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s and them”
市中心有一所破旧的公寓楼。
已经无人记得公寓楼建成的时间,只知道它实在太老,太旧,以至于在它那砖块几乎已全部裸露出来的墙上,紫藤花的枝干已经有人的大腿粗细。
这些藤蔓爬在公寓楼上,就像大脑表面的血管。
只有少数有耐性的人能在如神经网络般交错复杂的小路和巷子里最终发现它——大部分人在进入这迷宫般的地方不久后,就选择了离开。
仍留在这所公寓楼的租客只剩下一个乐队鼓手,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一个一直在等他的父母回来的十岁男孩,以及两个老人和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
鼓手在很多年前得了躁郁症,平时只有小男孩和那个年轻人愿意和他接触。但有时,那个公司职员也会去他的房间找他,两个老人说,在鼓手得这病前,他们俩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但现在,大多数时候,他只愿意和两个老人交谈,而不太愿意与另外三人接触。因而,公寓楼里提供给租客们社交的公共房间,这些年来最多也只会同时有三个人待在里面。
直到这年的4月20日,日全食开始的前一天。
那天下午三点前后,公寓楼里的每一位租客都产生一种感觉,认为自己应该停下手头的事情,穿过走廊,去到公共房间。
下午2时55分,鼓手第一个走进房间,跟着是那个十岁的男孩。
3时10分,所有租客都在房间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3时15分,鼓手说话了。
“我知道你们一直以来觉得我有精神问题,所有人都觉得我有躁郁症。”
“除了那个孩子,”他看向正尝试不吸入空气的男孩。
“你们甚至为我找了个心理医生,真是感谢,”他从沙发底下拿出一瓶威士忌。
“但是你们有人见过这个医生吗?”
“我是说,为什么沙发底下总是能拿出各种酒。”
所有人都看着他,但是没有人回答。
“这样还不能明白吗?”
“你们对这些东西没有产生过哪怕一丝怀疑吗,没有对这种所谓的现实,所谓的真实产生过一点怀疑吗?”
“这种表现形式是真实的吗?我请各位想想。”
“你把我们叫来,只是为了说这个吗?只是为了说你几天前对我说的疯话吗?既然这样,我看我们都可以走了!”那个职员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冲着鼓手大吼。
“冷静一点,我的朋友,”并未受公司职员的愤怒影响,鼓手继续倒着他的威士忌。
“你的说话,正是问题所在。”
“没有人把我们叫来这里,”他顿了一下,“我们甚至没有见过这里的主人,尽管我们都是租客。”
“实际上这里所有的活动,都是我们自发地做的,这间房子,也没有谁规定它是公共房间。”
“你们的思维给这里的一切现象补全出合理,然后相信自己身处现实。”
“但实际上,这里的一切只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臆想,至于我们各人的经历,也只是臆想在我们各自身上的差异性。”
“能感觉到空气中异物的孩子,他到底有多少年是十岁了。”
“你们两个老人,你们其实是觉得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一个冻死在某年某地的大坝决堤里,一个对自己的儿子,自己世上唯一的亲人说完最后想说的话之后安然离世,不是吗?”
“至于那个年轻人,你其实就是那位冻死的老人年轻时希望成为的样子,你是他的另一种可能。”
“最后是你,我的朋友,你可以说是这里最正常,最能称得上清醒的家伙,你把这里的一切当成现实,可是,朋友,你说你是一家公司的普通职员,但是你却没有哪怕一天离开过这里去上班。”
“能理解我说什么吗?”
“我们都是某个人脑袋里的疯子。”
…………
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鼓手没有等到给他的回答,只等到了再也无法冷静的职员把他的酒瓶抢走,对着他留着长发的头来了一下。
但随之而来的不是鼓手的鲜血和他的痛苦呻吟,没有痛苦,没有损伤,在职员吃惊的目光注视之下,鼓手站了起来,地上洒满的无论玻璃渣也好,酒水也好,连同职员手里的半个酒瓶一起,全部消失了。
有人说话。
不是鼓手,是那个冻死的老人。
“杀死他不能解决问题,你也杀不死他,我的孩子。”
“我明白我们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所认识的现实其实是臆想,但那个鼓手他说的对。”
“孩子,往窗外看,能否和我们一样看到日全食?”
职员向外望去,他看见岩石卫星挡住了太阳的光芒,月的阴暗面直对着他。
日全食。
但他只是走回来坐下,对着老人说:
“抱歉,我只看到完全普通的一个太阳。”
老人听完,微笑着用茶匙挖取了一小勺时间,没有再说什么。
3时50分。
“any colour you like”
观察这个世界,观察这个现实。
如果你想保持理智,戴上有色的镜片,它可以是任何你喜欢的颜色。
平面镜,凹面镜,凸面镜或是三棱镜也好,让现实的光折射成你喜欢的样子,你需要的样子。
只是当太阳的光黯淡,世间万物都要露出本来的样子。
在月的阴暗面下,日光是那么微弱。
“brain damage”
4月21日,凌晨,3时50分。
当老人用茶匙做出挖取的动作之后,下午的日光被黎明前的黑暗完全代替。
老人还在笑着,小男孩站了起来,跑去开灯,职员瘫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
“上帝不会施舍你哪怕一茶匙的时间,但在这里甚至可以用一把茶匙得到时间,”老人看着空无一物的杯子说道。
灯开了,鼓手站在窗边。
窗外,只有一片漆黑的空虚。
“我的朋友,”沉思许久,鼓手终于对着职员开口说话,“你还记得我前几天和你说的东西吗。”
“我说我在梦里见到我被现实这种存在吞去的可能性,我告诉你我所见过的一切。”
“而如果你有在认真听,你就会发现不对。”
“因为我和你讲过那些我所见到的,其实正是我眼前的你们。”
“觉得奇怪吗,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我刚才说我们一直没有见过公寓的主人,其实,公寓的主人就是我,只是我在这里的身份刚好是一个租客。”
“你们是我脑袋里的疯子,这里其实是我的大脑,而我就是我们的那个某人在现实中的样子。”
“我确实是一个乐队的鼓手,我确实被梦里的幻境和可能性侵扰,不过那些可能性就是你们罢了。”
“我在我身处的所谓现实中,能看穿那些被称之为现实的表象,尽管我没有直面过它,我已经知道,那种现实并不是真正的现实。”
“它是一种古得不能再古的存在,也许它是最古的意识,抑或最古的意识创造了它,自它诞生,它就作为一种意识,用它强大的力量覆盖本有的客观,覆盖宇宙本身的时空,物质与规则,让我们大部分人看到假象。”
“同时,它作为一种有形有意识的规则,会渗透进我们的身体和思想,削减我们的可能性,让一切逐渐既定化。”
“但当我发觉我的这种能力,开始运用它时,长期形成的既定和突然产生的可能在我的思维里起了冲突。”
“于是我的大脑里出现了在坐的诸位。”
“你们都是我可能成为的样子。”
“你们都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经历,更重要的是,你们大多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个体。”
“因为你们在我的脑里成为了独立自主的存在,我对现实的感知受到了限制。”
“同时,我的身体逐渐变差,我就能感觉得到,如果我再不改变这种状态,你们之间的矛盾会激化,既定和可能的混乱会让我的大脑支离破碎,最后崩解。”
“所以在三个月前,我建造了这所公寓楼,并且以一个租客的身份出现在你们之间。”
“但是这里当然不止过去三个月,我能让我身处的真实相对于你们的时间无限放慢,毕竟我们身处我的大脑。”
“其他所有人我都轻易地说服了他们,因为他们毕竟是我的可能性之一,有着我的特质。”
“除了你,我的朋友。”
职员愣住了。
“你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外,我不知道我的脑子里还有一个这么顽固的家伙,你对身处现实的坚信和不愿认清事实的样子就像我认识的那些蠢货。”
“你让我花了比原计划久得多的时间,而我在这里待得越久,我的思维就越支撑不住,这里的时间流逝就越接近现实。”
“而现在我只有最后十分钟的时间,在这里和外面都是4月21日,也都会发生日全食的那一天,我的大脑会死亡,然后你们也不复存在。”
“你们看看这个房间。”
公寓楼——现在只剩下他们所处的房间,漂浮在无尽的虚空里,房间的墙壁和其中的一切已经在崩解分离,化为几乎没有厚度的怪异碎片,向深处飘去。
“已没有时间再做解释了,我的朋友,放弃你顽固的性格,我知道你已经能看见真实,你只要承认它就好。”
“这样做之后,你们都会失去既定的成分,重新变成我的一部分,作为我的一种可能存在于我的意识中。”
再没有多余的挣扎,职员照做了。
房间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漂浮着的六个人,而除了鼓手,其他五人的形象正在慢慢变得模糊,变得不能看清。
“我们就此消失吗?”职员问道。
“不,这是暂时的,当我重新主导这里之后,我会在日全食的时候,去尝试真正看清和掌握未被影响的真实和可能。”
“而到那时,我将在月球的阴暗面与你们相见。”
4月21日,6时20分。
“eclipse”
已到最后的时刻。
我不再能向你完全清楚地描述出我看到的一切,因为当我望向日全食,我就知道,我最后能看见和领悟的东西并不是理智尚存者能理解与领会的东西。
因为我眼中的景象也已不是日食,我看到笼罩天空的巨大,看到笼罩天空的暗,看到岩石卫星的暗面,看到日光黯淡于月球的阴暗面。
但地上的东西不因此而昏暗不可视,相反,一切东西在此刻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辉,所有我曾见过的,我曾听过的,我曾闻过的我曾触摸过的,我曾记住的,我曾有印象的在此刻不再是从前的样子,我看见真正的,未经覆盖的时空,看到最真实的物质本身,我看到宇宙原来的定律和规则,我看到一切可能重叠和发散在物质的周围。
在月球的阴暗面盖过日光的那刻,现实伴着阳光对万物的粉饰都黯然失色,一切真实和真理在此刻闪耀。
我抬起手,不只是我的手,有老人起皱枯萎的手臂,有孩童丰满年轻的手,有青年肌肉隆起,充满力量的臂,有劳作的中年人起茧的掌,更不止于他们,还有无数无数的可能重叠在这臂上,重叠在我身上,此刻我能与他们中的每一个交流,能感受到我的每一种可能。
站在月球的阴暗面,寂静的黑暗里,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发出回响。
其实月球没有真正的阴暗面,实际上这里只是一片漆黑。
“我难以入睡,”伴着强烈的心跳声,一个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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