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十四讨厌黑白十五的事,整个阴间都传遍了。他们仨一见面就掐,特别是我在场的时候,黑十四一个劲地嘲讽十五,面色阴沉,唇角勾出的弧度,像要飞起吃人一般。
上次,我不小心拿错了衣服,拿成白十五的了,他过来与我换,黑十四就给他甩脸色。
我颇为尴尬地夹在中间,白十五也不恼,笑脸相迎,我看着就觉得他委屈得慌。
事后,我问黑十五,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愁什么怨。他很是敷衍地答道:“他生前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又问:“他生前是干什么的?”
他看了我一眼,道:“卫国王室。”
黑十四不知道我曾与黑十五一起去商丘索魂,他若是知道,恐也不会告诉我,黑十五是王亲。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可又与已确定的事合不上。这是第一次,我对一只鬼的身份如此执着。
我想了好多天天,愣是没想明白。搞得我都快自闭了。
按道理,十五生前是卫国的王室之人,肯定与南子又交集,我当时八卦姬元的时候,黑十五表情就不对了,我也的确猜过他是姬元,可他偏偏是自杀,是姬元最不可能的一种死法。
我因着这个问题,抓心挠肝许久。
该轮我当值,我坐在生死殿门口发神,放眼,一片的阴森。
黑十五走来坐在我身边,他道:“要索的鬼。”
一卷竹简递到我面前,我接下,顺着那只手看去,
黑十五的脸真的很俊逸,在商丘一定很出名 。我突然间想起了一个名字。
我望着他,欲言又止。
“黑十五,你,你……唉…”这个想法太离谱了,和现在黑十五在我心里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我不敢问了,撑着腿站起身,抖罗两下大宽袖子。一本正经摊开竹简,“今儿个要索,嗯?索两只鬼?”
我惊讶于如此少的差事,确认了好几遍,都快把竹简翻难了。
黑十四看见我的动作,待到我要去找阎罗爷时,才开口道:“阴间有了新的规矩,无深怨无恶债无未了缘的魂魄,由阎罗爷用法咒直接召来,无常只管索那些不愿离开或是怨毒至极的鬼魂”。
落得轻活,我自是开心,懒得想那些要清不楚的事。
把竹简收回袖中,与黑十五相携,边走边聊。
我依然满肚子的好奇,把两位将死之人的过往,看了一遍。
公为:鲁国幺公子,曲阜人,父姬将,母季氏女,。生于定公六年,年二十,幼时聪慧,五岁能辨字,尚武,通矛、弓。目若朗星,逸颜俊容,有一嬖潼,无妻妾。
汪锜:鲁国曲阜人,父汪筆,母杨氏女。生于定公十一年,年十五,颜若灿莲,齿如瓠犀,喜武,通剑。
两人皆死于战场。
我感叹汪锜尚未成年便战死沙场,公为不过刚及弱冠便英年早逝。
我啧道:“公为汪锜也算是有情人,生同骑死相拥,可惜呀~”
黑十五点头,赞同道:“两人年少英勇,不失胆魄,为须眉。”
我俩沿着老路,渡过幽河,我无数次地抱怨,为什么做了鬼还这么累。
抱怨无果,就只能把玩这竹简,将公为与汪锜的故事翻来覆去地看。
凡间
刚从地下冒出来,战车就从我的身体冲过。车上跳下一个青年,双手握着青铜长剑,剑身浸血,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刃尖滴在黄土里。
他长得好看,面如冠玉,眼神带着一股子狠劲儿。是濒临死亡的豺狼,从骨子里爆发出自己最后血性。
他还有半刻钟就要死了。
黑十五站在我身旁,示意我往东北侧看,指着竹简上的名字,道:“他就是汪锜。”
少年眉间还残留着稚气,两颊被溅上血,好女的容颜沾染上了杀伐之气。他被几个敌军困住,透支了气力,公为便是赶着去救他。
两个将死之人的眼里,是对方奋不顾身的模样。
一瞬之间,长矛刺破血肉,穿过肋骨,染着鲜血的石矢,突兀在汪锜胸口。
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刺破长空,击碎了池中无暇的镜。
数杆长矛捅向还未倒下的汪锜,他的身上多了好几个血窟窿。
我还没来得及收好汪锜的魂魄,公为已经冲上来,砍死了那几个士兵,把汪锜的尸体护在怀里。
“要不,容他们告个别?”恻隐之心,作为鬼的我,很不合时宜地有了。
阴间有阴间的规矩,阎王要他三更死,我决计不敢留他到天明。
我不忍心,却还是把夺魂索勒在汪锜的脖子上。
那一刹那,汪锜的眼睛失了光彩,平静无波的瞳,残留着血丝。破碎的光点轮廓出的幽深,是公为的脸。
两军尚在交战,公为不可能守着一具尸体等死,他摸出怀里的白巾掩住汪锜的头颅,右手撑着剑站起来。这下,他真的不畏死了。
黑十五把汪锜的魂魄收入鼎炉,我们并肩在战场中央。
一战枯万骨,英魂隐史册。
鲜血染红了护城河,横纵的尸首。
“凡间的战争,如此恐怖吗?”我问。
“若非血战,若非尸山累起台阶,就没有连绵疆域,河清海晏。”他道。
我望着公为奋力杀敌的身影,我无奈地叹息。
手中竹简上的每一个字我都仔细读过,只是觉得,本应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年纪,却被这战争夺取了未来,总是可惜了些
……
公为与汪锜相识在一个冬天,寒风凛冽的时节。
简簿记载了个大概,写了他们初见时,汪锜只是个街边讨饭的乞儿,被公为的烈马冲撞受了伤,这才结下缘分。
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小事,简簿也没写,我更不清楚。反正因为汪锜,公为与他父亲产生了嫌隙,国公的位置再与他无缘。
黑十五的夺魂索勒住公为的脖子。
他死了,倒在汪锜尸身旁,十指相扣,青丝纠缠
……
“他之前跟我说过,等到这场仗打完,他就去抱一个宗室的孩子,扶养在我和他的膝下。男也好,女也罢,只要族谱上,孩子的双亲,一个是我,一个是他。”
七日之后,我牵着汪锜的魂魄乘上渡船,我听他讲着他和公为的故事,姣好的容颜镌了遗憾。
一卷埋没于岁月之中的情史,就这样被我全听了去。
……
“我生在卫国的世家,十三岁那年,家族遭祸,父亲被害,母亲迫于压力卖身为娼,她扇了某个侯伯的枕边风,把我送到鲁国”
汪锜坐在船板上,左腿弓起,右腿曲卧。双手交叉搭在左膝上,下巴抵住手背。眼神空洞,黑沉的瞳孔微微张大,他娓娓道来。
“起初,是一户渔民照顾我,他养了一个孤儿,无妻无子,带着我熬过了秋天,河流封冻,他为了换一衾棉被,两身孩子的裘衣,用尽钱粮。那天雪下得很大,我们吃着小鱼干,眼睁睁地看着他落了气,手比冰雪还要凉。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和其缨吃掉他的尸首……”
我不作声,眼前好像就有那样的画面。
覆盖天地的银粟,山河白头,最后的一丝余温,也稀薄于寒风之中。
“我在冻河边刨了个大坑,把渔农的尸首覆盖在了雪层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可笑吧,和他相处这般久,我却连他名字都不知道……
坟包前,我只铺了些茅草,日后,还可以找到这座墓。
后来,我带着其缨,背着棉被,前去曲阜。
贫民有多苦,这曲阜就有多繁华。我与其缨团在一起,蜷缩在街边一处。看着公子贵女们坐这环佩叮当的车辇,丫鬟婢子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看着尚还热乎的素包子被油纸垫着放在我们面前,抬头,却只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老妪。”
似乎是这个姿势摆久了,手酸,汪锜直接靠住船身,懒懒地倚着,继续道:
“我们在城中呆久了,一些妇人看我们长得不错,年纪又幼,就会多施些带馅的馍馍。那些同是乞讨为生的恶霸红了眼,年三十那天,他们抢走了棉被,扒了我和其缨的裘衣。我忍了,我深知自己不可能与他们相抗,就带着其缨换了别处,幸而寻到了一席竹篾,可以挡住风雪。”
汪锜的甲胄未褪,血窟窿已经愈合,整个人都是从血海中爬出来的。眼角滚落出一滴鲜红的泪珠,发髻糟乱,眼中的凄清,颓唐到我都认为这不是那个年少英姿的汪锜。
“华灯初上,满城繁荣,行人的脸上是欢欣万家灯火通明,可我只看见大雪纷飞,其缨偎在我怀里,冷得发颤,嘴唇发紫。
第五日,其缨的伤寒愈加严重,陷入昏迷。我不得已,去做那市井小贼。
还记得,那日,我第一次见到了公为。他从城外跑马回来,红棕色的河曲马,鬃毛细而稀,驭马的人,也就是公为,高冠轻裘,好不恣意。我站在石桥边上,远远看着他,想着能够当街驾马,且衣着华贵,不是宗室嗣子,便是哪个高官。我起了心思,跌跌撞撞地往他那处跑去,故意摔倒在马蹄之下。
他惊慌失措,忙来扶我。”
船已靠岸,船身撞上鳌头,桅杆上的摄魂铃作响,跟着引渡船游来的恶鬼被驱散开。
汪锜还在喋喋不休,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快要走上轮回道了。我盯了他一眼,出声打断道:“先上岸,路上边走边说。”
汪锜闭嘴,听话地抬脚登岸。目光凝聚,看向了我身后的地府。
“公为还在凡间也亲人告别,等不到他的。”我无奈摊手,耸了耸肩,一副遗憾的表情。
公为不似汪锜,除了对方再无牵挂,他有尚还在世的父亲,身子孱弱的母亲,虎视眈眈的兄弟,城府深沉的外祖。他不可能放心地下,在他走后的一切。
我伸手安慰他,轻轻在他左肩拍了两下,厚实的甲胄十分硌手。
“既见不到了,那我能否求您为我带句话给他?”汪锜思衬了会,凝起如墨痕的长眉,道:“鬼差先生?”
什么时候我多了传话这等差事?我抠了抠手背,又挠了挠嘴角,瞧着汪锜这副凄楚可怜的模样,这浸了血泪的眼角,我点点头。
其实我不见得能传到这句话,黑十五行事疾迅,恐怕我前脚去判官处勾名,后脚他就把公为的魂魄沉入洗世池。
汪锜颔首道:“麻烦告诉他,庭院中,桃树下,我埋了一坛枣集美酒,已有两年。”
他说这话时,双眼微阖,我看不清他的眼神,更读不出这句话的意思。
抬手收了汪锜的魂魄置回小鼎,不徐不疾往洗世池走去,随便同鼎内的汪锜聊上几句。
“洗世?洗去一世记忆?”汪锜道。
我摇了摇头,想起他看不见,就道:“非也,洗,即为净,洗世,便是化尘世污浊为净。”
“说白了,就是把好的坏的全部忘掉,成为一个崭新的魂魄。”
汪锜又道:“那我下辈子,能做女子吗?”
我止步,这个问题颇为奇特……
“为何要为女子?”
“若为女儿身,我便可以是他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妻,便不会因为我被剥夺为君的资格。”
听着他讲,我默不作声,待他歇嘴,我才道:“下辈子,他为男,你为女,育有两女一子,一生和美。”
“真的?”他惊喜道。
我心中嗤他如同垂髫稚子,嘴皮子一搭一抬:“爱信不信!”
魂魄轮回,复入陈尘,世事皆由判官定夺。日后,汪锜二人的缘分,更不是我所能知晓的。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相信我说的话。
我骗了他。
临至洗世池,小鼎沉底。我擦干手上的水渍,把肩上挂着的夺魂索,在腰上缠一圈,右肩稍觉轻松。
他们的故事我没能听完,心中有些遗憾。那段生死相随的爱恋,就此蒙上了纱,局外人都看不真切。
或许,枣集美酒有着往事的余韵。两年……如果我记得没错,汪锜与公为定情就在两年之前。
我站在池边发神,池子里有许多小鼎,堆积地密密匝匝。
干戈四起,壮士难归,身客异乡,魂归幽冥。
我忽地想起来汪锜还托我传话,烦躁地锤了锤头,这记性差得……
“黑十五!十五!”黑十五方下船,右手端着小鼎,左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见我走来,便安分地立在鳌头,眼神平淡。
“黑十五!我都把汪锜送走了,你才到,真慢。罢了,你让我同公为说几句话。”我挨着他站,手指点了点他的肩头,说着话,却伸手抢他手中的小鼎。
扑了空,小鼎被举得远远的,以我的手长决计够不到。
真是只不近人情。嗯,,鬼情的鬼。
“我是来带话的,汪锜要同他说的话,你莫要误了人家。”我怼着黑十五的脸,做了个自以为怜悯的表情。
冰山或许是被我这副慈悲的面目所融化,也或许是怕被我这慈悲的鬼纠缠到厌烦,又或许是他本来就是个容易被感动的鬼,黑十五把公为的魂魄放了出来。
战场上的少年,狼狈地站在地府之中,血甲血衣。很难想像这是汪锜口中那个高冠轻裘的恣意少年。
“汪锜托我告诉你”看他眼中呆滞无神,我缓缓道。汪锜二字脱口,他立马凝神,“他曾在庭院桃树下,埋了一坛枣集美酒,已有两年。”
他变了神色,瞳孔放大,起初是一脸的不敢相信,到最后泪水纵横,哭得凄惨凌厉。我有些可怜又嫌弃地望着他。
“枣集美酒是民间男女成婚之夜所喝的合卺酒,自定下婚约时,便埋在桃树下,许愿婚后生活美满,带到成亲之夜,再挖出来。所以……”
所以汪锜已经决心要同他相守,只待二人互通心意,真正做到两心相许。
可惜他离开了凡尘,死在了公为的面前。
眼前的青年哭到失声,肩膀一耸一耸,跪伏在木板上,头颅低垂。
他曾是一国的公子,百姓赞誉,朝臣恭维,父重母亲。
汪锜大街上那一摔,他失去了拥护,一落千丈,只因他爱上了那个讹诈他的少年。
我有些难受,说不出到底是哪里难受,反正胸口的位置很闷,很压抑。
“我带他去洗世池。”黑十五挥手,收走了公为的魂魄。
黑衣淡去,我捂着胸口。没有温度,没有跳动,同尸体一般僵硬,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我抬步往生死殿去,一路上遇见了黑老五。他沉着脸同我打了招呼,不得不说,他与黑十五的气质多多少少是像的,只是黑十五稍微比他更加亲和些。
“黑五哥匆忙是要去何处?”他瞧他步伐匆匆,好奇问了一句。
“擒怨窟中的厉鬼不大安分,奉命镇压。”他瞥了我一眼,就快步走远了。
我对自己那点微薄的道行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没有跟上去。
生死殿上,阎罗爷正对着眼前的棋局发愁。判官见我来了,招呼我到角落说话。
他比我高上不少,与我说话时躬着腰。
“那公为可送去了洗世池?”
我一头雾水,问这个干嘛?
我点头,答道:“黑十五送去了。”
“判官问这个干嘛?”
他点点头,躬着的身子挺起,松了口气。道:
“公为是九宸上帝之一的青华大帝。他此去凡尘不过是为了经历一遍凡人的一生,知其苦难,得救世之道。”
我愣住了。公为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与汪锜这一世纠缠不过是大道的一部分,那汪锜怎么办。
又想起那双凄清的眼,被骗后,那双藏不住惊喜的眼。
“那汪锜呢?他下一世?”我问道。
“他是上一任阎罗王,对天上的神仙动了凡心,事情败坏后,被罚去受轮回之苦。”判官答道,眼神与我对上,莫名的深意。
转而,他望向高座上的那位,轻飘飘地道:“听说那青华大帝极爱喝凡间的枣集美酒……”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点点头,托他将命缘簿交给阎罗爷销毁。
终究还是那一坛枣集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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