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lk 1”
…………
“外面在下雨了。”
过去的一个多小时里,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对,我今早看过天气预报,它说这个时间不会有雨,真是的……”
“我是说,我该走了。”
“我送你走一段吧,正好我想起一些事情刚才……”
“不必了,”他从沙发上起来,和走去把房门拉开。
“你走得也太急了——我去拿伞。”
“不用送我……你不是生了病吗?”
“我……”
我发现他看着我。
大概我再说下去,困扰就会从那对棕色瞳孔里爬出来。
“是……外面雨越来越大了,我这老人家的身子骨禁不起折腾。”
“…………”
“你自己走吧。”
“嗯,再见。”
“路……”
我张开嘴,却察觉自己正试图与一扇关紧的门交流。走到窗边,他和他那把黄伞已经模糊到远景里去——一半是大雨的原因。
调过许多遍仍是不大守时的挂钟告诉我说,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它提醒我正下着雨的外面有些不安全。
我想稍后我是该给他打个电话,好确认他安全地回到诊所或者家里——也许还要提醒他注意保暖,或是别忙到太晚。
手指在拨号键旁游移。
雨水在出租房的破窗子上敲打得愈发用力和乱,使我不禁体味到它的冷。
几根黑发被雪白侵蚀,我们又老了一点。
“talk 2”
休斯敦的郊区在五十多年前曾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富人区,但它以往的主人们如今大多已成了负债累累的可怜虫。这里的豪宅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荡然无存,如今在这儿也只能碰见寥寥无几的后来者,粗制滥造的二层民房。
本地人似乎仍好笑地惋惜它的堕落,可我却觉得,它现在的样子正合适我这样的人。自从父亲的公司在2015年夏天将近尾声时破产,我就在这儿租了间房,做些有一茬没一茬的活计勉强过活。
我很少和本地做工的人来往,有时同事也许出于好心地邀请我到镇上参加他们的聚会,但我实在没有兴趣涉猎这里青年们的娱乐,因而每每谢绝。
镇中心的东边有所公立中学,以它命名的车站后边是个冷清的老诊所,那儿有个医生与我交往甚密。
认识他最初是为了我至今还未找到突破口的恶疾——大概是在这里住下的半年后,某次我拒绝同事的邀请后不久。我察觉到,每天早晨短暂的洗漱期间,浴室里玻璃的镜总透过一片云里雾里,向我报告头发又愈加花白,年轻又离开了一点肌肉和皮肤,老人斑又如何不合时宜地向上攀爬——最开头那半个月,我还能勉强借口疲劳以安抚自己的疑虑和焦躁,可越是往后,身体就越是向我秀出一副向青春远离的模样。
从未了解过这镇上医院或什么诊所的地址,我只好打电话给房东。
“太太……”
“什么事——希望你不是想欠这个月的房租——快说!”
“是个坏消息,太太,我得了——我想是种很严重的病。”
“什么?”
“我生病了,而且我没听说过有这种症状的疾病,我觉得……”
“我不是问这个,”房东急躁地打断我,我听出来,她现在该是一肚子火,“你得了重病居然还待在我的房子里,万一它有传染性或者你突然死掉了怎么办?”
“我很抱歉……”
“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给我打电话,还在说什么'我很抱歉'?”
“我给你这个电话,是镇上一个医生的,如果他治不好你,你就赶快整理东西吧。”
…………
虽说是骑着自行车从镇中心赶来——这是我见到医生后才知道的,那可怜的小车在他的体重下颤巍巍地呻吟——但他仍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发现了我们的出租房。
我是在那天的午饭后,才拨通了房东太太留给我的电话。料想着他不会在四点前造访,我在客厅里大放旧时代的曲子,轰鸣的鼓点不巧与医生短促的敲门声重合——我们的好医生后来告诉我,在他第五次敲门的三分钟后,我俩才迎来第一次见面。
在那之后过去了一年多的某个下午,当我变得更老和更健忘时,我向他问起那时候的情形。
他于是看着我濒临谢顶的脑袋。
“我当时问你多大年纪,我那时以为你四十八岁。”
“可我现在还没满27,多蠢呀。”
“你现在看上去像五十多岁的人啦。”
我向他亮出我的苦笑。
“你在房间里到处拿音响放那些古典音乐和老掉牙的曲子,还问我它们怎么样,”他跟着顿了顿,佯装吹着他玻璃杯里的红茶,“说真的,我还是不能接受它们——我俩是怎么熟络的来着?”
“说不清为什么,我只记得那时我俩根本没在我的病上研究多久,后来你只是一直在听我讲闲话。”
“是吗?”
“是啊。”
我跟着又补充道:“我从学生时代的失恋讲到镇上中学的老师,你倒是很耐心,一直在听我讲……”
“……后来我就叫你把电话留下啦。”
“…………”
“多谢你。”
他听见这话,有些发愣。
“……你总是和我道谢……我说过好多次,诊所那边很闲,你没耽误我的时间,而且不接受人邀请貌似不大礼貌。”
“抱歉,我……”
“你也总是和我道歉,就像我很容易发火似的——可我什么时候是那种人了?”
“噢……”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们的好医生,你不能发觉吗?我在想办法留住你,就像你的存在正留住我的年轻,就像你我相识后我的苍老渐渐停止。
你给我从未有人给我的感受,你是我无他处可觅的良药,我多么愿意相信和无时无刻不去试着认为,我在你心里保有那么一些位置。
可是原谅我的怀疑,当白霜又一次从我的鬓角启程,当我的双眼又一次难以视物,当早晨那片水雾弥漫后的身影愈发苍老。
朋友,我再次又再次地请求你,原谅我的怀疑。
“talk 3”
这里没有别人。
没有我们的好医生,也没有其他的东西,没有后生们喧闹的不良习惯编织成的聚会,也没有莫扎特的曲子在唱片机里生活。
只有我们,一到两个人。
在这里我们可以说出任何任何的心里话,包括那些下流不堪和僭越伦理的东西,像是对某个女同事或曾经的同学产生的性幻想,抑或恋母以至其他什么。更重要的是,那些该埋葬一世的天大假话——一扇木门,还有四块白砖墙,它们是我们最好的倾听者。
医生,你觉得我平常在你面前倾诉的,那些所谓发自内心的,来自我心脏最内层的种种,是否太过异常和扭曲?或者,会觉得我向你表现的顾虑太过偏激,太过没有缘由?
如果是这样,我的朋友,你要来这儿拜访我吗?在除我以外完全空无一人的房间,在我不知道你降临时?我会热情地招待你——用它们,用那些比我所流露更下流,更畸形,更不堪入目的想法——你会喜欢它们吗?
不,医生,我不会让你造访此处。我不想让你失望,在我胸腔中不断鼓噪的心脏里,有些东西即使对你也不能表达。我的医生,朋友,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即使是你。
所以我们就只得欺骗我们的朋友,直到如今,才能如法官脚下绝望的死刑犯一五一十地承认我们的罪过。这病并非我来到这镇上后才染上的恶疾,甚至于它并非疾病——大抵我生来如此。
对。
回答这话的不知是谁,墙和木板门从前便喜欢模仿我们讲话的声音,我就难以分辨它们。
是我。
是谁。
我们中的一个。
不是他。
那是谁。
木门。
不。
说谎。
你才说谎。
安静。
凭什么听你的。
对。
…………
我被没有视线的视线穿过,即使这儿再没有任何人。
很多年以前,在信天翁聚集,绿草如茵的家乡,我还是个高中生时,常有现在的体会。
“talk 4”
向你提起伍华园的人——不用怀疑,他们一定在说诺伍德市唯一的公办高中——这显然是因为他们不是休吉,你也不是返老还童的麦克斯。
很少人知道,这学校的名字可笑地与一部2010年的畅销小说里某个繁荣于19世纪的游乐园重名。也很少人知道——当然不包括在读的可怜学生们——伍华园精心的包装与宣传,就同游乐场的演出般华而不实得可笑。
它在这块风景优美却地处偏远,人生难得见识的土地上,以每年的几位佼佼者而闻名——那些优秀的家伙们都被鲜花和围墙的糖衣包裹起来爱护。至于其他的地方,就像我们学生说的那样,简直是把一百五十三千米外旧工业区的贫民窟搬了过来。
不幸的是,我并不是个醉心于学业的人——我那游手好闲的状态只花了半个学期,就让校长亲自把我从优秀者的聚会里驱赶出去。但我却同时也不是个可以乐于伍华园之混乱的人,父母的教育和自身性格的偏好,让我在喧闹的人潮里只像一套不知所措的桌椅。我拒绝他们舞会或下流演出的邀请,打掉他们起哄着拉扯我衣袖的手指。起初还有些男生会因此而来为难我,可后来,由于我的回应难以让他们得到乐趣,就连找麻烦的人,最后亦不愿拿我下手。
我于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衰老——最初是鬓角的几根白发——那些无聊的人指着它们,取笑我是个没意思的老头,跟着,我的发浪也悄无声息地退起潮来——我有张刚入学伍华园时的相片——那时我看上去白净极了,活像个梳着短发——自然是一头乌黑和健康的柔滑秀发——的中学女生,半年后却变得又秃又老,活像个步入中年的数学老师。
自然——这会儿哪怕我回心转意,想要在此刻和我的同学们在一起,也早已成了天方夜谭——男孩子的课余活动往往耗费体力,我那中年人退化的皮囊,却让我只是上个宿舍的楼梯便已气喘吁吁;至于青春期的少女们——天啊,难道要强迫她们和这坨走向颓败的猥琐油块——我的确不愿承认它,可是镜子和眼睛没法儿欺骗我——和这个又丑陋又不怀好意的中年男人社交吗?
我叫家里人寄来老人穿的厚厚的纽扣大衣——如果我是个年轻小子,我准会讨厌它,可我是个怕冷的中年男人——妈还给我做了顶贝雷帽——扁长简约的赭石色帽身,顶上是个纽扣状的可爱毛团。从那以后,每年秋冬我都缩进家人送来的这两样衣物里,和我不合年龄的外貌一起,把所有好奇的旁人都拒之墙外。
在伍华园第二年的冬天,我让父亲买了许多书,寄到家里和学校去:最早是些小说,有卡夫卡的《变形记》,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还有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和我最后并没看完的《红与黑》——作者似乎是个法国人,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实际上,我没看完的小说要是堆起来,也许比我家乡最著名的信天翁崖都高,其中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本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集——我想作者一定把他学会的所有形容都塞进了他那些可怜的句子里。
这些书我一直看到了第二年四月,跟着——我那会儿也许是这样想的——我想让自己更有内涵和思想,这样就会有人注意我啦——于是我写信给我的父亲——他喜欢这样和我交流——让他买些讲哲学的书寄来。
你也许在想,为什么我的父母不问我缘由?又要老人衣服又要书——先是文学后是哲学,我到底怎么啦?信不信由你,可我的家人身上也出现过这种现象,他们自然理解我飞扬跋扈的孤僻和隔绝。
所以我在这里要感谢父母亲的理解——即使他们已经过世,因为——那是我后来才得知的事情——在父亲最后给我买书的那些日子里,公司已经在欠债,可我的家人没有因此回绝我的要求。
可我的书并没有给我真正的帮助,无论是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或是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我只是把它们的书页——大多是它们的扉页和封皮——撕下和粘着在松弛的老人表皮上,像一具精致却杂乱的外壳,里面是继续衰老和腐烂的我。
就像那个研究“鼻子学”的蠢蛋一样,我没有得到任何真正的知识,抑或什么的爱戴。
你要问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答案是我成了年级最差的那个。
显然,我是个不听课的书呆子。
我不关心考试,自然也不怎么在意我的成绩,只是小伙子们这次终于成群地围着我起哄,推着拉着,要我到外边楼下看考试的排名——我得承认,那是个侮辱的场面,以至于我不断地在心里祈祷人家只把我当成一个——一个可怜的家长。就在这时,我扭头看见,喧闹的男生旁有一个瘦削的男生睥睨着我们。
那是伍华园成绩最好的男生,我认得他——我想他应该不会认得我,毕竟,我是个早就被踢走的家伙。
可惜事与愿违,他没有再继续看着成绩,而且转过身面向我——和那群散发着年轻的火球。
很多年以后的这个晚上,我想他那时不是对我一个人说的这话,可我在那儿,是个最最下级的东西。
不单是那些男学生这样觉得,连同我自己也这样想:
他是针对我说的这话。
“老鼠。”
“talk 5”
我准备出门了。
房里的座机已经砸得不成型,我的口袋里是屏幕被摔得粉碎的二手手机。
按键和屏幕的碎片还像裹满砂糖的糖豆似的洒在地上,虽然已经被我扫到一旁去——半小时前我踩到了它们,脚掌不禁血流不止——万幸的是,我的医生教会了我一些简单的包扎。
想来我的反应该是合理和正常的——在过去的五个小时里,我给我的医生打了——也许甚至有上千遍电话,可他一通都没有回应——我的急躁想来再合理不过。
现在,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大概每隔十分钟,我就能想起一件我正准备干的事情——很快我就能想到这件事了,它该是最后一件,可它是什么呢?
打电话给我们的医生?
我向我的伙伴们问道。
同意。
对,他刚才或许在忙。
我赞成。
于是我伸手去摸我的手机。
不。一个声音喝止我。
怎么了。
你这样会割手。
那怕什么。
对。
总之它不是要做的事。
不可能。
对。
闭嘴,我想起来了。
我该去拿伞,医生也许出了事,至少肯定遇到不能接电话的困境。
我要去找他。
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准确地说是三点二十七。
够了,我自己知道该怎样,这个时间刚好。
他连门也不锁,提着他以为是伞的东西——实际上是个塑料袋——往市区诊所里的医生走去了。
“talk 6”
无名怒火腾上我的胸腔,差点儿径直从我的五官呼啸而出。
一个拉着我的烂仔感觉到我挣了挣手臂——当然啦,我的力气自然比不上年轻人,可人们——特别是那些混乱不堪的地方——对将发生的好戏总是有种准得可怕的预感,所以他便放任我接下来的表演了。
我虽然外貌和举止上简直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老人,可我的内心——我毕竟才活了十六年呀,它是个孟浪的青春期男生的心脏,却一点儿也不属于一个老得无可救药的东西啊!
我燃尽残留在肉体里的最后些微的年轻,箭步冲向那个盛气凌人的家伙,拽着他的领子:
“***的臭逼,你他妈的说什么东西?有本事再说一遍?”
“你?”
我想,他也许现在才认出我。
“我什么我?”
“原来是你呀……”
接下来的话我就不方便向你复述了,因为这人现在已是某国的某位大人物,再说了,我也不想为我的家乡唯一的——也许是好高中吧——增添更多不好的传闻。
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这之后出自他的,是我这辈子自生下来我听到过最最恶毒的说话——而它的影响,就绝不止于当场的人们在肉眼里可感的印象——绝不止呀。
尽管在那时的当下,我拽着他的衣袖——当然,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脸——那该被打烂的脸唷——我还是知道,背后那帮没心没肺的东西,正对着我佝偻的脊柱投以戏谑的眼神——这于是使得我没有往后闪躲退缩的余地了——即使那位未来的大人物对我怎样的恶骂。
一种感觉——一种体会,一种落寞到极点的,那种让我像只昆虫般,拿老人的服装和无数书籍织造一只严丝合缝的茧的,那种看到人群时——或是运动的男孩们,又或是两三个充满活力的女生,在玩着她们自己才会理解的又蠢又有趣的游戏——常能意识到的,那种即使到如今我不再面对任何人时仍在体验的,那种自家乡的火车,双亲不体面的坟墓一路跟随我,直到这冰冷的盛世之墓的,可悲的,可悲的感觉,在我的脊背找到一处软弱,强硬地钻透我的脊骨,深入脊髓地蔓延入脑——我敢肯定,那时我该已经疯了。
“大人物”——请允许我为了方便地这样叫他——他富有表情的起伏的脸正在我面前模糊,那一方面是因为我的呼吸逐渐变得困难,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我看到了一堵墙——白砖的墙,那砖简直白得像什么也没有似的——在眼前浮现——不止一堵。
我记得——我想这记忆准是没错的——当时我的右手死揪着“大人物”的衣领子,可是当墙明明白白地挡在我的四方后,四周外界的感觉隔绝和断开了,至于我的右手——它竟随着我扯来的衣领一起消失在墙的另一面——连同它的一切感觉,可我想,这和断手的人该又有些不同。
我伸出仅存的左手去触摸它——才发觉这竟是真的砖墙,坚硬,牢固,但和我平日见到的红砖不同,它光滑得完美无瑕,而且——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简直像某个古老谜语里描绘的死亡。
但我想它显然不是死亡——要不然为何它反而给我舒适的感受呢,而且跟着,它更和我讲话了。
你又来了。
我并不害怕,只是对这话有些疑惑,于是回答说:
我何时来过呢,这不是第一次吗。
你错了,在你还很小的时候你就常来了——只是你没有察觉。
我来这儿做什么呢。
听我说你该干什么。
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外面那个人,打死他。
我应该这样做吗。
应该。
应该。
应该。
应该。
应该。
四面墙都在命令着我,而最后的最后更有一扇木板的门出来,对我说话,让我动手。
别犹豫,快杀掉他。
于是我握住门的把手,转动着它地开门,把拳头砸向“大人物”。
做得好。
我没有在这场架里取得优势,年轻人把老人轻松打倒,这再正常不过。
跟着,我的班主任告诉我,我会被学校开除。
噢,噢,我的朋友,我的校长,多么荒唐,可是他先开口说我是老鼠,您没听见他说了多么可恶的话,您——
闭嘴!
接下来宣布对违反学校规定,造成恶劣影响者的处分——
噢!噢!听我讲讲吧!听我讲讲吧!
我停止不了他的宣读,就像我的呼喊被墙挡上了似的。
我于是对着人群怒吼,可是人墙比真正的白墙更要沉默,我得不到任何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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