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rk Side Of Moon（第一部分）

"speak to me."

…………

“我难以入睡，”他说，“这么多年，我醒着的时候总是满腔怒火。”

“医生说你可能有躁郁症。”

“对，他们是这么说。”

…………

“实际情况呢？”

“我经常做梦——不是具体的看到抑或听到，我不能说清我在用什么感官感知那些。”

“例如？”

“对话，点钞，低语，日全食，飞行，女性声音的高音歌唱，钟声和跑步声，我知道这样说出来大多数都像是听到的……”

…………

“但是有些时候我像是看见它们或者触摸到它们，我知道这很难体会……”

“我确实难以理解，”我回答道。

“这些年来我和你的家人一直在给你做精神治疗和分析你是否有精神病，但是……”

“但是你们从来没有检查出我的精神有任何问题，”他抓着酒杯的手握紧了。

“没错。”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我早说过，这不是一种精神疾病。”

“那，你认为这是什么。”

“月球的阴暗面。”

“我不明白。”

“我的朋友，你不会明白，除非你去看日全食。”

“我看过。”

“我说的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日全食。”

“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说我不理解的话了，也许我该联系你的医生。”

…………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终于开口：

“不要这样，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朋友。”

“也许。”

“我有话想说。”

“如果我听得懂那些说话，我就听你讲下去。”

…………

“我不能做保证，但我希望你能听懂。”

“同样我也不能做保证，我不会为你叫来医生。”

“唉，朋友，这不正是我这样愤怒的原因吗，我多希望你们会明白。”

我没有回答他。

…………

“有时候我能稍微冷静下来，不因我感受到的怪异而愤怒，我每次都想告诉你们它的本质，”他顿了顿，把酒杯放到一边。

“可你们却说我现在在发病。”

“我不觉得你现在冷静，”我看着这个可怜的病人，我想他真是无可救药了。

“不要说你觉得，我的朋友。”

“现实的形式是什么，你有没有怀疑过它，”见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道。

“我们是把这刻身处的时空，物质和相应的规则称为现实吗。”

“朋友，如果我们身处的现实是一种物质呢？如果我们称为现实的运行规则是有形之物，如果它是一种有意识的存在呢？”

“我知道你儿时的梦想，那不是成为一个普通的公司员工，试问你放弃你的梦想时，你有没有一种被吞噬和消化的感觉。”

“而我的朋友，我知道你不爱你的妻子，她是你在父母的压力下找的伴侣，我知道你本身是不想组建家庭的。当你所希望的未来一个个被所谓现实击败时，你是否有种被某样物质席卷冲跨的感觉？”

“人类有史以来记载的，那些可憎的异变类人生物，为何总在月圆时才出现异变。”

“在更古和更鲜为人知的传说里，那些自深空星海而来的种族，有翼的巨人和矮小的类鱼生物，为何只在月黑和新月时出现？”

…………

他盯着我，似乎希望我被他荒唐的话语震撼，似乎希望我能因此而思索，我可怜的朋友。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也许我该把医生叫来了。”

我正准备站起身，他却一把把我按住。

“朋友，我请求你听我说完，我知道我们一直把日光照耀下的一切视为现实，我知道我们都习惯了它。”

“但这种现实绝不是什么客观规律和我们真实触摸到的环境，它是一种存在意识的力量，是一种有形的东西，是它在有意识地削弱我们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

“我和你说过一切我在梦里的感知，那些没有真实意义的东西，实际上是我看到的我们被剥夺的可能性。”

“朋友，这个有意识的现实已经影响了我们的感知，你不能认识到吗。”

“若我说在我眼里外面一直是日全食，朋友，你能够相信我吗。”

…………

他抓着我肩膀的手放开了，我把医生叫来，离开了房间，地上却没有我的影子。

“breathe”

我厌恶呼吸，我害怕空气。

在我母亲的回忆中，我从出生的第二年开始就不自觉地去闭气。

到我十岁之前，我都常常会坐在草坪上，不和同龄人玩耍，只是尽自己最大能力不去呼吸——别人总是看见我在草地上痛苦地挣扎，以为我有什么严重的急病，就火急火燎地跑去找我的母亲。

十岁那年，我的父母带我去找一个当地有名的精神医生，他当日问了我很多问题，我都已经不记得，唯一记得的，是我不断回答，我只是害怕呼吸空气。

随后那个医生就给我下了一个心理障碍的诊断，可我在世十年并未遭遇什么突发的恶性事件，我的精神和心理状态也和常人无异。

尽管如此，我接着仍被带去进行各种心理治疗，药物，疏导，暗示，甚至于一些未经证实的疗法——他们甚至想把我的前额叶切除。

但事实是，在我看来，厌恶呼吸简直就和其他所有人要呼吸一样，是完全自然的事情，尽管每次它都停止于我生理的痛苦和对死亡可能的退缩，我很难向你描述那种感觉，不是单纯地觉得空气肮脏或是有毒。我能感觉到空气中充斥着聚集成团块的不可视的东西，我感觉它在代替空气本身地钻入，侵蚀我们的躯壳，我自然而然地厌恶它，恐惧它，想要远离它，但是它在所有地方。我无法躲避这可怕的现实。

为了躲避它，我的十岁躲进了我自己的房间，锁上门，丢掉钥匙，强忍厌恶和恐惧，深吸一口气。

也许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不愿面对它，不愿被它侵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呼吸，直到我失去知觉，直到我的一切留在我在世的第十年。

“当我和乐队主唱商量这场演唱会的安排时，我脑子里有人和我说——”

“说什么。”

“不要呼吸。”

“on the run”

因今天而存在，逝于明天。

这就是我。

我会为了理想和希望的未来而飞驰，无论现实如何，无论如何。

哪怕看不到出路，哪怕看不清前方，哪怕双眼已经迷乱，哪怕失去一切机会，我不会停止。

但我却听见风声里有笑声，有嘲笑和幸灾乐祸的声音，让我动摇，让我不自觉地恐惧和放慢脚步。

我还听见一个男孩的声音，告诫我不要呼吸，我梦见我在湖面奔跑，看见湖面我的倒影，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那不是我，我看到他只是站着，眼里有苍老和失败的气息，就好像是一个虚度光阴的失败者。

每天我也只能在天上看见日偏食，我从未看到过真正的太阳或是日全食。

但无论如何，我也会继续飞奔而去。

“你怎么觉得，我的朋友。”

“他只是一个不切实际，逃避现实的人。”

“time”

很多年以前，大坝决堤的时候，我三十岁。

在这之前，大坝刚建成的时候，只有十岁的我听家里的大人讨论，说这大坝至少能用个一百二十年。

从未想过意义，听到这样的数字，那时的我只觉得，要是自己能活这么久就好了。

事实上我就从没有领会到时间的意义，任由日历一天天翻，上学，升学，然后参加工作，抱怨工作的困难或者和同事一起在家乡或新或旧的街上游逛，实在没有事情干了，我就会去山坡上坐着看看那能用上一百二十年的水坝。

不久后，我收到了一笔来自我刚过世舅父的遗产。

那一年，我二十岁。

于是连工作也不用，我只需每日在家里晒着日光浴享受生活，如果我实在厌倦或天气不好，就会回到屋里躺着看雨。

就这样，我的躯壳里又流失了十年。

这一年，我三十岁，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那年气候反常，从春天开始就没有一天停下过特大的暴雨，持续半年不散的浓云怒吼着带来过量的雨水，使号称能用上一百二十年的水坝在第二十年秋季的第一天便过早地决堤。

事情发生在那天的凌晨，附近的居民尚在睡梦之中，并且，由于他们对水坝的信心，就算后来警报也都响起，他们仍认为这是演习或者什么人闹的恶作剧——所以到最后，决堤造成的损失就比本应的大了许多。

水坝重建的那一年，我六十岁。

我浪费着生命，用在我身上没有意义的时间和城里的大部分人都混了面熟，大坝重建后，我从重建水坝的工人那里听到了和我十岁那年听见的东西相似的说话：

“这次重建把水坝建得比上次还要坚固得多，要我说呀，这次说能用一百二十年都算少的啦。”

今年，我八十七岁。

壁炉温暖着我行将就木的身体，使我终于有一点气力望向窗外可怕的暴雨，我知道，今晚，水坝就避免不了，避免不了再次决堤的命运。

政府也预料到了这次决堤，早早地提醒人们躲避到山丘上，居民们因为有了上次灾难的教训，大部分也都不敢儿戏，躲避到了相对安全的高处。

我已经老了，再没有气力和必要去往那相对安全的地方，何况山丘上已经没有足够的位置，若水要漫进来，就让它漫进来吧。

决堤了。

混凝土终于挡不住河水凶猛的攻势，哀嚎着碎裂炸开，随之而出的是野蛮可怕的巨浪，很快，水就漫上来，漫过来，漫进我的屋子里来了，漫过我的脚了。

我低头看看涌进来的河水，我衰老退化的皮肤已不太能感受它的冰冷。

只是那河水却出人意料的并不混浊，反而清澈得能映照出我的倒影，但那倒影并不是我。

那是一个奔跑着的年轻人，穿着我年轻时的衣服，有着我年轻时的样子，跑在蓝天下平静的广阔湖面上。

那使我想到我的另一种可能，另一种更有生气，更有意义，更能感受时间，更有目标的我，一个有前方，有信念，手中紧握时间的我。

那年轻人似乎察觉到我的存在，他低头瞥一眼我，但并未停下脚步，接着他又继续奔跑，不再看我，也许那便是我本来可能有着的模样。

直到此刻，这里的我，这里真正的一个我，一个时日无多的我，才在生命里第一次感受到时间。

已太迟了。

“水坝决堤了。”

“老人冻死了。”

“the great gig in the sky”

“我从不畏惧死亡。”

“随它什么时候来，我并不在意。”

“这是毫无理由的，有时你必须离开。”

…………

“这是您家父生前的录音。”

“他还留给我什么其他的吗。”

“这盒录像带，先生。”

“非常感谢。”

“我的荣幸，先生。”

他回到家，用电脑打开录像带，不知为何，他过世的父亲留下的录像不论是声音还是视频都好，都有损坏过的痕迹。

录像全长两个小时，而在开始的半个小时里，画面的镜头始终对着一片万里无云的蓝天，同时，背景中发出一些杂乱而刺耳的尖锐杂声。

半小时过去，杂声逐渐消失，画面里出现一位正在放声歌唱的女性。

她唱着的这首歌没有歌词，只有一些旋律伴着情感地被吼唱出来，时而激昂，时而低吟。

不甘，不舍，惋惜，留恋；质问，疑惑，回忆，挽留；以及逝者对曾经于这世上感受过的一切喜怒哀惧，一切熟识的人，一切重视的物，一切记忆的告别；最终对逝去这一既定事实的释怀，接受，感慨。在这没有一句歌词的歌唱里尽情释放与流露，如一场伟大的演出。

这歌声持续十分钟后，他父亲的面孔终于出现在屏幕上，对着他的儿子，说着最后的说话。

“我的儿子，我真的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和你说，我想过无数次在这里应该和你说什么。”

“关于人生的很多很多东西我都想告诉你，指引你，但是到最后我也不打算说那些，因为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并不能靠人家帮你，有时候就要你自己领悟。”

“而这些东西如果要说的话，我在世的时候早有很多时间和你讲，在这里讲也并没有什么必要。”

“但我到最后还是因为考虑这些内容而浪费许多时间，这就因为我们所有人在要离开时对曾重视的，曾爱的都会过分留恋。”

“而很少人能看得清，放得下。”

“所以，我的儿子啊，我最后就决定和你讲一讲有关离开的事情。”

“原谅我重提这件事，儿，三年前你的爱人因车祸去世，你因此颓丧到现在，我是知道的。”

“我年轻时，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若你看到这里，大概已经听过那位女歌手的表演，儿，那是我的前妻。”

“我和她结婚不到半年，她便罹患血癌，而虽然她是当红的女歌手，和我继承到舅父的遗产，亦缺乏治疗的手段。”

“最后她也知道回天乏术，于是回到家里，写下了这首歌，然后举行了她人生中最后一次演唱会，只唱了这首歌。”

“它叫《The Great Gig In The Sky》。”

“这场演出结束后三个小时，她去世了。”

“在那之前，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多听听这首歌。”

“当我在演唱会上第一次听时，我已经知道她的用心。”

“她知道我可能会一蹶不振——如你一般，就把她对死亡的理解与感受，写进这没有歌词的歌曲里，教人释怀，教人解脱。”

“儿，我们都知道人的一辈子会面对很多很多离别，亲人，朋友，爱人，或者其他你重视的人，他们都会逝去，都将永远离开。”

“我知你是个重感情的人，我也一样，所以我知道如果不让你学会坦然面对死亡——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你在离开时就将过分地不甘心和不舍，那是不好的。”

“你要学会把离别，把逝去当成一切事情发展必不可少的一环，没有这一环万物将不完整，生命缺少在存在时闪耀的动力，因为终有逝去，有不复存在的一刻，存在的每个瞬间才显得尤为闪耀和重要。”

“儿，逝去时，当然，你也可以尽情回忆，留恋你拥有过的光鲜亮丽闪耀着的一切，但是，到离别的时刻来临，收起不甘的狼狈，这是你抑或他人生命的最后一个部分，最后一次演出，请尽可能让这最后一次，再放出多一次精彩。”

…………

接着是长达一个小时的沉默——但在录像的最后，观看着的他分明听见一句话：

“If you can hear this whispering, you are dying. ”

(当你听着这段低语时，你的生命正在逝去)

“money”

我们离开码头，乘着船，像在一望无际的蓝色桌布上缓缓滑行。母亲把大姐和女婿叫到了船舱里，父亲独自站在甲板的一角，仔细打量着身边经过的人和不远处说笑的人群。

…………

海面上开始刮风，平整的桌布上开始出现一些小小的褶皱。

我注意到父亲被某种东西吸引，直勾勾地盯着人群，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里有一个买牡蛎的老人，一位绅士站在老人的旁边，轻轻接过老人递给他的撬开的牡蛎，拿给餐桌旁坐着的贵妇——我不禁吃了一惊，因为这位买牡蛎的先生，实在长得很像我的父亲，他们有相同的眼距和瞳孔颜色，鼻梁一样的短——甚至蓄的胡须都一模一样。

我的父亲同样显得非常吃惊——他紧张地握着扶手，大气不敢出，接着匆匆忙忙地跑进船舱，把正在和大姐谈话的母亲拉出来，用手指着那位先生——正和他的夫人享用牡蛎——说道：

"哎呀，你看那位先生，不是你说的那个——是左边那张桌子旁边的那个。"

"那位先生怎么了？"

"你看他长得不像我吗？"

母亲眯着眼，把头往前伸——仿佛这样能让她看得更清楚——

"他不会是你的表弟于勒吧？"

"哎呀，我正是这样想的呀。"

…………

海风变得更大了，船像被扔在一张被用力弄皱的桌布中间。

"你打算怎么样，直接和他相认吗？"母亲问。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

"要我说，他不一定是于勒。况且他就算是于勒，你怎么肯定他会认你呢。"

"我相信他一定是于勒，他长得这样像我，又有钱财，一定是我那个兄弟。至于他会不会认我，我相信，看在我以前周济他的份上，他不会不认我的。"

"我认为还是不要轻易相认，毕竟……"

"我认为你简直蠢到极点了，我那时真是昏了头，娶了你这样的女人，"父亲打断母亲的话。

天阴沉起来了。

父亲向那张餐桌走去。

"于勒！"父亲朝那位先生喊道。

男人的瞳孔震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回应呼唤，而是继续和他的妻子聊天。

他的妻子看向他，男人与妻子对视一眼，女人心领神会。

"于勒！是我！"父亲第二次喊道。

男人看向他，眼神里充满迟疑和躲闪，身旁的女人看向别处，没有说话。

"于勒！我是你的兄弟啊！"

男人闭上眼，然后睁开，他眼中有莫大的欣喜。

他站起来，和我的父亲拥抱，脸上充满久别重逢的喜悦。

"于勒！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我早对他们说过你是个有办法的好人，他们总不相信，你知道的，我一直是最了解你的，"父亲喊道。

父亲和母亲把男人和他的妻子带进船舱——大姐和女婿正在船舱里等着他们。

我听见他们在相互介绍和说笑，只觉得他们说的话像新年时远处城镇里放的烟火，绚丽多彩却虚无缥缈，像我儿时做的梦，我伸出手，却不能触及。我不愿意进去和他们一起，那船舱里只有一盏小油灯——它太小，太暗，什么都照亮不了。

天色变暗了，下起了可怕的暴雨，风和海浪一起冲击着我们的船，我在甲板上再也无法站稳，不得已走进了船舱。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门紧闭着，油灯在狂风的呼啸中忽明忽暗，像海妖的独眼。尽管人们都在大笑，但那话语对我来说沉闷而难懂。

我就坐在这近似黑暗的压抑中忍受折磨。忽然，一股无形的黑暗袭来，似乎将我整个吞噬，又似乎是缠绕我的全身，我说不清它的形状，或者它是什么，我不确定我是否真正看见了它，有时这仿佛冰冷或炽热的触手在我的肌肤上游走，有时这像浸泡在温水中，触感似有似无。我感觉它包围了在场的所有人——当我最终意识到它不过是这片黑暗的一部分时，恍惚间，我发现我不再难以听懂人们的交谈了——他们确实讲了很好的笑话，怪不得他们刚才笑得那样欢快。

那个孩子长大了，梦已经结束，不再能触及了。

爱，疫病，平凡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