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已是天空微露鱼肚白了。做下人的规矩是必须要在主子起床前便要将衣衫、洗漱之物备好,是以我一到这个时候自然就醒了过来。
我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伸伸懒腰准备起床,可目光触及床顶时却愣住了:这不是我的房间!我一骨碌翻身爬起,四处张望了一番才想起这里是殷泽的书房。
殷泽不知何时起床的,此刻正站在书案旁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见我醒了,他提笔的手停了下,淡淡地道:“醒了?”
我点点头边下床边说:“姑爷早!”昨夜睡时我身上还穿着殷泽的衣服,总不能还这样穿着出门吧?我四下寻找自己的衣服却见衣服已经放在床边了。我伸手摸摸,衣服已经干了,我转头望了望殷泽,见他没朝这边看,便躲在纱帐后的角落里迅速换好了衣服。
我从侧室走出来对殷泽道:“姑爷,小姐该起床了,我就先回去了。”
“你今日不必回去了,我已让铭书同你家小姐打过招呼了,说今日让你书房伺候我茶水笔墨。”殷泽头也不抬继续在纸上写着。
我不由地看向殷泽,只见他身穿一袭素白色的衣衫,衣衫下摆勾勒着几片水墨色的竹叶,一头乌泽的发只用一根发簪绾着,半披半束倾泻于肩头。他黑眸微垂,红唇轻抿,手握着一杆青色的兔毫笔,身姿挺拔,目光专注,那样的沉静优雅,仿佛是从身后那雨后云雾飘渺的远山上飘然走下的天人一般。
我的右脚腕还有点疼,便一跳一跳地蹦到书案前想看看殷泽在写些什么。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纸上的这几句话虽然我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殷泽的字却是写得极好的,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字迹如流水行云般飘逸洒脱。
我见殷泽搁了笔就问他:“姑爷,要用早饭么?我去端了来。”说完,便拐着脚朝外走。
“站住。”殷泽伸手拉住我的胳膊,他转过书案来将我按坐在书案前的矮榻上,语气仍是往日那般淡淡的:“脚扭到了还乱跑什么,你坐下吧,铭书自会端了来的。”
我“哦”了一声,可这样干巴巴地坐着实在是无趣,我看殷泽写了一会字后就揪着自己的裙带在指端绕来绕去,一会儿绕成朵花,一会儿绕成只蝴蝶,最后绕得厌烦了便双手托腮无聊地盯着书架的一角发呆。
“笃笃笃,”有人敲门,接着铭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少爷,我拿饭菜来了!”
“进来吧。”殷泽淡淡地应了声。
铭书推门进来,他手上端着一个红漆托盘,盘上放着两碗粥,两碟点心和三样小菜,他将托盘放在罗汉床的小桌上后,看了我一眼对殷泽道:“少爷,我已经告诉少夫人了。”
殷泽点点头,“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铭书出去后随手关上了门。
殷泽走到罗汉床边坐下,见我还在桌案那里坐着,便指指他对面:“过来吃饭。”
“不用了,不用了,我不饿......”我忙摆手,下人和主子一桌吃饭,这要是让人知道了该打板子了,这样说着,可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
殷泽显然也听到了我肚子在咕咕叫,他眉毛一挑:“难不成要我抱你过来?”
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自己来,自己来!”说罢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罗汉床边坐了下来。
殷泽端了一碗粥,他用下巴示意我喝另一碗。我犹豫了下便也端了起来,我着实有些饿了,一碗粥下肚还没怎么吃饱。
此时,殷泽已喝完了粥,正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着嘴。我见状不好意再吃,可目光却不由地瞟了一眼桌上的点心。
殷泽将点心朝我面前推了推:“你都吃了吧,我吃饱了!”
我一听也不再推辞了拿起点心就朝嘴里塞,边塞边说:“姑爷,您真是个好人!”
殷泽听了不置可否的笑笑,“是么?”他看着我皱眉,“你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想起昨夜喝酒时他也说过这话,说起喝酒,我突然困惑地看了殷泽一眼,他昨夜喝过酒后为什么想和我打架?
殷泽吃完了饭正端着碗茶在喝,见我皱着眉头左一眼右一眼地瞅他个没完,便奇怪地问我:“我脸上有东西?你怎么这样看我?”
我摇摇头:“没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他,“姑爷,你昨夜为什么要和我打架?难道是嫌我喝酒比你喝的多么?”
“嗯?”殷泽诧异地看着我,“我何时与你打架了?”
“就这样,那样......”我用左手食指指指殷泽的嘴又用右手食指指指我自己的嘴,然后把两只手指拧在了一起。
“噗!”殷泽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看着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谁跟你说这是在打架?”
“我娘呀!”我言之凿凿地说道,“我娘说了,这样打架小孩子是不能看的,会学坏的!”
殷泽定定地瞅了我半晌,最后他嘴角扬起用手揉揉我的头:“你娘说的是对的!以后除了我之外,不能和别人这样打架,知道么?”
“姑爷,你也觉得我娘说的是对的!”我欣欣然地问他。
“嗯,你有个好娘亲,”殷泽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可随即他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我也有个好娘亲,可惜,我娘亲早就去世了......”
我知道殷泽的娘亲在他心目中十分重要,不然,他怎会为了守护他娘亲种下的杏树与殷老爷闹得不可开交,对他娘亲留下的几棵杏树视如珍宝,可见他心中该是怎样的刻骨思念?可我却无从安慰他,只能一个劲儿地说:“姑爷,你别难过了......若是你娘泉下有知,她定不希望你这样难过......”
殷泽的目光盯着桌上的茶具,他的眼睛似蒙起了一层阴翳,“小伶,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我点点头。
“有一个孩子,他有着这世上最温柔的娘亲和最英俊潇洒的爹爹,从他记事起,爹爹总喜欢抱着他逗他玩耍,娘亲总是温柔地笑着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娘亲喜欢杏花便托人从城外买了十几株杏树种在院中,爹爹和娘亲时常抱着他在杏树下乘凉,一家人其乐融融。”
殷泽的嘴角上扬,回忆之间流露出满心的温柔、欢喜,“可是,这样温馨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他的话语间带着淡淡的苦涩,“孩子的爹爹渐渐地越来越忙碌了,每次回家都是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了,每日里只有娘亲抱着他玩耍,教他读书,哄他睡觉。每次他闹着要找爹爹时,娘亲总是笑着说爹爹是在做正事,为了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才不得不在外应酬的。”
殷泽的声音顿了顿,继续说道,“一日,娘抱着他在树下玩耍,却见爹爹带了一个女人回来,那女人生的容颜妩媚,走起路来婀娜多姿,爹爹对娘亲说要纳那个女人为妾。孩子感觉到头上有水滴落了下来,抬起头来,发现娘亲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娘亲是个温柔敦厚的人,她没有与爹爹吵闹,默许了那个女人进门。爹爹到娘亲房中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娘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了。
一日,爹爹带了娘亲最喜欢吃的荷叶酥来,又送了娘亲一件首饰,说夜里要在娘亲房中过夜,娘亲自然是欢喜不已。夜里,一番温存后,爹爹长吁短叹地说如今一大家子人,院子小了住不下了,正巧邻居要迁到外地去正出售房屋,他想买下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娘亲听了,忙说自己手中还有些银票拿出来应该够买下隔壁宅子的。爹爹一听果然感动不已,连夸娘亲是个贤内助。
隔壁的宅子买下来了,爹爹雇了工匠将两处宅子之间的墙壁拆了,造了一道拱门将东西院连通起来。祖父祖母搬去了东院,娘亲收拾东西也准备搬过去,爹爹却来告诉娘亲,说她素来喜静,西院花木众多环境清雅幽静,不如她继续在西院居住就不要搬到东院去了。娘亲看着一脸不耐的爹爹及他身后那个女人得意的脸只能含泪点了点头。
彼时孩子的祖母身子一直不好,祖父虽疼他却也不好过多干涉后宅内院之事,只斥责爹爹不许亏待他们母子二人。因此,爹爹一个月中倒有两三次到西院留宿,只是每次留宿过后,娘亲的小库房便少了些东西。
如是两年过去了,娘亲竟然和东院的那个女人同时怀了身孕。那个女人平日里几乎不踏足西院,在得知娘亲怀孕后竟主动前来探望,且每次都带了许多补品来。娘虽心慈面软可不是个糊涂人,每次那女人带来的东西她都悄悄地请大夫看过,却每次都没有发现异常。
那个女人温言软语地对娘亲说,怀着身孕一定要多吃补品,这样腹中的胎儿才能有足够的养分,生下来才身体强壮。那孩子小时三天两头生病,娘亲也为此格外焦心,听得那女人这样说便记起来,怀着身孕的时候正巧是孩子爹爹四处奔走打点的时候,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家中不安地等待,有时便经常忘记吃饭,想来,孩子经常生病便是因为在母胎里受了委屈。念及此,娘亲便开始吃各种补品,那女人也日日送了大鱼大肉来,有时还在西院与娘亲一起用饭,一时间,娘亲忘记了之前的不快,与那女人相处的和亲姐妹一般。
转眼到了生产的日子,那女人与娘亲先后进了产房,那女人生下了一个男婴,而娘亲却因腹中胎儿过大造成难产最终一尸两命。孩子的亲娘去世了,孩子此时也不过刚刚五岁,那个女人对爹爹说孩子没了娘可怜见的,自己会好好对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般。
孩子到了东院后,那女人果然对孩子极尽宠爱,千依百顺,孩子要什么便给什么,谁也不能说孩子一句不好,若是孩子不小心磕到碰到了便将随从的下人打一顿;若是孩子与别人争执便是别人不好,对孩子百般安慰;过了两年,此时的孩子已经成了府中人人提之头疼的角色:在府中随意驱使打骂下人;出了府门在街上撵鸡打狗掀翻摊子;在学堂里动不动顶撞先生殴打同窗,殷府中告状的人越来越多,他爹爹的脸色越来越黑,动辄三天两头皮鞭教训一顿,那女人她便抱着孩子心肝儿肉儿地哭哭啼啼。
孩子的祖父自从他祖母去世后便在后院潜心修道不理府中诸事,听得孩子养成了这般顽劣的性子,他寒着脸将孩子带到了自己跟前,又找了个丫鬟前来照顾孩子。
那丫鬟叫桃叶本是孩子娘亲的陪嫁,孩子娘亲死后她被赶去做杂役了,她如母亲般照顾了孩子六年,待孩子大些了,她才告诉孩子一个让他震惊的事情。孩子的亲娘虽说是难产而死的,却是被那个女人给害死的,桃叶无意中听到那个女人和她身边的杨妈妈说,‘西院那个终于死了,不枉我每日送补品过去,那傻女人将腹中胎儿吃得那样大,不难产才怪’。桃叶还偷听道,他爹爹与那个女人其实是青梅竹马,只因那女人的爹娘反对加上他爹又外放做官,两人便断了联系。后来那女人的爹犯了事被抄家问斩,她也被卖入青楼,两人无意中碰到了便旧情复燃。
爹爹其实从未爱过他娘亲,就算是有些许的爱也是带着目的和算计的。若不谋算,他一个外放的小官无权无势又怎能回到京城去?所幸,他有一副好皮囊,骗得他娘这痴情女子为了他甘愿拿出全部身家来帮他。
桃叶垂泪摸着他的头说,先前那女人看似对他百般疼爱,实则是在捧杀他,慢慢让他养成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性子,让大家都厌恶他,尤其是让殷老爷对他失望透顶,以后这殷府的家业便都落到她的儿子手里。幸而老太爷及时制止了这种状况的发生,他才及时回归正路不至于误入歧途。
祖父去世后,孩子便搬回了西院住,他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每每见了那女人虚假的笑脸,他眼中的恨意便显而易见。
搬回西院不久,他一直视为至亲的桃叶便被那女人命人给活活打死了,说是桃叶手脚不干净偷了她的贵重首饰,可他却知道这是那女人恨桃叶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他愤怒地去找那女人对质要为桃叶讨个公道,可父亲却听信那女人一面之词,说他狂妄放肆目无尊长,一脚踹在他胸口上将他从台阶上踹得翻滚了下去。
桃叶死的那日,那孩子抱着桃叶血迹斑斑的尸身哭得死去活来的,没人帮他,他把桃叶的尸体用草席卷了一步一步艰难地拖到城外。桃叶的故乡在禹都城,他不忍桃叶埋骨他乡,便雇车将桃叶运回了故乡。他亲手挖了个坑将桃叶给葬了。那日下着倾盆大雨,他用手一下一下地挖着土,十个手指全都破了,血混着雨水流进了土里,可他仿似不觉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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