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炎热尚未消退,阳光把柏油马路晒得又亮又烫,街上车水马龙。
一个多么普通和闷热的下午啊,普通得哪怕有那样一具腐臭和恐怖的骷髅混在人群里,缓缓走过忙碌的都市,也不会有人来得及发觉。
来不及察觉它空洞幽深的眼眶里散发出死亡的腐烂,来不及察觉骷髅身披繁星遍布的幽蓝夜空下红与白的交织,随从们此刻就来迎接它了。冰冷的,轰鸣的,咆哮和尖叫着,铁鸟们,灰的绿的都好,从天上来,从噩梦里来,从神话和传说里涌现,从恐惧的概念里具现地钻出,像蝗灾,像沙尘暴,像一切值得憎恶的东西。
在它们可以落脚的地方——高楼,深巷,公路和更多更多地方,混乱,不幸和毁灭的种子就被播种,顷刻间,种子便要生根发芽,更在那些地方,长出无数巨大的树来。
而跟着,深灰的枝叶和可怖的粗大树干,就要释放无数死亡的光和高温,摧毁一切其他的生命。
随后,已把散播死亡这生来唯一任务完成,于是,千尺苍黑的噩梦丛林,很快便枯萎下去。
尚能存活和逃离的人,将崩解的城市抛下,四散去了。
城市东北方向那边,有些幸存者看到,一个年轻人,骑着钢铁和机械的烈马,在浮尘里跃动着,向远方疾驰而去。
当你问起沿途逃难的人们,他们也准会告诉你,一匹银白的野马,载着一位少年,穿过荒原和森林,从群山中出现,消失在一片丘陵之间,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是的,马匹的嘶吼已陪伴着那少年不知多少个日夜,已载着他不知疲倦地跑了太远太远。他们从烈火里飞驰出来,又要深潜到冷的湖水里,穿过地狱的恶魔从地底伸出的巨爪,在光里狂奔,如今又要进到暗里了。
太空里,星辰的海里,一条残破的桥连向远方的行星那边去,铁马载着年轻人在桥上奔跑,跑过火星赤红的沟壑,越过木星棕黄的气浪,在蜿蜒曲折的大桥尽头,抵达月球的环形山,灰和死白的荒凉土地。
月球那一面的阴暗鲜有人至,却在寒冷里的一片肉红和粉红的光和雾中,生出一片血色的花卉和野草来,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也没有人记得它们。
在那无形无状的汤和山里,少年摘下一束鲜花,并把鲜血和焰火的凝结,喂在轰鸣的钢铁口中。
铁马一声嗥鸣,纵身跃在半空,与年轻人一起,落在星海里,落在深空的梦里。
于是从很深的虚无里,浮出一样奇迹来,一对双眼,一双瞳孔,一抹醉人的翠绿,两只稀世的珍宝,完美无瑕的碧绿宝石,天穹怎样明亮和璀璨夺目的星光,都因它的出现而黯淡无光,此刻这就是宇宙的中心,这就是万物的价值,这就是少年唯一铭刻在心中,烙印在灵魂里的信念,这就是旅途的终点。
而机械也像被赋予着灵魂似的,勇敢了,矫健了,强壮了,动力了,活着了,猛地一跃,越出了暗里思想的界限,突破了梦深黑的水域。
抵达现实的一粒尘埃。
少年恢复了意识。
他意识到自己躺在一辆汽车上,路很颠簸。
年轻人想睁开眼睛,弄清楚周围的情况,却发现左眼疼得要命,更糟糕的是,他的右眼似乎瞎了。
当他想移动他的右手,明显的感觉让他明白,自己的手指断了三根——到这时候,他终于想起来发生过什么事了。
几个月前,美国人的轰炸机袭击了城市,他侥幸地死里逃生,担心恋人的安危,少年便立即地在还活着的人里打听。
街口屠户一家唯一活下来的小儿子告诉他,袭击发生的第二天,就有人看见那家人从城市的东北面走了。
年轻人只好骑上他父亲的摩托,带好自己和这匹钢马的食物,一把手枪,还有些微与恋人相遇的希望,去往东北的未知。
但两个月后,当他终于抵达另一座城市,那里却早在一个月前便已遭袭,原先住在那里的人,早就死的死,逃的逃,而他那碧绿色瞳孔的恋人,便也彻底失去了消息。
更是在那里,少年被政府军发现。
没来得及反抗,手枪便被那些强壮和野蛮的东西抢了去,而他也就被强迫地参了军,参加到了这必死无疑的蚁群里。
可是再后来呢?再后来,又发生过什么事了?想不到,因为年轻人旁边就还躺着十几人——有些断了手脚的,尚能清醒地感受身上残缺在燃起地狱的烈火,而恐怖和凄惨地呻吟,另一些伤及脑部或重要器脏,大量失血的,就只是一团血肉的糊糊还在哼哼了——声音就已透露着腐烂和恐怖,逼得年轻人不能理智地思考,所剩无几的体力和他不太乐观的伤势也不足以支持他的大脑正常运转。
两眼一黑,沥青冒泡,他又坠落到粘稠而幽暗的幻梦里去了。
少年在军营的帐篷里醒了过来,外面吹进来的冷风,让他断指的伤口又有些隐隐作痛。
想起一些在车上醒来时没有记起的东西,年轻人把左手伸向裤兜——一块怀表。
将它拿出和打开,一张不太旧的照片放在里面——一位棕色皮肤的短发女孩,有着美丽的碧绿色瞳孔,在七月的阳光里灿烂地笑。
至少它还没弄丢,少年总算松了口气。
“小士兵,你醒啦。”
年轻人听到有人和他说话,就缓缓地翻了个身。
阳光从帐篷那边的开口里照进来,洒在少年的脸上,很暖很暖。
和他说话的是一个蓄着浓须的普通中年男人,右手和左脚都断了。
“它们都是这场战争里被炸断的,记得吗,我当时就在你附近。”
“你离爆炸比我还要近,一般人早就被炸碎了,可是看看你,你只断了几根手指,瞎了只眼,你可真是个幸运星啊,我真该妒忌你。”
少年没有回答他。
“想不起来了吗?你是一个星期前参的军,然后过了三天,我们就打了这场操蛋的恶仗。跟着就是你被炸昏了过去,我也在旁边,我被炸断了手和腿。”
“唔……还是说你不想提这件事吗?我理解……毕竟太年轻的士兵都不太能承受这种场面。”
“你还不说话吗,真是奇怪的人,话说你昏迷的时候,我听见你一直在念叨一个女人名字,那是谁,恋人吗?”
“别在意她啦,这个年代失散的女孩子就算运气好没死,很多都被强迫做了妓女啦。”
“而这也是我想和你说的,美军的那些占领区,他们强迫那里的女人做妓女,老的小的都有——有些还不到十岁呀,这些美国人口味真的是……”
“你过两天就能自由走动,我和你说,那些把守的美国佬其实根本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给够钱,你就能混进他们的地方。”
“看你这么死心眼,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吧,上次我混在那些美国佬里逛了一圈窑子,那儿有个姑娘,棕色皮肤的,头发不长,她可真是个可人儿。”
“最勾人的是她那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睛,你知道,就像两颗宝石一样,简直就把我的魂儿勾出来,真是难忘啊……”
“而且,虽然她可能才十五岁,但是她的活儿可真不差,也许已经是个老手了……”
光从帐篷外面漏进来。
少年清楚地听见那些说话,但他没有说什么。
他想,如果不是政府军发现自己的时候被抢走了手枪,他准会一枪打爆面前这个狗种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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