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三年后,路垚终于回了阔别已久的上海。
这里好像还是那样,繁华而冷漠,艳丽又绝情。
白幼宁来码头接他,看到他的第一眼,小白便红了眼眶。那个矜贵的小少爷啊,怎么忽然就沧桑成了这样!
路垚面对这样的白幼宁,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箱子给了她以后说自己想独自在上海转转。
长三堂还是那个长三堂,华灯初上后,高脚杯透出斑驳影光,莺莺燕燕在舞池婀娜迷香。
巡捕房还是那个巡捕房,制度笔挺,纪律严明,众人拥护着一个探长。
上海滩也还是那个上海滩,风情万种,富丽堂皇,红酒旗袍里的十里洋场。
可在路垚眼里,哪里都不一样。
他走着走着,来到了香满楼。
“老板,来一碗刀鱼小馄饨。”
“这位先生瞧着眼生,听口音也不是上海人,不想侬也晓得我家的招牌啊。”
“六年前,一位朋友带我来过,当时就吃了一个便匆忙走了,但味道我一直记得。”
路垚看到馄饨时嘴角那笑意里的温柔让老板觉得很眼熟。
“敢问先生,您那位朋友可是乔四爷?”
一晃好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路垚有些楞神。
“掌柜的还记得?”话一出口,路垚觉得自己的声音都颤着抖。
“四爷很喜欢我家的馄饨,前几年常过来。不过他就带过您一个朋友到我这,所以我记得。好像您当时还打趣说您是他男朋友。二位那般的风采真是让人形象深刻!不过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四爷就不来了。”
路垚笑了笑,付了钱离开了,连馄饨都没吃完。
回到白家,看到白大小姐在等他。
白幼宁递给他一本皮质的笔记本。“楚生哥打最后一场仗之前说过若是他不幸战死,就把他所有东西烧了。这是楚生哥留下的最后一个物件了。我爹打开看了一眼便决定不烧了,三土,它该是你的。放心,我爹只看过第一页。”
说完,白幼宁准备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想起来什么,“三土,楚生哥上战场前立了遗嘱,他的所有家产,一半捐给前线,一半就给你。”
路垚看着那个本子看了好久,也没勇气伸手去打开。
五
那本本子是乔楚生的日记。
当路垚打开的瞬间便知道白幼宁为什么这么说。这本日记是记录从他们分别开始,到乔楚生打最后一场仗的前一天。他笔下的点点滴滴,字字句句,只关乎路垚一个人。
“x月x日,阴,三土走的第二天。天气不好,希望他们在海上航行顺利。
x月x日,雨,三土走的第三天。
x月x日,雨,三土走的第四天,雨好像更大了。这雨声听得真让人心烦。
x月x日,雨,三土走的第五天。操!这雨他妈怎么还不停,真让人暴躁。
x月x日,多云,三土走的第六天。今天天气好了些,不知道三土他们到哪里了。
x月x日,晴,三土走的第七天。圣玛丽福利院出了命案,三土不在有点不习惯。
x月x日,晴,三土走的第八天。这案子有点头疼。那小子在就好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
x月x日,阴,来黄埔军校两个月了。刚刚写了一封信给幼宁。没敢给三土写什么,他可别生气啊!算了,生就生吧,给他留了那么多钱,应该能哄好小少爷吧!罢了,我和他,还是别有什么交际的好。
……
x月x日,晴,今天从黄埔军校毕业了。这段时间感觉真的很好!好像,我的人生离他近了点。
……
x月x日,阴,这两天回上海执行任务。上海好像变冷了很多。下午见到了路淼,她说三土和幼宁很是恩爱,真好!他该有个安稳美满的人生的。
……
x月x日,晴,明天该是场硬仗。援军再不来,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撑过去?我们不能退啊!其实死在沙场上也算死得其所,只是还是会好奇未来会是什么模样?我乔楚生这辈子就活了三个字,一个忠,一个义,一个你。若是最后战死,我也算为国尽了忠;这么多年,我也算是对兄弟尽了义;可你呢三土?我到最后是不是还是没能为你拼一个自由?我们 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我的小少爷,我找人给你算过的,你会活到九十多岁,儿孙满堂,福禄双全。我烂命一条,不该打扰你的安稳人生。我不配的。“
自此这本日记便再也没有了下文。
“我不配的?呵,你哪里不配啊!”路垚双手紧紧捏着日记本,眼眶发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说出这句话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却很轻很轻,像哭诉像呢喃,满是委屈。
路小少爷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无助。
他逃了三年。自知道乔楚生过世到现在,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清晰地明白:乔楚生,不在了!这个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抱不了了。
他很想和他好好说说话的,很想告诉他,他真的很好很好,他不用那么自卑,也不用觉得自己不配。他真的,真的是我路垚这辈子唯一服的人,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是我,唯一心动过的人。
路垚把这本日记和一支笔,一块手表,还有他周游世界所有的照片一起锁进了一个小箱子里。
真可笑!
乔楚生这本日记写了满满三年,字字句句都是路垚。
可他终其一生,都没说出一句我爱你。
这辈子,他说过的最越距的话,好像只是一句,我的小少爷。
六
人人都说路家小少爷自巴黎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上进,懂事,像路家人了。
他去黄埔任教,后又加入了革命。抗日战争的时候,他在前线救伤员;抗日结束,他在北方搞经济;解放了,他也积极参与法制建设。
路垚其人,有脑子有家世,懂经济懂医也懂法,人人都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时间来到了1954年深秋。
前不久刚刚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宪法。路垚有幸成为了见证者。并且,他现在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司法部任职,也算是为梦想出了一份力。
嗯,他们的梦想!
他们都有一个家国天下的梦。梦想这个国家安稳昌盛,所有人有法可依。
现在,好像梦想实现了,所以路垚一个人只身回了上海。
明明上海已经变了太多,可路垚还是觉得,这大街小巷都在提醒他一个人的名字。
乔楚生。
自那年路垚把日记锁进箱子里之后,这些年里,路垚活出了所有人想要的路家少爷的样子,谦逊温和,儒雅上进。
当然,这样的路少爷肯定与乔楚生无关。
说来也是默契。
分别以后的三年里,乔楚生的口中从未提及过路垚;而在路垚回国后的二十八年间,路垚的世界也从未出现有关乔楚生的一切。
仿佛,他们来这世界一遭,于彼此,只是相遇了一瞬。
便再无其他了。
可上海这个地方,总能打破这一切的表象。
路垚在上海逛了一天了。
也许是太多年岁过去了。
路垚发现香满楼的刀鱼小馄饨不鲜了,路口的生煎也不香了,就连那家冰淇淋店新出的口味路垚也只觉得腻得发慌。
可能,是太久没回上海了吧。
可上海总归是繁华热闹的。人们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这里繁华如梦,这里寂寞如斯。
可在当下中国最繁华的街道上,路垚只是看着深秋街道上工人在清扫街角的落叶。此刻他的世界,是铺天盖地的寂寞和绝望。
在上海的梧桐叶落尽的那天清晨,路垚被发现自杀在一个墓碑前。
可怜路少爷挣了一辈子的钱,死的时候身上分文未带。随身的只有一支上了年岁的派克笔,一个有裂纹的手表。不知他过世前是不是在和谁说着那些老照片。只知道,当时他的身边还有一本摊开的相册和一本被路少爷紧紧抱在心口的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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