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吞噬锦被,一点一点,在泼了陈酒的石砖地上蔓延。
明艳的光铺天盖地,帝丘的夜从来没有这般明亮过。
我躺在床上,看着支撑起整座宫室的横梁,被大火烧焦,摇摇欲坠。
我在寻死,或者说我在赌,以自己为最后一颗棋子,落盘即见胜负。
可是这个赌,我注定满盘全输。
他是贤明的君王,是我一生效忠的主人。可我却只是旁人眼中,他的一条狗。逗得他欢心时,便宠爱无比;厌弃了,便一脚踢开,毫不留恋地去逗温顺美丽的猫。
侍君十五载,安得真心?
我累了,不愿在一众美貌年轻的面孔中,去争夺那一份薄恩;不愿守着寥寂的宫室,等着他与我的再会。
人总是会老,鬓间苍白,眉眼之间堆满了皱纹,手变得粗糙枯黄。我想他很嫌恶我这般的容貌。
死了也好,朝廷大臣的不屑,百姓戳腰杆子的谩骂。在这场大火中,连带着我这个品行不端的男宠,化作灰烬,葬了这十余年来我对他的爱意和期许。
曾几何时,我也曾意气风发,封爵拜将……
可惜,无论身前生后,留在百姓口中的,都是那个饭后闲谈的说资罢了。
横梁终是断了,我看着直直砸来的焦木,突然红了眼……
骨头贯穿心肺的闷声,我大约是听见了的,只觉得身子被折成了两截,温热的血浸湿了胸前的衣料。
泪水落入鬓间,眼前已是漆黑一片
………
直到现在,我才觉得自己是恨他的,深情错付,误了我的一辈子。可又有什么用,我已经死了啊。
02
地府不见天日,唯一的亮是自引渡河中,怨魂幽幽的绿光。
阎罗爷高坐堂上,手中的笔不停地在簿册上划拉,他看着倒是忙得很。
我手上没活儿,正清闲,坐在生死殿门槛上,盯着被黑十四拉进去的鬼魂发呆。
那只鬼长的怪威武英俊的,一看就知道他在凡间应该是个王室子弟,或者他本就是个国主君王。
那只鬼站在生死殿的八卦阵中心,面对传说中的阎罗王,依旧摆着个架子,仿佛如自己仍是坐拥一国天下的君王,身边依旧多得是阿谀奉承的大臣宫婢。
可是他的眼睛却盯着黑十四,一寸都未挪开过,灼热滚烫。
黑十四似乎察觉到了这道目光,恶狠狠地瞪了回去,怨气都要从眼珠子里溢出来了。
我有些懵,轻手轻脚走过去,攥住十四的手腕,他回头,是一张与我七分相似的脸,只不过,他的眼角延展着像破裂石砖一般皱纹,印堂处也刻着几道深纹。
他皱眉,沉声道:“你不去索魂,待在这儿干什么?”说着,便要把我推出去。
我连忙止住他的动作,看着王上歇下了笔,拉着他站到八卦阵的左边。
“你选择投胎,还是留在阴间做鬼差?”王上撇了鬼一眼,继续翻看手中的气运册。
我看向鬼,他却看着我出了神。我也乐呵,毕竟像我这般美貌,凡间有几个能与我媲美。
可黑十四将我挡在身后,把我护得严严实实的。我不明所以,却还是乖巧地窝在他身后。心想:还是自己的保护牢靠许多。
我没看见那鬼的表情,只听他道:“留”
我明显感觉得老黑的身子微微僵硬,甚至还有些颤抖。我从他脖颈后探出头,撞向那鬼深邃的眼眸。我心为之一颤,难不成我活着的时候认识他?
前尘旧梦,我想不起来,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这人好熟悉。
……
出了生死殿,那鬼便跟着我和黑十四一道,去了断尘崖。
这是我第一次炼化无常。
每一只鬼在生前都会有自己的故事,魂魄之中刻着一段爱恨情仇。
我要做的,便是分离这只鬼的善与恶,“善”为白,“恶”为黑,就像我同黑十四一样。
拥有记忆的是黑无常,拥有美好的是白无常,我曾叹过不公,却发现被偏心的其实是自己。
黑十四承载了所有的苦和泪,他最明白人性的阴暗,看着手中一只只渡走的鬼魂,知道他们背后的故事,都是消磨他精神的痛苦。
我伸手推了那鬼,俯视着忽隐忽现的魂体,从崖山坠落,被刀刃似的崖风割裂成两半。
“啊——”
尖叫惊起了气潮,老黑心不在焉,淡淡瞧了一下,便迈着稳重的步子,挺直脊梁,渐渐消失在阴间之中。
等了许久,我才从崖边捞上两片魂体,用铁索困住其中的“恶”,用小鼎装着“善”。
那善魂突然发了声:“对不起。”
我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的道歉把我砸了个头晕。
我问:“你认识我?”
这下两只魂都没说话了,仿佛方才的对不起不是他们说的,我也懒得追问下去,走到洗世池,把小鼎沉下去。
七日之后,我便就多了两个新同袍了。
03
鬼差在上任之后便会弃掉生前的名字,改做无常。为了方便称呼,就在黑白二字后面按照先来后到加上数字。那只鬼便唤作:十五。
黑十五模样倒是不错,浓眉星目,带着属于贵族的高贵恣意,又不失掌权者的稳重,浑身却散发着一股子阴狠之气。
白十五的长相倒是差了些,这眼角的皱纹瞧着比黑十四还要深,一双混浊的眸子里,祥宁和善,带着不知何起的愧意。
自从洗世池中出来后,白十五待我和黑十四一直是温温柔柔的,特别是在面对黑十四的时候,恭谨小心到了极致,生怕惹得他不高兴。这般模样像极了劝撒脾气的娘子。
而那个黑十五整日拉着张臭脸,活像我们谁欠了他二百五万锭金子似的。还不爱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我不是很喜欢同他相处。
十五化作无常后十来天,阎罗爷吩咐下差事,我即刻动身,结果在灵船上碰见了那个“哑巴”。
真是运气霉到了家,我欲离开等下一艘灵船。好歹不歹,他一下子就拽住了我的夺魂索,船开始动了。
我走开不得,瞪着双眼睛:“你没有差事吗?人间那么多冤魂不去渡,缠着我干嘛!我身上有什么回魂丹吗!
他长眉一蹙,脸上蕴着不爽,左手背在身后。一时间,我竟觉得他才是王,我的主人。
“你敢这么和……我说话?不知礼教!!”
我立马打散了他是王的想法,翻了个白眼,直直走到他面前,然后……
“呃!”黑十五闷哼一声,捂着捂着肚子,勉勉强强稳住身形,瞳孔微震,显然是不敢相信我会一脚踹过去。
我用指尖点住他的肩膀往死里戳,凶着张脸,抬起下巴:“你有是个什么东西?我生前可是大将军!你最好不要招惹我!”
我以为他会被我震慑住,结果他眯着眼,愣怔一会,讽刺一笑:“生前?你还记得生前吗?”
“要你管!”我松开他,从船上跳下岸,径直走了,也懒得得同他废话。
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以前是干什么的,听黑十四讲,我原来是一国宗亲,继王爵,为一代少年将军,因为冒犯了君威,实在无颜面对君王,自缢而死。
我也问过他,到底是怎样惹怒的王上,他答:“桃子,一颗桃子。”我莫名其妙,他却什么也不肯跟我说了。
黑十五跟了上来,也不再说话,就默默地跟着我。
走了许久,我掏出怀里的命簿,寻今日要索魂的地方。
这时,黑十五走到我身后,他说:“王都商丘,今日要索的魂在那里。”
我疑他为何知晓,他说是阎罗爷让他和我一起搭个伴的。
我有些窘迫,搞了半天,人家也是授命而为,是我自己矫情了。
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忽地,脑袋里秃噜出一句话,便立马从嘴皮子上叭叭了出去。
“你吃过桃子吗?”
他愣住了,看向了我的眼睛。
我很懵,茫然地回看着他。
良久,他道:“吃过。和一位故人一起吃的。”
04
我们两个的关系,因为共同接了一个差事,而有所缓和,倒还能好生说上两句话。
一路上,时不时搭上几句话,他像是变了个性子,沉默冷淡。我惊叹于他变脸如此之快,不由得想要同他多相处相处。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很想完完全全地挖掘出他的秘密。
漫漫长路好不容易到了头,见了微光。我们踏进了卫国的王都,帝丘。
帝丘似乎出了乱子,路边摆摊子的百姓都一窝哄往东跑去。
人潮齐涌,也不清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我颇感好奇,用胳膊肘顶了一下黑十四,“唉,你既知道这是帝丘,可晓得这条路通哪儿吗?”
他拉着脸,一幅苦大的模样,活像谁抢了他媳妇,“卫国王宫。”
我摊开命簿,翻找那只将死之人的住地。
正巧是卫国王宫!
我继续看下去,越看越精彩,我不禁啧啧道:“这个国公可真能忍,媳妇儿找那么多情夫,还巴巴地望着人回宫,啧啧!”
要收的这鬼,是前国公的夫人,生前啊,一堆的风流韵事,自个夫君还没死呢,就和自己丈夫的男宠搞一块去了,怪不得这任国公砍了她。
“要我是那个女人的丈夫,我才不会如此容忍,一枪捅死她最好,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以为自己是蛇啊。”
我拉着黑十五,边说边往北走。他一声不吭,任我叨叨这个国君。
“唉?”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他。从第一次与他见面,我就觉得他生前的身份决不简单,只可惜,我不记得前尘,也忘了生前与他是否有交情,是仇还是友?但黑十四记得啊!看他对十五的态度,生前怕也是冤家。
“我们还活着的时候,是不是仇敌?或者说你是劳什子大夫、公爵、王侯啥的,杀了我?”
我撞了一下他肩膀,凑过脸,直勾勾地盯着他。
黑十四停住了脚步,一张脸如他的氏一般,沉得能滴出墨汁。深邃的眼,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思索了半晌,最后稍稍放松,“没有。”
我怎会信他的鬼话,再说了,就黑十四恨恨瞪着他的那模样,没点猫腻谁会信。
灵光乍闪,我想起了刚才看见的一个名字。
姬元!
那个好色的国主!
我又偷偷瞄了他一眼。嗯~剑眉鹰目,挺鼻子,薄嘴唇,腰板硬直。
我打趣道:“我真怀疑,你就是那个姬元,风流多情。你看你,方才的方才你还调戏我,来了这帝丘又是这副模样,你不是姬元,谁信?”
“我不是姬元,而且我自杀而死,怎可能是姬元?”他淡然道,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样的表情。
我着实被惊到了,黑十四竟是自杀?
好不容易脑子转了个弯,对哈!黑白无常大都是自缢而死的鬼魂,因怨气太深,若选择投胎,转世后难免会成了祸害百姓的奸佞,而做鬼差最多也就受裂魂之痛,即享无边长久。
黑十四也说过,我是自缢死的。
“唉呀!瞧我这脑子,竟连自个怎么来的都忘了。”我十分尴尬,伸手挠了挠后脑勺,知趣地闭上叭叭的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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