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飞行舱开口与快速消毒房间开始对接到乘客完全接受消毒需要大约三分钟的等待,在这期间,每个人都得打开防护服的紫外线隔绝层,闭上眼睛以防止可见光谱内的强光引起生理不适。
忍受过高温和气闷,以及消毒装置运转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杂音,终于可以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室内,摘下防护服的头盔,享受一下相对新鲜的空气——又热又干,却总比戴着过滤面具好——那样吸进肺里的气体总是稀薄而潮湿,还有一股烂鸡蛋的恶臭。
从飞行舱出来,我从中转站的东门离开,通过高耸入云的铁柱之间相连的半透明蓝色通道,来到城市边缘的一家已有四十多年历史的老式咖啡厅——还在采用本世纪二十年代的装修样式。
我和丽娜就是在那儿认识的,她是这家咖啡店的员工,今天该轮到她看店了。
我推开玻璃门——现在这个年代还需要这样做有时真让人恼火,但它却是咖啡厅的特色。
一位穿着橘红色防护服的女孩背对着我,正蹲在柜子面前收拾东西,听到玻璃摩擦地板的刺耳噪声,她立刻放下手里的杂物,麻利地站起来,转过身看着我。
“抱歉,先生,你来晚了,”她不是丽娜,“已经打烊了,明天早点来吧。”
看上去她还想告诉我咖啡店的营业时间和他们的热销饮品,我于是连忙打断她。
“丽娜……”
“她啊,她好像出了点状况,和老板请了假,”女孩又蹲下来,继续收拾东西,“结果我就被叫来了。”
“……本来我今天想去市区来着——你是她男朋友么?”
“是的,我叫凯文,你好。”
她又站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我听她讲过你,她说你每天从工厂里出来都会来送她回家,然后再跑回去上夜班。”
“……还真是个好男人,我在夸你哦。”
“呃……谢谢……”
“你电话响了。”
我拿出手机,是一部三十年代的老古董,保持长方形外观的最后一代。
“丽娜?”
“抱歉,凯文,下午我就想打电话给你了,但是我实在头痛,一直在睡觉。”
“你怎么了?工作太累了吗?”
“怎么会……我没什么事。”
“你声音很虚弱,不要骗我了,发生过什么事。”
“好吧……凯文,我昨天跟几个朋友出去玩,我们打赌输了的要摘下防护面罩吸一口外面的空气……我赌输了。”
“天哪……”
“没事的,凯文……新闻和采访不是一直说只要及时治疗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吗……”
“…………”
“不用担心我啦,我又有点困了,明天再聊吧,拜。”
“那……”电话早就挂了。
“你从哪儿搞到这个的,”她说的是我的手机。
“跳蚤市场,丽娜生日那天我给我们各买了一部,只有我们两个能用它联系对方。”
“还真是浪漫……”
女孩的话还未完,咖啡厅那台旧电视里的晚间新闻便打断了她:“最新研究表明……”
“真讨厌,每天都在说这些,早就知道不会致死了,”她把它关掉。
不会致死吗?或许吧。
我乘着傍晚唯一的一班公共飞行舱回到防护面罩工厂,比平时早了不少。
尽管如此,城市里也已经灯火通明——向下和向上看,都是如此。
富人区大多都建在距离地面约一千米高的地方,那儿的天空下永远闪耀着新型金属材料炫目的银光。
至于低于五百米的区域,自我记事起便笼罩在无尽的黄绿色浓雾中——充斥了繁衍不息的病原体,人们给它起名伽马-3。
疫病出现的开始,便有许多人罹患这种传染病地死去。眼看这恐怖天灾就将毁灭文明,防护服以及防护面罩的发明,以及整个隔离消毒体系的建立,终于成功把人类挽救。
而原来前景冷淡的千米高空建设,也突然地作为一个绝对安全的居住区域而变得炙手可热,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像我这样的穷人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而最近,据一些研究者的说法,新型的病原体危险性已经下降,更貌似已经有了有效应付的药物。由于诸如此类的变化,许多人不再像从前那样害怕这片浓稠和病态的黄绿,工厂也在提供更长的工作时间,不再像从前因担忧防护设备断电而限制劳动。
虽然如此,即使在这高空错综复杂的无机丛林里,我所做的仍只是父辈和更远的祖辈们曾在地面上做的事情。
思想间,飞行舱已经抵达工厂,等我走出快速消毒房间,透过一旁的窗看着窗外的公共飞行舱,它早已离开,那告诉我今晚的工作该开始了。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丽娜,却一直打到第五通才终于有人来接。
“喂?”
“你是丽娜的男友吗?”对面传来的是一个颤抖的中年妇女声音。
“您是?”
“我是她妈。”
“您好……阿姨。”
“丽娜昨天让你今天打电话给她么?她现在不大舒服,暂时没办法打电话。”
“她找了医生吗?”
“放心,医生已经开了药,还说……说应该五天……还是六天之后她就没事了,你那时候再来找她吧。”
“好的,多谢阿姨,”
“她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专家不也说了,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就不会有生命危险。”
她的母亲把电话挂掉。
之后的五天,我一直在等丽娜的电话,以我对她的了解,如果她稍有好转,就一定会打电话给我,可她这五天来却一点消息也不曾有。
但或许我不该这样担心,或许我只是神经质了点,可能只是丽娜的母亲想让她好好休息而不让她提前打电话给我,也许她有些什么事情急需处理。就像新闻里提到的那样,就像专家宣传的那样,新病原体的威胁性已经降低了,已经有相应的药物可以遏制它,我们已快要征服它。人们也都已经不怎么害怕它了,不是吗?
只是世界并因为人们对这疫病的态度而变成如何的陌生,它运行的本质从没有变化过,不过是流程更加地复杂了。
一直到六天之后,我才去看她。
尽管我一路上都待在经过消毒,理论上安全的封闭空间内,但进门前,我还是得经过家用消毒走廊,接受一轮简单的消毒——这是六十年代起最受欢迎的防护设计。
和丽娜告诉我的一样,她的母亲是个和蔼的女人,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我脱下防护面罩:“您好,阿姨,请问……丽娜呢?”
“她在卧室里呢,”她看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卧室,“我刚叫过她了,也许她就准备出来了,可能在喝水什么的。”
“她的水杯就在这里,她从来不用别的杯子。”
“啊……也许她又沉迷小说了,丽娜,你怎么还不出来?”
“她只看纸质书籍,”我拿起她这段时间正在看的小说,翻到书页上的折角,“没有看完一本书,她绝对不会看下一本。”
“或许她又不舒服了吧?我去看看她,可能今天还是算了吧?”
“您一直想把我支开或者劝走,抱歉,但我已经进了这屋子,”我站起来,想要去打开卧室门,“我今天非得见到她不可,否则我便不会离开。”
“别进去了,她已经过世了。”
“…………”
“我很抱歉,孩子。”
“也许我早该意识到……她什么时候……”
“我接你电话的第二天,她本来已经好转,但那天下午突然发起高烧,我先是给她吃药,再把医生叫来,却根本没用,晚上她就离开了。”
“…………”
我本想再说些什么,但电视却不看场合地播起了新闻。
“专家指出,新病原体对人体已完全无致死风险,民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戒备……”
“……仍担心存在风险,可以到药店购买针对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也不想再说,我看向窗外的城,它新型材料的外壳本应在晴空温暖的阳光里反射出绚丽的五彩,却被笼罩和隐没在深浓的黄绿里——一只被痰黏住,快要淹死的虫子,就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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