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莉说,在人群中看到落落了。在场的所有人,老江、妤茱、我。三个人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我们沉默着,将从瘫软中恢复过来的可莉扶起来。等待出租车的排队人群看到我们搀扶着虚弱的可莉,以为是什么突发疾病,纷纷让开路让我们先坐上一辆出租车。
我们三个女生挤在后排,老江神情黯淡地坐在副驾驶位置。可莉依然靠在妤茱的怀里,呆滞的眼睛中还含着泪水。我首先开口问她∶
"诗诗,你前些日子是不是也收到这些短信了?"
我将手机拿给她看,她瞟了一眼,并没有做什么反应,只是轻轻摇摇头。
"之前我跟老江,妤茱也说过这个事情,你们三个人莫非都没收到这个短信?"
妤茱像有心事一样沉默不语,但是坐在前排的老江突然怒了。
"你们这是在搞什么?!有意思吗?一会儿落落发来短信,一会儿看见真人,有意
思吗?开什么玩笑?落落可是我们的朋友,拿死者开玩笑吗?你们不是闺蜜吗?今天我们来不是给落落扫墓吗?不是为了大家今后能好好活着忘记这段事情吗?怎么还这么多装神弄鬼的!"
"行了!你别说了!"妤茱像尖叫一般,用更大的声音呵斥老江。
一瞬间,所有声音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出租车司机换挡的声音。
望着外面公路,防护带的铁栏从眼前掠过,像是跑马灯。无数同样的栏杆快速从眼前飞过,给人的感觉像是只有一个栏杆在闪烁,其前其后都是残像。我的理智不经意间回来了,而且是伴随着一股恶意回来的。我开始带着恶意怀疑可莉。
那条短信无论是谁发的,其目的中至少包含一点,就是想要借已经过世的落落的名字来动摇收到短信的人。这个人是藏在暗处仅仅用落落的署名作为武器。但是现在可莉亲口说在人群中见到落落,可能性只有两个∶
一,她此次旅行带着复杂的压力和对落落的怀念,精神恍惚出现幻觉,看错了人。
二,短信的发送者不是别人,正是她。她演这一出戏为了进一步动摇收到短信的我们门。
莫名地,我的心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性。我和可莉在一间寝室共处了四年,了解她的性格,她本质上是一个演员。她喜欢表演出自己是一个简单容易看透的人,一个花瓶。仔细回想她的行为举止,总有种刻意的感觉。刚刚的瘫软坐在地上,还有哭泣的样子,太过逼真,太过戏剧化。有一种可能就是演技,为了达到她的目的的演技。
我的背后发冷,头皮发麻。对自己理智带来的推论感到恐惧。到底为什么,我为何会这样想?
人与人的心之间,本来就存在一道屏风,遮挡着最私密的部分。我们从来就习惯了不去触碰周围人心里的屏风。每个人都会有些演技,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之间,用屏风之外的部分对应日常生活的喜怒哀乐足够了。人心是不可能望到底的,绝对的真诚本无意义。但是到底为什么?有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揣测一个人屏风背后的东西。
到达昆明火车站后,老江跟我们确认了一下与芫芫汇合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等待的时间,可莉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我不时观察她,在我眼里,可莉竟然有些陌生。也许是我们这三年来没见过几次面,三年对于年轻女生来说容貌会发生不小的改变。可莉也不例外,我总感觉她比我和妤茱成熟得更快。她吸一口烟吐出之后咬紧牙关的样子也是以前没有的,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呢?作为相处四年的同学老朋友我竟然没有真正关心过,是不是我自己在毕业后的这几年也变得自私和冷漠了呢?芫芫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她没有行李箱,只是背了一个很大的帆布挎包。一毕业就去上海工作的芫芫和我们已经三年不见了,前几天在视频电话时还感觉没什么变化,如今站在眼前才发觉,时光还是给每个人都留下痕迹了。原本黑色笔直头发的芫芫现在发梢部分稍微有点烫卷,显得比较职业感,也成熟许多。可能是考虑到旅行艰苦,芫芫穿了牛仔裤和帆布鞋,上身则是件墨绿色的皮衣。脖子上围了一条轻薄的丝质小围巾,艺术家的气质依然有迹可循。芫芫跟大家的寒暄颇为大方得体,声音还是那种清澈又有点悲伤的感觉。不过她很快就发现了异常,可莉魂不守舍,妤茱神情黯淡,老江也心事重重。芫芫并没有问为什么,她感觉到了异常,但没有立即问。
我感觉实在是需要说些话来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芫芫,你前几天就到昆明了啊?""嗯,一个以前的同事在昆明,我来找她玩几天。"芫芫回答。
"昆明怎么样?"
"特别好,回程的时候,你们可以在昆明玩几天。"
她说完这句后,感觉空气中的尴尬更深刻了,因为我们实在已经找不到话题了。芫芫莞尔一笑。撕下背包上的航空托运标签,拿在手里把玩。好像那块硬纸是古代遗物一样意义深远。
其他人还是沉默。
我和芫芫目光交汇,她做出一个类似苦笑的表情,我们互相便了然于心。有些人是这样的,当初作为朋友时并没有多么推心置腹,但很多年后哪怕突然重逢,也会有一种默契。这样的人很难得。
我们五个各怀心事的人坐上往南的火车。列车开动时,外面竟然下起了雨。不同于广东终年闷热,云南的雨天,确有一种类似北方冷雨阴沉的感觉。
火车有节奏地晃动,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的困意来袭,但是无论如何不太想闭上眼。透过车窗玻璃的反射,我看着旁边座位依偎在妤茱怀中的可莉的轮廓,想起可莉曾经讲过的一个——那是在快毕业的时候,女生寝室已经很少像刚入学一样开卧谈会了。但是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是在谈起结婚这个话题时,可莉讲起了一个她"小姑"的∶
小姑是她家的远房亲戚,比可莉大不了几岁,非常漂亮。用可莉的原话说就是99分的外表,那一分扣在一颗痣上。小姑的鼻翼上有一颗痣,半个米粒大的黑痣。
除此之外,外表无可挑剔。女人美有很多种,小姑是精灵型那种,聪慧迷人。当一个女人真心称赞另一个女人美的时候,那恐怕是真的很美,尤其这称赞出自本身就是美女的可莉口中。
意外地,这位小姑并不是辗转在很多男人之间的美女。小姑从小到大只有一位恋人,那就是大学时代的一位中年教授。一提到这种事,人们多半会想到婚外恋等等狗血的孽缘。但是严格地说小姑和她的教授并非如此,实际情况有点复杂。那位教授虽然已婚,但是婚姻名存实亡。发妻是一个贱人(可莉的原话),已经和自己的情人远赴美国。小姑和教授也没有进一步的关系,手都没有拉过。换句话说,就是精神恋爱,没有其他的关系。他们之间类似忘年交,只是互相眼中彼此是一生的挚爱。他们一起吃饭谈工作谈身边的事情,一起看电影一起去散步。小姑从来没有想过和教授结婚,教授也没有在身体上有什么企图。这一点外人都不相信,怎么可能相信?不过不要紧,小姑从来不介意外人怎么看。
这样的关系保持了十年之久,极少有人知道万人迷的小姑竟然快到30岁还是处女之身。没有人相信的事情不代表就是假的,小姑只和可莉说过。这是不太方便对外人讲的,但是小姑和可莉说了。可能因为小姑比她没大几岁,加上同为美女的亲近感使然吧。
然而家里人看到小姑年近三十还不思未来,也开始着急。家里人早就知道她和教授的事情,也默认了。不过他们十年了也没有再进一步,也让人不得不皱眉。于是家里人给小姑介绍了一个青年才俊。
那才俊确实可以,身高容貌家境智慧,才学人品事业兴趣,样样都实打实的高分。而且这样的男人竟然还是直男,简直不可思议。
问题在于小姑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就从十九岁开始到现在的十年间,世界里只有教授一个恋人。其他千百个追求者都没让她动过心,不是那些追求者不够优秀,而是她的心好像本质上只属于教授一个人。一个女人青春的十年啊,她已经学不会接纳另一个人了。
于是,周围有"过来人"的长辈给小姑出了一个主意∶继续保持和教授的恋人关系,但行为就当是忘年交或者亲人。反正本来也没什么身体上的关系。然后把青年才俊当成生活上的朋友,但和他组成男女关系的家庭。这样一来,唯一的区别无非是小姑心里的认知—一或者说一个定义的区别而已。
"过来人"的主意,单就小姑的立场而言,似乎两全其美。如果"还没过来"的年轻人听到这样的主意,估计会嗤之以鼻。谈什么公平和爱情之类的东西。但是"过来人"之所以被称为"过来人",就是因为他们连滚带爬地把理想过成了日子,知晓"活着,就是怎么都能活着"的道理。
然而小姑的选择呢?
当年就讲到这里,就没了。当时可莉说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没有结局啊,小姑还没有选择。我记得我们一屋子女孩都很想知道最后小姑选择了什么?仿佛这选择的结果包含了任何女人都会遇到的问题的答案。
这个没有结局的让我耿耿于怀,平日里从没想起来过,却总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此时此刻看着列车车窗反光中倒映的可莉,突然又想起了。
小姑最后的选择到底是什么呢?不经意间,我还是被混乱和疲惫侵袭,随着列车的行驶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再次醒来的时候,列车已经到站了。先是飞机,然后是火车,现在又要坐上巴士。还好运气不错,我们走到巴士乘车点的时候,正好前往的巴士即将出发。如果晚五分钟就要再等一个半小时才有下一趟巴士。老江今天早上为了从机场接我们,原来赶了这么远的路。我心里顿时有些歉疚。
巴士走了一会公路就进入山路,时间已经接近傍晚的尾巴。我心中默默期盼天黑以前能赶到住宿的地方。山路行驶的巴士有点吓人,刚刚下过雨的泥泞道路让人揪心。不得不承认,我好像是第一次乘坐山路的巴士。我自己并不会开车,但从感觉来看现在走的山路有一点闪失就会整个车冲向山下。下面虽然不是悬崖,但乌黑的树海也够吓人。这些大巴的司机师傅是如何每天坚持这样的工作呢?比起坐在办公室每天受些委屈最多加加班的我们,不知道压力大多少。我不由得感叹,世界总是在你不知道的角落有那么多艰难。
巴士再次驶入公路没多久,终于又看到零零星星的灯火。看来快到了。
终点站下车的只有我们五个人,一走下车就看到乱尘、熊猫两个人早已在车站等候我们。男生们帮我们提着大件的行李,我们七个人浩浩荡荡走出的车站。由于太疲惫了,再加上中午可莉那件事。我们的情绪跌到谷底。恍然间一行人竟不像是刚到一个旅行的目的地,更像是满怀旅愁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的确很小,而且有一半在山坡。天基本黑了,我们果然还是没能趁着天亮到达住宿的地方。周围和远处的小店灯火零星,马路上时不时有身着民族服饰的妇女经过。我们拖着行李走了好一阵,终于终于,到了落脚的地方。
那是一个比想象中大一点的招待所一样的旅店,某些细节的风格像80年代电影。在办理入住的时候,我问乱尘老江他们∶"落落家离得远吗?明天我们要一起去问候一下吗?"
话音还未落,乱尘露出非常苦涩的笑。乱尘回答我道∶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很多,落落家里并不在Rain城上,而是在山南面的村子里。我说了你可别难过,只能步行进山……我今天下午和熊猫两个人探了一下路,大概两个小时山路……呵呵。"乱尘抱歉似的苦笑。
我真的快崩溃了。
"我们打电话联系到落落的大伯了。落落过世后,家里只剩老父亲一个人,去年也去世了。能联系的落落的亲人就只有一个大伯,但是大伯正好出远门在外省……大伯委托了村长接待我们。"乱尘继续说道。说句让我自己都有点生气的实话,我有些打退堂鼓了……但是转念想到落落,想到我们来的目的。再看看周围大家脸上的凝重坚定。我也跟着进入"成熟大人"的模式
既然来了,就迎接一切。老江提高音量对大家说∶
"明天我们先不用进山哈,明天等惊梦汇合,顺便休息一下。后天早上我们八个人一起进山。"
"那位村长非常热情,在电话里说后天来接我们,被我婉言谢绝了。但是他说会热情招待我们,还特别准备了给落落的祭奠,仪式什么的……我没听清楚。"乱尘补充道。
"这么复杂.…."我耸耸肩。
言毕,所有人上楼回房间安顿休息。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八点。
在我和妤茱、可莉、芫芫几个女孩上楼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正好下楼。看穿着应该不是本地人,或许是和我们一样的游客。但是他经过我的一瞬间--
我忍不住去打量他∶三十岁出头,身高中等偏高,健壮偏瘦。上身穿着一件军绿色薄布夹克,下身是黑色牛仔裤,一双结实的登山鞋。心事重重。
我从小在剑道武馆长大,真正身手矫健的人只要走过身边,肯定不会看走眼-—这个人就是如此。他不是坐在办公室工作的人,也不像是普通的体力劳动者。硬要说的话,有点类似…刑警?但是他又没有警察那种"正派"的感觉…
这个男人只是经过我们,并没有看我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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