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lk 7”
我被伍华园开除时,正值2015年的6月——在那之后不久,八月初的一个下午,母亲从阳光毒辣的外边回来,眼睛分明是哭得红肿。
“小熊宝贝,”她对着我柔声说道——她在家里常这样叫我——拉着我的衣袖往外走,一边抽泣着,“你爸……”
“爸怎么了?”
“你爸在公司里,我们家破产了,你得赶快离开。”
我惊愕不已——不是为了我家的破产,而是在我眼里的母亲,此刻竟变成我从未见过的苍老模样——那和我童年时脑海里幻想的双亲该有的样子是多么不同啊,我觉得他们会像我一样,因为旁人的疏远而变得外貌苍老,却不会真的变老,不会死去;可是如今站在我面前,控制不住泪水的母亲,我在她皱缩起纹路的眼角里看到了真正的衰老。
“你爸说不想让你见到他,”母亲终于把心情平复下来。
对于这对日夜陪伴,从未离去的亲人,我此时却像个真正无助的婴儿,没有任何安慰他们的借口可以说出,我平日想要引人注目的聪明在这个当口却彻底无影无踪,多么可笑,多么可笑。
母亲在试着擦干残留在面上的泪珠,可总是留了几滴在面颊上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她还想挤出些笑容给我。
“小熊宝贝,看这儿。”
母亲勉力微笑,生硬地做出轻快的样子,甩出手里的——一张火车票——不用说,是借钱买的。
“你爸不想债务影响到你,这是——总之是个我们和我们的债主都没听说过的地方——我们去火车站吧。”
期间我想和母亲说些什么——可当我看到她努力刻在脸上的微笑,一种无名的不忍和退缩让我成了哑巴,一直到终于该上火车离开的时候,母亲终于要开口——我有预感,那是我和家人在世上的最后一段说话。
所以我看向她美丽的羚羊眼睛——在我幼年时,母亲教我这样做以体现对话的尊重;那是有生以来,我所见过内涵最为丰富和无可言说的悲哀眼神,最后又沉寂和浓缩到一滴幽暗,空洞的苍老里。
“小熊宝贝,再见。”
我坐上火车,发现——其实早已发现,父母的联系方式已经全部失效,不由得痛苦地蜷缩起来。
火车在我终于抬起头,向车窗外看去的三个小时后,已经驶离我的家乡很远了——早就听不见信天翁的喧闹。
旅客们以为我是个伤心的离乡老人,选择尊重我地让我独自待着。像我的母亲那般,我从未感觉到自己有这样地苍老,铁轨还在往后延长,尘世的孤独灵魂清楚知道,身后不断后退的家乡,与我这不断衰老和透明的疲劳躯壳,正在逐渐远离自己;就像一滴飞离面颊的剔透泪珠,如同一个转瞬即逝的轻吻;一粒浮尘,飘飞远去,不见了,再也不回来了。
“talk 8”
我也许花了八个小时才走到镇上——我的体力倒是不错,可脚掌的划伤让我每走一步就痛得呲牙咧嘴,让我不得不每走个十多公里,就得停下来喘喘气——但现在离诊所还有两公里呢。
我不得不扶着混凝土墙在路旁坐下,清理干净伤口上附着的沙土,擦去所有因疼痛而渗出的冷汗——大多和雨水混到一起了——跟着,在一只水泥墩上坐着歇息了大约半个小时,一直到我料想自己脸上已经恢复血色了为止。
可显然我的料想错得离谱,当我敲响诊所泛青的玻璃门时,医生抬起头发现了我,不禁大惊失色。
“是你?”
他错愕地起身,一时间竟不知道来为我开门。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是说,你是自己走过来的?天哪,你面色苍白,简直像个死人——”
“——还有你的脚,为什么不穿鞋子像个可笑的流浪汉——你甚至提着个塑料袋——空的。”
我想我出门前提的是把伞,可现在手里不知为何是个黑不溜秋,脏兮兮的塑料袋子——也许雨太大,某次休息时拿错了也说不定。
看出他在忍笑,我只好自己推开门地进来。
“——要我帮你处理伤口吗?”
“不了,我来是想和你说说话儿,一会儿就走。”
“好吧——你要和我说什么?”
“医生,耐心点,我不会说很久的,就一小会儿。”
…………
我在说谎,我其实根本没有事情想对他说——确切地说,我本来该有,但现在,它已经湮没在我过去半天里丝毫没有停歇的思考里,变得无处可觅了。
于是我说了很多——许多我认为它们看上去会像引入一个话题的开头;即使看见医生一直心不在焉,我还是在拼命地搜寻脑内可以当即得到的任何句子和段落,拼凑出各式各样华而不实的推论和观点——即使它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医生,我想得到你此刻不知所措的内心——承认吧,你是个简单的,不修边幅——在精神上——和在某种意义上缺少敏感的人。你劳神苦心把拼命游离的走神目光扭转到我的身上,不断地沏茶喝茶以掩盖你的坐立不安,你认为那个怪异却又无比重视你的灵魂,不能感受到这些不安的悸动吗?你在想,我这个怪人为何在大中午找上你,说着有事的说话,却已胡诌八扯到了傍晚,仍没有一句着边际的有用的话——他来找我究竟要做什么?
哦,医生,医生,原谅我,原谅我死乞白赖地留在你的诊所,原谅我占用了你的美好下午;当我也不能领会个中原因地感到不安,原谅我对你的陪伴是如此的饥渴——你是个这样简单的家伙,简单到没有心思,一眼望到底,只有你才能救赎我——我这思虑过多的可悲又可恶的怪兽——或是另一个像我的人,可世上哪儿都不会再有我这样的家伙——我除你以外,早已一无所有,我的医生。
我心脏和大脑最深处这些汹涌翻滚的想法——最终不只是想法;思想变得再混乱不过时,它向来密不透风的防线最终也只能妥协地松开——我把它们告诉了我的医生,就像刚才那些似的,一字不差。
“噢……”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从其眼球内部翻涌出无数词语和情感,让我想起十年前的我的母亲;我想到,在此刻,我的医生最终看透了我们,他取得了对我的真正的理解——多希望如此。
可正如记忆里那对澄澈又充满泪水的羚羊眼睛,医生的双眼在虚幻奇崛的夜空中坠落,一切感觉都化作齑粉地剥离远去,只留下一汪有着失望气质的悲哀。
我在他眼中变得透明,他在后退。
“我的朋友——如果我还应该这样叫你,我想告诉你,如果你来只是为了讲这些的话,从前我已经听过许多遍了。”
“不——我想讲的当然不是这些——我——它们只是我想引出主题而说的,”我试着挽留他,“可我忽地好奇起来——因为我现在——瞧瞧我,是个健忘的老人——我第一次和你讲它们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他没有坐下。
“噢——噢——”我一边搜寻着解释的话,一边想要调整成一个——一个自然一些的姿态。
“嗯,当然了——很好,我想起来是两个月前,很好的时候,不是吗——就像该死的天气预报永远都报不准天气——不是吗?——我是说,你真的要一直站在那儿吗?”
“呃……”他还在后退,“你其实已经说完了,不是吗?”
“噢——不,当然不,我的先生,试想一只牡蛎,当我们走近它时,每缩短二分之一的距离,我们的大小就会缩小二分之一——我的意思是,您有看过爱伦·坡的《出名》吗,那儿——噢!”
我手忙脚乱,想着调整姿态的同时,手和头不听使唤地想要把我的医生拽到座位上,不成想却碰倒了他的茶壶,深棕色的沸腾液体倒在地毯上,一时间鲜血淋漓。
这下我倒冷静了少许:“噢——噢——抱歉,我——我来处理,我的医生——我非常抱歉。”
“不用了,我去拿扫帚和拖把,”他转过身面向厨房,我知道他心里在庆幸,终于有让我离开——或至少让他离开的借口。
“不——”
医生,我的医生,他顿了一下,却最后没有回头。
我想人们在某些终焉的时刻,总是有着清晰预感的——这就包括我,无论是什么关系的终结,或是自己生命的离去,甚至于——街角的某家小店就要倒闭;哪怕没有任何缘由——难道人们不是总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奇妙体会,精确地知晓它的到来吗?
眼下它从我脚底的伤口恶狠狠地钻入,连同一股力量,一阵勇气的热流——就和我高中时面对那位“大人物”先生时一样。不顾早已感染发烫的割伤,我从座位上倏的一下——几乎是弹射起来,像个未开化的野兽,扑向我们的医生。
“噢!噢!我的先生,我的朋友,留下!留下!”
没等他来得及开口,我用双手手抱着——或者抓着他的脑袋,把前额抵上他的面颊。说话——在这会儿,终于逻辑清楚了。
“我的先生!我的先生!请您留下吧!——我真的非常抱歉于以往对你的一切欺骗——我这现象是个有家族史的东西——也许你会叫它遗传病,我的父母和更老更老的族人们都有这种现象。”
“每当我这族人被人疏远而觉得孤独时就会在肉体上变得衰老,但如果有人能陪伴左右,就能延缓甚至逆转过来——我不是,我不是把你当做一个治病的工具,你是——你是我唯一的友人,唯一交心的朋友,我的医生,我的医生,你能明白我吗?”
“我后悔而想加入人群时已经因衰老而受到鄙夷,只有你,我的医生,只有你还在我的身旁耐心地听着我所有的牢骚和不满,我知道你厌倦了我无理取闹的怀疑和过度牵挂,可是那是我多么多么重视你的表现,医生!”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那些东西我讲了好多好多次,可是我在变老,我在变老我的医生!我多么多么地愿意相信你也重视我,也把我当成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可是我不能不去感到不安,恐惧和惊慌,当我变老,当我变老!”
“医生……医生……你听得见吗——我爱你……”
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情绪——或者情感,分明是样让人无从估计和无从下手的东西,当我有机会条理地阐述我的处境,脑内翻腾的化学池让我不能清晰地表达,而当下——即使这些话我已是哭喊着讲出,却因为它的逻辑有些不合场地清晰,反而失去了感染力,而成了我一厢情愿的东西。
半是为了看我可怜的朋友做何反应,半是我脑内可以搅动的物质,已被我忘情地倒尽了——我没有继续讲下去,只是似有似无地半张着口,时不时虚弱地抽搐着。
我看向我们的友人没有起伏,黯淡无光的双眼,想象瞳孔的深处,那儿还放有一堆未燃尽的木柴灰烬;我愿意这样想,只要意志足够坚硬,宇宙就没有最终的形状,坟墓可以复活,死灰可以复燃;我想象它马上就会变成一对我所熟悉的羚羊眼睛。
医生的眼球在摇晃,瞳孔被它内里的东西强硬地扯开,于是变得大了——爬出一只大得吓人,却白得让人看不清的捕鸟蛛。
而更不止一只,越来越多的捕鸟蛛急不可耐地从医生的双眼里挤出,从他粗糙的面庞滑落,跟着,它们争先恐后地乘着我的泪水,钻进我的嘴里,在我的嘴唇和舌之间融化。我想要咂出它们的滋味,却只体味到惊惧和不安,与在医生身上于我实属陌生的不信任及防范。
又一次,自那个信天翁飞翔着的遥远的下午以来,我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地老,老得满头白发如雪花般簌簌落下,老得肌肉和皮肤干枯得可以透过它们看到我的内里,一具普通和悲哀的骷髅,老得我再也不能看清医生的模样——即使他在我的面前——我还能做些什么,还能说些什么了?可是我还不愿意放弃他。医生,能理解吗,阳光晴朗的午后,自午睡中清醒过来时,那种无妄的空虚和恐怖,我的医生。
最后一次,我抬起我衰老又枯萎的手臂,央求他留下。
“噢……医生,你不明白吗,留下吧,留下……”
他终于看见了我——即使我这天一直在他眼前——我于是真的相信,他在这一刻是真正地看穿了我,认识了我。
于是,可视,可感的物质世界在崩解,在粉碎,所有的所有都像一层可笑的糖衣似的分崩离析——我苍老,苍老的外壳也是如此,一切都化为齑粉,四周一片纯白。
我的医生漂浮在距我一米左右的地方,他看着我,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思考,思考有关我的一切,思考他对我的认识,思考过去和未来;我想他最后是会接受我,所以我在这儿,不打搅他,只是充满喜悦,和等待着。
可料想的东西终究是料想。
他微微抬头,眼神充满坚定的气质,可是——那儿还有些其他的东西,我不敢读出它们,但它的冷漠,残忍已是那么决绝地传递给我。
这视线于是径直穿过变得透明的我,往很远很远的,宇宙的另一头,如箭地穿行过去,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远处——就像是宇宙边缘的地方,四周都围着洁白的砖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
很久之后,医生的视线碰到了那堵墙,在空间里产生刺耳的回声。
就像是没有视线。
“不……”我说。
医生转过身,面向无穷远的那边——一堵越不过的墙,自顾自地走了。
跑啊,喊啊——我想追上他,这还用说吗。
可是医生很快不见了,世界于是重组起来。
“talk 9”
我醒来,发现自己正在郊区出租房的床上,正值傍晚,跟着我想起我的医生,不由得大惊失色。
房里的座机——还有我的手机,它们都好得很。
于是我打电话给我的医生。
…………
…………
…………
…………
跟着是第五通电话,终于有人接通。
“您好?”
“医生,我——”
“找医生吗?他不在,我是他的妻子。”
也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人的声音和医生完全不同,只是刚才我太过心急,完全没有留意。
“他在哪儿?”
“哦——这我可说不准,但他大概快到家了,过会儿再打吧。”
“噢……”
“你这个人真是的,打了五通电话。”
“我很抱歉。”
…………
我急匆匆地挂掉了电话,发觉到某个方才未能留意的问题——他的妻子——他有和我说过,他有妻子吗?不,他平时根本就是住在诊所,哪会有什么女人在一个像家的地方接我打给他的电话——那里面甚至有孩子的哭声唷。
我的思绪被打断——是电话,座机打来的。
“医生?”
“哈?医生?伙计,你不会在家里偷偷磕药昏了头吧!”
“您是?”
“我是你的工友戴维·曼森,上次给你带午餐那个——真和他们说的一样,是个愣头青。”
我完全想不起这号人——倒不如说是因为满脑子都是我们不知所踪的朋友的缘故。
“那么,您找我有事吗?”
“得了吧——我和你可是同龄人呀,别再用那可笑的敬语了——我们这儿有个聚会,大家都来了,你不来和我们嗨吗?”
“嗯——我马上去。”
“等你哦,拜。”
…………
我想我平日该会拒绝这种邀请,可今日却被某种——可以说是不知名的力量影响,竟稀里糊涂地同意了邀请。
跟着——我自然是下了楼,好好地找了身衣服捯饬了一阵,很自然地知道汽车钥匙该在我裤子的右手口袋,开车也该是熟练的。
可是不出我所料,那聚会里我是找不到乐趣——即使外貌年轻,我的气质仍是个不可救药的古董。不会跳他们喧闹的舞蹈,我只好和一只小小的废纸篓一起,躲在贴着花边墙纸的房间一角。
自然,我还是忘不掉我的朋友,我的好医生,可是他——咳,我想,大概对他而言,这份关系早已结束了。
但朋友,我曾有过这样的想法,也如是与你说过,如果我们相信,宇宙就没有最终的形状。
所以我按下拨号键。
…………
“您好?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到您的?”
“医生……”
“您好像认识我,请问您是?”
我轻声在手机的话筒旁吐出一个名字。
“噢,是你,那个死脑筋的家伙,我想起来了。”
“啊?”
“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你根本没有病,那些全是你想象出来的。”
…………
他气冲冲地把电话挂了。
我说不清——说不清那是什么感受,我知道其中有异样——这里边绝对出了什么问题。
可宇宙是那么的一如往常。
我再打电话过去,已没有回声,医生或许在忙吧。
一种失望的麻木拥抱过来,就比眼前舞蹈和欢歌的人更加真实,以至于我连叹气的力气也失去。
于是我把手机攥成一团,丢在脚下的废纸篓里。
谨以此文,纪念某位予我四年陪伴的友人。
2023.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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