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从新建的墓园里出来,回到他老而生锈的车子里,三月的冷雨让七十一岁的他不能在户外待得太久。
从墓园回家,一路上并没有什么颠簸,但车仍不住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哀嚎,央求老人放过这堆早该报废的烂铁,只是老人并不理会它。
回到镇上已是下午,很久以前,每天的这个时候,老人都会到镇上的图书馆去,阅读直到电话那边传来妻子的催促——但那是旧事了。
老人回到家,看见厨房里妻子在准备晚饭,年轻人却都还没从外面回来——看来他暂时不需要做些什么。
所以他就要挪开壁炉前正在烘干的衣服,找些还没受潮的烟丝和他的旧烟斗,让火温暖他已冷的身体,让尼古丁和烟雾去带走他的疲劳。
舒适和暖意包围着老人,睡意朦胧,他的思想也慢慢飘去另一个世界,穿越迷幻太空和无数天体,去到一些他熟悉的地方,他陌生的地方。
五十年前,老人那时二十一岁。
年轻的他,每天晚上工作之余都要进行大量阅读,只是那些知识,老人早已遗忘,早已对它们模糊,无论怎样努力也再不能想起。
也许这是梦的一种表现形式吧——老人站在年轻的自己身后,看那时的他在学些什么,阅读些什么,但老人却一点不能看清书上的词和句。
也许只是自己老花了吧——老人这样想着,把头伸前,想要看清书的内容。而当他发现,无论怎样努力靠近书页,也不能多看清哪怕一个词时,青年合上书,转过身,看着老人——看着自己——问道:
“你要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坐下来吧。”
老人怔了一下。
“你还在发什么呆,过来坐吧,不要去想这是否合理,”青年搬了张椅子在自己对面。
老人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在他对面坐下。
…………
“真是很难想象,现在的你竟和年轻时差别这样大,”看老人一直没有说话,年轻人便主动地打破沉默。
老人干笑一下。
…………
没有说话,青年盯着老人的眼睛,轻叹一口气,他显然有些失望。
“可不能让闪耀的钻石蒙上灰尘,使它失去光泽和灰暗啊,我的朋友。”
“什么?”
“别急着问,慢慢地你会明白的,伙计。”
没有明白年轻人的说话,老人只看见房间和年轻人都变得虚幻飘忽,在自己眼前逐渐消失。
梦醒前,年轻人还在看着老人的眼睛,微笑着和他说话。
“Shine on...”
老人睁开眼睛,是他的妻子在叫他。
原来家里的年轻人都已经到家,现在已是晚餐时间。
老人在饭桌旁坐下,要享受此刻孙辈的嬉闹和青年们在工作之余听到的街坊新闻,至于那不能理解的梦,这时早已抛在脑后,和忘记了。更何况,明天他还要接待一位朋友,即使后来再想起这梦,也不会去再多想它。
老人曾是一支乐队的鼓手——15年前,老人退出乐队,乐队也在不久后随之解散——明天要来的这位朋友,同样是乐队成员之一。
他想,最近听说乐队想要重建,对方登门造访,多半为了邀请自己回到乐队。
可那都是年轻的专利,他,一袋裹在肮脏发霉的亚麻布里的白骨,一座锈蚀和干哑的旧钟,又再有什么能力和需要再鼓噪和沸腾身上浓稠发黑的旧机油了?
还是和家人一起,平淡度过他剩下的日子吧。
第二天傍晚,雨还不停下着,家人都出门了,屋子里只有在冲咖啡的老人,和他今天的客人,乐队的旧吉他手。
寒暄几句,客人就说出来访的目的——并不出老人所料。
“不知你是否听说,我们的乐队在重建。”
老人把冲好的咖啡递给吉他手,他接过那可爱的白色小瓷杯——温度刚好。但他只是把它放到一旁。
“伙计,我们需要你,我希望你能回来。”
“…………”
老人在吹凉自己的咖啡。
确认它冷下来后:“不,我的朋友,你知道,我已经老了,我们都已经太老了。”
“但……”
“你想,我们现在最年轻的都已六十五岁,我们大概都会在几年之内离世。”
“以我们已老的思想,已老的躯体,凭那一具披着皮肤的骷髅。”
“我们能做到什么,能创造什么,能探求什么?”
“放弃吧,老朋友,我只想在这地方安静地等死亡找上我,别对老人抱什么希望。”
“…………”
“唉……”
只是叹气,跟着吉他手不再说什么,拿起面前的咖啡慢慢地啜饮。
“嘿,你说多好笑,这咖啡真不管用,已喝了三杯,但我却越来越困了。”
知道老人在说什么,客人于是站起身,向主人告别着离开了。
但咖啡真的没有起效,糟糕的劣质产品,又或许,老年人总是容易疲倦的吧。
老人想着,但已无法再清醒地想下去,既然疲倦,便任由自己深沉地睡吧。
近地轨道,国际空间站,星辰号服务舱外。
老人追逐着前边奔跑的年轻人——可是为什么呢?老实说,他并不清楚其中原因,也从未想过,自这迷幻太空中的追逐开始已过去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或已过去几年了?可他从未看见眼前青年的面孔,一直,一直,老人能看到的就只有青年的背影。
而终于,终于一次,老人的指尖几乎就要触及那年轻人。
手臂挥动,向前的捕捉,但老人却扑空了,年轻人消失不见,他的身体也失去平衡地向下不断翻滚,和不知往什么方向,不断掉落,掉落。
似乎是落在一片星云之间,老人感到温暖,柔软和光明,而身边的年轻星体亦簇拥着他,拨开青色和棕色的气体与灰尘,一簇新生的恒星闪耀着多彩而令人疯狂的美丽光辉,像宝石,像钻石,这闪耀的疯狂钻石。
这奇异的光景便唤醒老人那沉睡的力量和已忘却的知识,他想起多年以前,他是那样的富有创造力和可能性,曾是那样的异想天开,他曾是发掘真理的矿工,是活力和希望的青年。
太空中,宇宙中,他追逐着的那个青年,正是他的曾经,他埋葬而现在又渴求的一切。
而现在,那闪耀的珍宝便近在咫尺,只要老人伸手,他就能触及,便能得到。
“妈回家的时候发现玻璃门被砸破了,而你倒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浑身是血。”
“放心,她只是受了惊,没什么大碍,到医院检查没事就回去了。”
“但是医生说你全身上下各处肌肉都伤得很深,要不是没有人来过,还以为是让人故意割的。”
“爸,你已经晕过去三个星期了。”
“嗯……你说想要自己待着吗,好吧,如果身体不舒服或者需要什么,就叫我或者护士来吧。”
其实他仍未清醒,只是听到声音便不断机械式地回答“不”。
等老人真的清醒过来,女儿已走出病房门了。
但即使他已恢复意识,却仍不能适应突然返回现实。
思维就像是停滞,而片刻后,他的老友——乐队的吉他手,悄悄地走了进来。看见好友已经醒来,他也没有说什么,只用着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老人。
老人也盯着他,吉他手开始喝酒,这样沉默着过去十分钟后,老人终于勉强吐出几个字。
“如果我精神错乱,你还会邀请我一同演奏吗?”
友人的眼里流出悲哀来,跟着的说话,更把老人拉进寒冷的谷里。
“抱歉,唱片已经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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