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青檐瓦,浮雕梁柱,千级高阶,暗红的血液从衣角滴落,在镂空的石砖上溅出一朵又一朵艳丽的血花。
纵使我见过数千只死法及其恐怖的鬼,仍是惊住了。
被铁索高高悬在宫门前的前君后,素白曲裾裂开了竖条血坑,重重叠叠,烂肉还连着皮扯露在外面。
应该是没来得及梳洗,云袜都没穿,一双足脏兮兮的,和着斑驳的血迹,肉眼可见地在抽动。
她还没死,不过也不远了。
百姓们看着这曾艳名远扬的君后,不禁砸舌,却不觉得可惜,更有甚者满脸晦气,在阶下指指点点,巴不得她早点死。
瞧准了时辰,我走上前,用夺魂锁勒住她脖子,使劲一拽!那双明眸顿时睁大,又一点一点失了光彩,身体轻微抽搐。
我偏头示意,让黑十四把她的魂魄收入净鼎里。他皱眉,大手一挥,魂魄化作青烟飞进小鼎。
“过七日之后便就带她回去复命了”完成差事,我松活了许多,大步走在前面,小鼎就由黑十四抱着。
万人空巷,包子铺的蒸屉还腾着白烟,酒馆的小桌子上,摆着未吃完的小菜。
这是凡间的烟火味,我曾经体会过,又彻彻底底忘掉的东西。
我随便找了个地,拉着黑十四一起,并膝而坐。
我捧着脸,望着清冷的大街,问道:“十四,你来地府也有些时日了吧,索过几只鬼了?”
他回答:“十一只,不算方才的。”
“你知道我索了多少只鬼了吗?”我一字一字说得很重,“一百只……算上刚才那个。”
“那么多只鬼魂,那么多张陌生的面容,来来往往,我见他们生前最后的光景。”
“你来之前,我索了一只晋国的鬼,他是晋国的谏臣,走得安详,我渡他过引渡河的时候,他跟我说,在他生前好像见过我。我将信将疑,只管将他带到判官处,可他还是喋喋不休,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我叙述着自己曾经的故事,黑十四侧脸盯着我看。
“他说我遇人不淑,说我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做,放着大好前途不要,非去喜欢一个无情之人,白白浪费了命。”回想起那个老头说过的话,有些,我依然很迷糊。
像是烧到天边的红云,我伸手去摸它,却怎么也抓不住,太遥远了,我不记得了。
“我曾有一位故人,以为自己心中除了大业,不在乎什么儿女情长。”黑十四出声,他用沉稳的声音,说着他故友的往事。
我闭上嘴,认真地听他讲。主人公是谁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他看上了一个男人的美貌,便处心积虑地讨好他,那个时候新鲜,就什么也让着他,犯了事也拐着弯地维护他迁就他,后来有了一个又一个美人的出现,他与他的感情渐渐淡了”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我静静等待着下文。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我那位故友与其他女子先后诞下三个儿子,那几年,他很少去见曾经的爱人,嫌他年老色衰,嫌他的风采不如初见,后来那个男人孤独地死去了,那时,他尚美人在怀。”
他没有再说下去,毕竟结局显而易见,男人后悔了,愧久了,不过,死去的活不过来了。
我默然,注视着脚下的土灰。
我心里很害怕,害怕自己的前生如同此人一般凄惨。做白无常做久了,就开始恐惧经历短短数年的人生。
一只大手轻抚上我的背,他轻言细语:“想听他们之间美好的往事吗?”
我摇了摇头,回答道:“不了,既然我都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就算过程再如何美好,终究只是刀柄上刻了花,刀尖上滴着血。”
我又道:“我惯来不喜不圆满的事与物,这种故事我也不爱听,做了鬼,还如凡人一般伤春悲秋的,得多不明事理。”
对于一个死了很久的人来说,比如我,即使人间风光无限好,或是鲜血遍流乱及地狱,不过只是活儿多,活儿少的事情罢了。
故国怎样?我不知道。
哪怕山河美景更胜从前,我也只能做外乡客,道上一句好。
我嗤笑一声,“头一次做那不明事理的鬼……”
头一次在一个并非十分熟悉的同袍面前,流露出最真实的一面。
黑十四起身离开,站在酒摊前,挑了两坛做工精细的酒坛子,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掉,灌了些不清不楚的水在里面。
我望着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玄色的衣裳,高昂的头颅,我越发觉得他是王。
他走近,蹲回原来的位置,两个酒坛子在手里掂巴掂巴,递了一个给我。
“我兑了些洗世水在里面,有酒香,当做一醉解千愁吧。”
我有些好笑,捏着坛口子,轻轻晃荡,“稀奇!”这一闹,我倒不再努力想着那些事了。
不过我并没有喝下去,只是抱着坛子,细嗅着酒香。
我道:“我要是忘了之前的事,阎罗爷第一个发怒,我们俩还有活路要干呢。”
他也没有说什么,把酒坛子放了回去。
两只鬼,坐在凡间的大街上,从几个老妇人骂骂咧咧的,从北边回来,到人潮涌起,密密匝匝;最后日薄暮,都散了。
“呃,我们走吧,今儿个晚上还要再索两只鬼。”我站起来,抻抻腿,扭扭腰,迈着大步,走在前头。
人间的热闹,永远是那么短暂,却有是那么意犹未尽。
02
六日转瞬即逝,温暖的光再次爬上宫墙,乌青的漆镀上微黄,石砖上的血污已经擦拭干净,没有了骇人的尸体。
女鬼从鼎炉里飘出来,因为惧怕光,她躲在了长廊的角落。路过的宫婢看不见她,小声说着什么。我站在栏栅外,偶得几个字眼“太惨”“活该”“淫妇”。
幸好黑十五去送另外的两只鬼了,不然我得拉着他,悄悄聊上大半天关于这女鬼的风流趣事。
女鬼抱住自己,衣着容貌还是死时的样子,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嘴皮子一翕一合。
在凡间普通的鬼是说不出话的,我没法子,任由她瞎比划。
“南子?你是叫南子,对吧。”我顷身上前,听她说话。
“我问你几个问题,是,你就点头;不是,你就摇头,晓得了伐?”
女鬼连忙点头。我便问道:“你……”话还没说出口,我就收住了。想着这样揭别人伤疤,好像有点不道德。
顾虑着,我道“你下辈子还做女人吗?”随意胡诌了个问题,脱口而出时,我都尴尬地要钻进地里了。
她也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愣怔一瞬,然后就一个劲地摇头,暗红色的血夺眶而出。
好吧。她很诚实。我问她,想见自己的亲人吗?她还是摇头。
诚然,当任国君是她丈夫的孙子,她的亲儿子死活不肯登那王座。她才落得如此下场。
说起她的儿子,这命簿上也没写是谁的种。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在我手心写。”我摊出手,伸到她面前。
鬼虽无实体,但我同样为鬼,她是可以触碰到我的。
雾白的手指,点在我的手心,一笔一划。是极其漂亮的小篆。
她写着:我想见朝。
我寻思着这“朝”是谁。想来想去,与她有关系的就只有她的姘头宋朝了。
说起她那个姘头,命簿里倒是着重绘了几笔。眉目俊逸,顾盼生辉,妍若好女,朗润如玉,与她丈夫的男宠弥牟,有得一拼。
野料记载,那姬元就是因为他生得好看,不仅宠信他,还放任不管,任其霍乱后宫,连姬元他妈都没放过。
我挥挥手,告诉她:“公子朝非血亲,亦非结发,见不到的。”
她流露出感伤的神色,我确无办法,只能看着她蹲在角落,直至子时,鬼门开。
万家无灯火,商丘独寥寂。
唯有鬼的眼中,有那么一道幽绿的光,点亮了漫漫长夜。
昙花之后,曼珠沙华两边盛放。我在花道的尽头,等着黑十五,怀里抱着小鼎。
宋朝爱南子,更恋荣华,南子爱宋朝,却不敌尊位。姬元谁都不爱,贪恋美色罢了。
我想起了黑十五故事中的男人,他和姬元一样,都是用着权势,游戏人间。最后一人孤独地看着天下和乐,享受着百姓的赞誉。
远远地我瞧见了黑十五,举起手向他打招呼。
“我这边没问题,你呢?”
我们并肩站在渡船的船头,没有风吹刮我的脸,衣袂不曾乱过。
“没有”,他回答道,“普通百姓的心愿除了看一眼亲人,也没什么了”。
我跟他说:“这国公夫人可就不一样了,居然是要去见自个的姘头”。
黑十五被噎住,一双眼又眯起来,像是一匹狼,“果真是……”
我看着他,他低了声
咬牙道:“无,耻!”
泊了船,黑十五带着三个鼎回去复命,我落得一身轻松,悠哉悠哉回了我的居室。
躺在塌上,晃着小腿,想着这几日经历过的鬼和事,回忆着,就回忆到黑十五去了。
那么高大俊朗的一只鬼,在我面前就跟棵大树一样。
我不说话,他就不说;我一说话,他就受着我的一肚子酸水……
突然间,我惊觉黑十五是怕我的。
这种怕,不是对视一眼就手足无措,吓得流汗的怕,而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句话惹对方不高兴的怕。
自从上次我问他吃不吃桃子,他就像是转性了一般,十分不合常理。
按身量,他比我壮实一倍有余;按气势,我这凶巴巴的眼神,还不及他把手往身后一背。怕我!着实没有道理。
一头雾水的我,只能把一切归功于他在生前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又不敢让我知道。
想必他与我的过往,要么令我终其一生难忘,要么使他半生难眠。
前缘错,我不愿在去追究太多,只望老天开眼,不要再纠缠于我。
03
阎罗爷新发了衣裳,白无常的是麻布缝的直裾,还送了只长帽子,两条布条冗长,垂到脚踝,一旦疾走,那长长的布条就飘起来,瞧着倒真的是只游魂,阴森森的。
黑无常的衣裳也很奇怪,肩膀上堆了两簇黑鸦羽毛,腰带是串了箭矢的铁链,走起路来,哐当哐当响。
我穿着新衣裳,站在水镜前。我满意地咋舌:“我瞧我这张脸,放在凡间,一定是做娈童的份儿,真不知道将军之位是怎么来的。”
映月柳眉,螓首膏发,又幸余男儿本色,不作娇妇。反正在我自己眼中我便就长这样。
黑十四看我自恋过了头,一巴掌往我后脑勺呼。
“哎呀!”我被打偏了脑袋,一下竟转不回来。“黑、黑十四,你把我脑袋掰回来!快!”我干着急,催促着他。
鬼的头多半是灵体,在凡间摸不着,看不到,在阴间就不一样了。不仅能看见、摸着,还是脆的,用力一折就断了。我曾年少不懂事,把自个手腕掰成两截,断手幻成白色的小粒,四散飘走。
黑十四没想到自己下手过重,连忙抱住我的脑袋,往后使劲拽。
“阿!呀呀!我的头!”我被黑十四的蛮劲给弄得重心不稳,脚底一滑,连带着他一起往地板上摔。
我从我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没了头的身子,和一脸惊悚的黑十四。
他尴尬地笑笑,没了往常的戾气,他抱歉道:“小白,对不住哈,我没收住力气。”他作势要把我的头捧起来。
我急忙打住他:“等等等等!叫白十五!让他来,他熟悉这业务!”
他收敛了笑容,瘪着嘴,额头吊了三根黑线,执意要自己把我脑袋接上。
“别!”我刚开口阻止他。他斜着眼珠子,森森瞪我,威胁道:“要么我给你上,要么我把你的头抢了,安在我自己脖子上!”
我最惧他,立马消声,把想说的话全咽回去,看他这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我不放心,哼唧几声:“那你快点,不然我就成无头鬼了,你就再也看不见我这么好看的脸了。”
他翻了个白眼,手上动作没停。我闲着,就盯着他看,描摹着他的容貌。
眼皮子有点发肿,微微下垂,下眼睑有深深的眼袋,眼角的皱纹比原先浅些,我猜他一定用了千种方法才让这曾经令他厌恶的老纹淡下去。
长眉朗目,皙肤青丝,也曾是他的容貌。
我年老色衰后,便是黑十四的样子。
“老黑,咱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很骄傲啊?我有这样一张脸,我一定会骄傲到眼睛放在头顶上!”
他搓了搓我的两颊,笑道:“那时候可狂着呢!王驾都敢劫。”
我一激动,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被他按住:“行了!看我把你头打折的份上,我跟你好好讲讲我们生前的故事。”
我乖巧地躺在他怀里,头颅因为我的动作往前挪了位。
黑十四开口,我便打住他:“就讲讲我原先的风采有多么恣意,其他的就别提了。”
他点头,继续道:“我曾经被封景伯,二等王爵,年少轻狂……”
“姿容上乘,得许多公子贵女的喜爱,送上门的礼,可以堆出半座金山。”
“当时的国公也不对我做约束,但凡是出风头的事,我都做过。”
“后来我失了君恩……”
我连忙叫停他,右手扶住脖子,左手拉着他的衣袖。
“叩叩,十四?在吗?”
门外传来白十五的声音,我这话还没说出口,又掐断在喉咙里了。
黑十四闻声,一改对我的笑颜,沉着脸,起身开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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