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gh Hopes

雪落在饱受战争与时间摧残的文明废墟上，已没有人记得它们建成的时间，这里也已没有能够记忆的东西。

思维超越时间的种族最后一次造访地球的上一个时代，文明的下一个时代，这里已没有人类，只有战争过后失去智慧，佝偻着爬行的愚笨生物。

南极大陆上有一片能在月球上看见的圆形湖泊——实际上是数十万年以前人类的武器在大地上留下的创口，湖面在几千年前已经结冰封冻，但冰面却见不到任何积雪。一根冰柱在湖的正中心突兀地升起，周围十米内，湖面的冰亦被拉扯着抬升，扭曲缠绕形成一片形态诡异的冰刺。冰柱的顶端，一个方形的金属盒等待着某些东西的到来。

地平线的那边，随着钟声响起，一个男人走来。

两足行走，在这时代这已是不存在的特征，男人打量着他身边那些爬行着的东西，那对混浊的眼珠里映着男人眼里的失望和忧郁，但它们早已不能理解眼神的含义。

男人穿过灰色的冰冷废土，穿过冰层覆盖的湖面，穿过弯曲着的怪异冰刺，触碰那个冰冷的金属盒。

他想知道，他要知道，那些长得让人咋舌的时间里，文明经历了什么。

所以当他的手接触到金属盒的那一刻，它已通过某种方式激活，将得到的所有信息印入男人的大脑里。

首先进入男人思想里的，是一些他已经无比熟悉的东西：衣不掩体的人们握着燧石和黑曜岩制成的刀片，手持青铜工具的人们把开采的巨型石块用船只运往下游，士兵们挥舞着铁器相互砍杀，已逐渐成型但仍不成熟的火枪，殖民和掠夺，战争与和平，全球性的疫病下政治家哄骗着人民，最后一次毁灭性的矛盾后长期的和平发展，诸如此类。他早已听说与预见过无数无数次，他需要的，是更久之后的未来——

经过数千年平稳发展时期的积累，人类进入一个快速上升的进步阶段，物质文明的规模在二十年内膨胀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却也使得制度和关系无力跟上时代。如同泡沫膨胀后的破裂毁灭，矛盾再一次激化，和平随之结束于进步加速后的第三十年。

战争在地球表面留下巨大的疮疤，如南极洲的圆形湖泊，南美中部的大片环形山，喜马拉雅山脉中部的巨大缺口，它们都是文明结束前战争的证明。

文明尚未发展至改造其他星球以便居住的水平，所以战争结束后存活着的人类，大多死于普遍被放射性污染的地表环境和水源。

而部分出现抗辐射体质的人类，由于战争对文明的彻底扫荡和毁灭，在之后的一千多年中，也只勉强发展出类似十九世纪后期的工业文明。

但随着工业文明重新将大地中的放射性物质和有毒物释放到环境中，以及战争对气候的影响使得气温在一千年内逐步下降，下一代的变异几率增长，生存几率降低。文明又一次地消亡了。

地球气候进入永冬的状态，天空中永远只会落下含有有毒物质和放射性的灰色雪花，再过数千年，工业文明的痕迹也最后消失，只剩下战争前那些用特殊材料建造的建筑物残骸深埋于积雪中。

受辐射和恶劣气候的影响，文明的后代变异和退化成愚钝且缺少智慧与知性的生物。为了抵御永冬的严寒，覆盖全身的厚重毛发又一次在它们身上出现，食物和水源的稀缺使它们变得矮小和迟钝，辐射使它们的脊柱不能伸直，终其一生都只能用四足在积雪里缓慢爬行。文明时代制造和幸存的微小变异生物是它们唯一的食物来源，再过千万年，它们将和这些微小的东西，一并消失在这片有毒的大地上。

…………

沉默很久，男人的指尖终于离开冰冷的金属盒，他已不忍心再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时代病态寒冷的文明废墟上。

伴着一些思考，男人要沿着他来时的路走回去，回到地平线的那一边，回到钟声不停歇地响着的地方，而他现在也只剩下那里可去。

去到地平线的另一边，年幼的我们曾住的地方。

文明时代的二十万年前，被后世的人类认为仍处于蒙昧状态，却如奇迹般地发展着先进的科技，掌握文明时代的人类不能理解的技术，运用着人类此后再没有运用过的能源，人类的幼年时期，便有着一个无人知晓的黄金时代。

在这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时期，人类利用寄宿在其大脑中无定形的奇异生命的力量，进化出了自身的知性，更进一步地与它们建立联系，形成了一种无比奇特的共生状态。

共生让个体得到无比智慧，凭借曾造访地球的文明在地表留下的科技遗存，生命建立起先进的文明。

他们找到古老者尚未退化时在南极洲的群山中留下的生物科技，找到荒漠地下伊思建造的巨大资料库和埋藏其中的时间旅行技术，并且，在伊思们的成果之上更进一步，让思维和肉体能够一同去到遥远的时间彼岸，在那时，时间旅行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所有人类的时间旅行者都来自那个科技和智力的黄金时代，来自那个充满奇迹的时代。

男人回到这里，回到这个时代。

他的面前，悬浮着一个外观与时间另一端的它并无二致的金属盒，只是现在，它还没有记录下任何男人需要的东西。

男人此刻漂浮于一个失重的球形空间内，这里的一切情形都和那片灰色废土完全不同。

习惯于人类在这年代的先进，他难以接受文明以这种方式结局，此刻，他就需要做一些选择，和脑内寄宿的存在一起。

“你已经去过地平线那边了。”

“是的。”

思维简单地出现，男人便能和与他共生的生命实现交流。

“你要离开吗。”

“我不知道。”

“可你明明已经看到留下的结局。”

“…………”

“你其实是知道的，我们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三万年后的耀斑爆发会影响共生状态的活性，在那之后一万年以内，人类的思维都将占据绝对主导地位。”

“到时我将会进入永久性的休眠，而人类的知性也会慢慢退化到最初状态，一切都要重新来过。”

“…………”

“而你已经看到最后结局。”

…………

“第一次提出离开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不知过了多久，思维终于重新流动起来。

“一千年前，那时就有人预见到磁场的变动。”

“是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不明白，我们为什么非得离开——直到我去到地平线的另一边。”

“我知道你对文明和种族有着很大的期望，你觉得以人类的知性，即使有那么一点迷惑不解和独自求索的历史，最终也能再与我们汇合。”

“对。”

“但是你也看到结果，而相信你不会不明白背后原因。”

“…………”

“你相信文明最终会回到地平线的这边来，但是事实刚好相反，重新发展的文明带着原始的和后来产生的希望和欲望，越过地平线，远离精神，远离灵魂和我们留下的财富与制度，在大地的另一边追逐他们的幻梦，直到一切破碎消失。”

“总是对着什么有着过分的厚望，是否这是人的特点了？”

没有回应，男人的思想仿佛凝结在厚重的冰里，寒冷而死寂。

“共生让你我的总寿命去到二十多万年，你最终还是要面对它，面对是否离开的选择。”

“离开的计划里有一种方案，是将你们从人类的大脑中分离出来，强制解除共生状态，只在人类大脑中留下一部分无关紧要和没有知觉的部分，让你们可以自己离开。”

终于等到男人的回答，但这回答却让那存在不解。

“你说什么？”

“我相信不只有我对我的种族，我的文明抱有希望，如果所有人都要离开，你们最后在这里留下的就只有你们一无所有的下一代，手中只剩下即将在几代之内退化的知性，孤独地在大地上追寻求索。”

“所以你不惜放弃余下十几万年的生命，放弃继续得到智慧与知识的机会，只为了最后把那一小片的我传递到后世去？”

“没错。”

“…………”

“你知道身体的主导权大部分都在我这里，不用再劝我什么。”

“现在，让我自己安静一下吧。”

知道一切的结果，双方亦不再做交流的努力，只留下男人独自悬浮在这一小块拥挤的空间里孤独地思考。

男人知道，两千年之后，文明在地表留下的痕迹就将几乎完全消失，他们将带着一切成果，一切文明，一切制度和思想，消失在深空星海之中。

也许，他们之间会有一些已然脱离其共生伙伴的无形体生命，但那只会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

地面上会留下一代年轻的人类，脑内已不存在上一代的共生伙伴，带着进化得到的知性，却已失去真正的智慧和思想。

男人明白，这只是为了让文明和其他的一些智慧形式的协约继续生效，在人类继续在地球上生存发展的时代里，它们就不会过分地掠夺使用地球的资源，不会让地球的生态环境过早地死亡。

在一些无比隐匿的地方，文明留下巨大的档案馆，那些地方就将存放文明全部的物质与思想成果，存放着留给人类最后的财富。

男人想起很多年以前，在城市之外的地方，他和朋友们围坐在不靠科技而升起的篝火旁，当他提出去看文明时代的终结，人们都只是无奈和不语。

是否看过地平线那一边的景象都好，人们都已预见到离开共生伙伴的人类最后的结局，预见到他们毁灭性的追寻。其实男人亦能猜想到那结果，只是未真正亲眼目睹，他就不愿相信。

男人觉得，其实他和其他人做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文明已知道人类此后的结局，但仍留下所有的成果，希望人类日后终有一天能发现，和运用它们。

而他亦相信人类，所以他就要留下来，带着一小片共生伙伴的碎片，想象着人类未来的求索路上，能再次与曾经的伙伴汇合，抛弃地平线那一边的迷梦，回到这片充满奇迹和力量的土地。

尽管他已看到结局，他仍愿相信那只是不确定的无数可能中的一种，他相信人类还有未来。

寄托厚望。

思想着，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男人逐渐感觉他的共生伙伴已经逐渐离开了他的身体，曾有的智慧，曾有的感觉和精神，正在逐渐模糊和失去，但那对男人已经没有所谓。

只是恍惚间，他像是看见一些东西。

一些很久以后的，并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一株被采下包装着的植物，占比过大的叶片和不适合在自然环境中生长的形态已告诉我们，它是一种经过人工培育和用于食用的植物。表面包裹着的是一种落后而不易分解的有毒材料，上面贴着一张已快磨烂的标签，但其仍能准确地带给我们一些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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