见了皇后还得按照事先和方直的约定----
低着头,扮作一个受辱失贞,掩面哭泣的妇人……
趁着皇后尴尬,跪地求了一个恩典:
李时珍的乌香!
乌香这种东西,乃暹罗进贡,从永乐年间开始,断断续续皇帝两百斤,皇后一百斤,进贡过几次。
寻常人再多的见识也未必识得!
以前在宫里,因为翻找那些番邦进贡的风物,在尚药局见过一次----
那玩意儿黑不溜秋,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尿骚味儿,尚药局的女官要不说,我都以为那是猫屎!
我就不明白,就这么一尿骚臭的玩意儿,怎么好意思叫“乌香”?这玩意儿跟“香”沾边吗?
不止我讨厌,宫里尚药局的女官也讨厌!
不知道有什么用,好几百斤还常年占着库房,还要照看着防晒防潮……
皇后很大方地就给了我十斤!
此外,还有些珍贵的绫罗绸缎:云锦、提花苏罗、云雾绡、暹罗藕丝绢……
以及一些丹药和珠宝首饰。
尚仪局把东西装备了足足两辆马车,拉到玄武门交接给跑腿的太监,倒不用我费力去拿。
这日皇后身边的女官都是生面孔,礼数周全,却一个个抿着嘴唇,见了我都很紧张?
我多嘴朝一位姑姑打听:
“胡尚仪呢?”
那姑姑端蜜饯果子的手抖了一下,立刻摆手示意问不得……
见了皇后,便瞧见她身边站的是尚宫局的刘司言,好像接管了胡尚仪的差事?这才知道刘司言顶替了胡尚仪的位置,成了刘尚仪!
刘司言成了刘尚仪,尚宫局那三个老阿姨依旧各司其职,协同管理着后宫女官。
送我出坤宁宫时,她望着那些新进的年轻女官,眼中满是伤感。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告诉我:
“皇后娘娘体恤胡尚仪年纪大,特许她告老还乡,出宫去了。”
她这般期期艾艾,让我也想起了胡尚仪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席话:
……
“文尚宫,你还年轻,没见过这宫里血流成河互相攀咬的时候……”
今儿个,我看见了!
整个尚仪局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我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刘尚仪,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提刀子的是方直,方直是我的夫君,从我口中说出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虚伪做作!
看着那些缄默不语的新面孔,这宫里往日的活泼欢快全然没有,有的只是一片死气沉沉的肃杀。
这世道,皇权之下,皆为牛马!
什么奴婢女官,大太监小太监……生来就是给皇室当柴烧的……
紫禁城艳阳高照,蓝天下晒得白玉柱发烫,玉柱上的石警哨都在冒烟,晒得一切活物都拼了命地找阴凉……
我在去禄星殿的石阶上捡到了一只没来得及爬到阴凉处的蜗牛,干枯得只剩下轻轻一捏就碎的壳。不看不知道,这样倒霉的蜗牛一路上有很多,很多!
我捡了一捧,交给了裕王。
小哭包又轻减了许多,看着手里干枯的蜗牛正发懵。
我对他说:
“它们天生迟钝,跑不快,寻不着阴凉,便只能在烈日下活活晒死。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你可以,把它们往阴凉处带吧!
除了跑不快,它们什么都没做错!”
裕王是个极聪慧通透的,哪怕当时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日后他也一定能明白。
……
紫禁城里住着皇帝和后宫,出玄武门还有一圈皇城。西苑是节日庆典游玩的行宫;南台四面邻水,更是避暑的仙岛;东边东华门内是光禄寺和东厂办公的地方;连着北景山那一片住着粗使的宫女太监……
粗使的太监和宫女们轮班,每日酉时前准点换班,玄武门门口进进出出,也算热闹。
我有点怀念我刚进宫当宫婢的时候,那时候多轻松啊!这种天气,玄武门门口摆摊卖凉水的宫人生意可好了。冰镇的凉茶、酸梅汤、香苏饮……一份十文钱,装在新伐的竹筒里,还送一根麦吉梗吸着喝,连竹筒带走只要加两文。太监、宫女,值班的守卫……喝着凉茶还能凑一起闲聊。
年轻的宫婢都有上年纪的姑姑带着,姑姑们防贼一样防着那些凑上来瞎撩持的守卫。经常能看到姑姑们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一面把小宫婢挡在身后,一面追着轻浮的守卫骂骂咧咧要上告他官长。
犹记得当初刚入宫,带我的李姑姑原是个犯了错被摘了补子的司教女官。她说我生得还算周正,又是个机灵的,应该能留在紫禁城里主子们跟前伺候。她喝着凉茶,望着初升起的月亮,感叹起来:
“要我说啊,留在紫禁城伺候也就听上去显贵!在主子们面前随时都得平声敛气,谨小慎微,连睡觉都得侧着睡----
就怕你睡舒坦睡迷了,主子跟前有事儿起不快!
哪里有这北景山自在?虽是破旧了些,但只要出了这玄武门,想吃酒吃酒,想耍钱耍钱……”
说着她便笑了起来,敞着领子,翘起二郎腿,辽东口音哼着没着调的“帝力于我何有哉”!
前程往事,恍如隔世……
如今的玄武门,换班的宫人低头缄默,自顾自赶路,一刻不想多待。
因为不远处停着西厂的马车,那个“西厂阎王”正穿着大红的云锦飞鱼服,坐在马车旁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他身边围了一圈守卫和太监,有人给打伞,有人给扇凉,也有人给捏肩捶腿……
我是只身出的玄武门,夕阳把我的影子拉的愈发孤寂,望着那边众星捧月的方直,我只觉得刺眼!
司礼监的陈洪第一眼发现了不对,骂了一句:
“那帮奴婢怎么回事?怎么让奶奶一个人走出玄武门?连个相送的都没有?”
说罢还打发一群小太监过来搀扶……
小太监们围上来,有的喊着老太,有的喊着祖奶奶!
我厌恶地甩开那些小太监,只说自己腿脚好,用不着。
方直递给我一筒子酸梅汤。
我觉得讽刺,往日我十二文钱就能从这玄武门口买了带给他的东西……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预料到我会生出感慨,蹲着点给我预备上了?!
察觉到我脸色不好,他也问我怎么没人相送。
看着手里的酸梅汤,我忍不住冷笑,“是我不许她们相送,因为我不想看见她们惶恐哀怨还强颜欢笑的脸!”
方直站起来,挥了挥手把那些溜须拍马的太监和守卫打发了。
一个不怎么机灵的小太监还上杆子笑嘻嘻对我说:“小的尚膳监孟冲,这酸梅汤是小的老家配方,老太喝了好,小的日后天天给您送……”
话没说完便被陈洪朝屁股给了一脚,“奶奶问你了吗?没眼色还多嘴的货!”
这帮狗里狗气的货,看了就碍眼!让他们围着溜须拍马的滋味想想就恶心,有人居然能享受?
我挖了方直一眼,压着声音数落他:
“一群狗围着你,你以为你是个人啊?他们把你当领头狗呢!”
方直皱了眉,问了我一句:
“憋着气啊?”
我撇过头去不想看他,交班的宫人已尽数散去,方直一把牵了我的手,拖着我往正阳门的方向走。
夕阳在我俩的正前方,晃得人难受;马车识趣地驾到我们前面,缓缓徐行,替我们挡了西晒强光。
方直软着声音问我:“听说你捧了一把死蜗牛给裕王?还跟他说希望他能给那些跑不快的遮阴凉……
怎么有我替你遮了阴凉,你反倒不开心呢?”
“拿刀子遮下的阴凉,乘着心慌!
督公,杀了很多人啊……”
方直没有立刻回答,他神色有些疲倦,抬手替我理了鬓边的碎发,问了句:“你又慈悲上了?”
我抬眼看他,继续追问:
“说过三句话的都把人打死,这算滥杀无辜吗?”
他倒大方承认这就是滥杀无辜,但他一脸委屈,委屈巴巴地反问了我一句:“干系皇室安危,向来都是宁杀错不放过,怎么到我这里就得换规矩?”
我一时竟然无法反驳,张着嘴着急指责哪里不对……
他又笑了,陷下一边酒窝笑得轻佻,他说:
“就算我是个悲天悯人的,换了规矩,那位立刻就能换了我!
你不是看刚才那群狗不顺眼吗?
可别小看这群狗,来日受了重用翻了身,他们立刻就能变成狼,把今天自愿当狗的一切卑微和屈辱全盘讨回来!
你猜,若没了我,他们会怎么对你?”
怎么对我?
我不敢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做人一定要这样?
方直手背刮着我的脸颊,那双眼睛又温柔起来,“四宝,你是个侠义心肠的,乾清宫的宫女、内廷的女官太监,李时珍和他的相好……你都想护住。
可我只想护住你!”
……
方直叹着气转过身去,他不想让我看见他冷酷的样子。
他背对着我,那背影高大,几乎挡下了所有的西晒,他边走边对我说:
“记住,你夫君是西厂阎王,是皇帝的刀子,不是泥塑的菩萨!
你该庆幸拿屠刀的是我,护下了与你亲近的。换了别人,比如那些急着翻身的狗,为了表忠不得咬死这宫里一半?!”
方直一席话,让我愣在原地,我分不清这是他在颠倒黑白还是确有道理。也许,他和皇帝只是默契地想要看彼此的一个态度……
方直想要看看皇帝愿不愿意把刀给他;
皇帝也想看看方直愿不愿意拿刀杀人!
他有些憋气,甩了袖子大步走在前面,见我愣着,他又回身训了一句:
“还不跟上?我早就说过,我和你都无路可退!”
他刚说完,身后城门落锁,酉时三刻,我们果然都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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