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真是阴沟里翻船，什么都不顺。瑞克软绵绵地瘫在担架上，随着温暖的血液从伤口里不断涌出，他的皮肤由红润健康变得苍白灰暗，倒是接近瑞克自己原本的肤色。他试图直起身看看周围，疼痛和无力却将他绑在担架上动弹不得。

起义军是丽莎一手培养起来的，仅凭他临时胡诌的几句话翻不了盘，瑞克感觉耳朵里嗡嗡地响着，眼前一片模糊，在谎言被揭穿前，他必须想出新的对策。

丽莎和起义军首领在交谈，瑞克试图集中精力分析谈话内容，但是他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清，一方面失血导致的严重耳鸣和晕眩干扰着他的思绪，另一方面，丽莎说过的某句话一直在他脑海里萦绕着不肯散去。

“你这没有感情的怪物！”

“我不需要感情。人类为了给自己所有不理智的行为找一个源头，创造了叫感情的大包裹，把那些狗屎塞进去，当他们不在状态的时候，当他们犯蠢犯贱的时候就把狗屎拿出来糊在脸上，说‘抱歉，琳达，我不该和你妈妈（和谐），我冲动了，我在感情用事’ ，不觉得很可笑吗？”瑞克把长矛插入沃贡舌蠕虫的大脑，挑出它的眼周环线。

“这是琳达和你分手的原因？”鸟人走过来。

“嘿，鸟人！”瑞克十分惊喜，“老兄，没想到你还活着。”

“不，我死了，在自己的婚礼上，被一枪爆头。瑞克，你也快流血至死了，你现在大概处于昏迷状态，这里是你的回忆，你会想起它是因为这段记忆与你听到的某句话产生了节点上的联系。”

瑞克的身上浮现出两个创伤，一个贯穿他的胸部，一个在侧腹，是丽莎造成的。他看着这些伤口，却感受不到痛苦，“好吧，鸟人。你要和我说什么？或者说你在我的这段记忆里讲过什么？”瑞克再次将长矛插入舌蠕虫，血浆从舌蠕虫干瘪的眼球里滋到他脸上。

“它已经死了，你何苦一直虐尸。”鸟人叹口气，“这不会是个愉快的话题。瑞克，有时候我无法不注意到，你有一些，情感上的缺陷。”

“我没有，我好得很。说来奇怪，你的文明和我的文明同属宇宙中为数不多的，将情感视作正面进化而不是负面进化结果的文明，情感不利于存续，其他文明都对这种屎蛋属性避之不及。”瑞克丢开长矛，脚下的舌蠕虫尸体破碎不堪。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成了朋友。”鸟人直视着瑞克，“作为朋友，我却对你的痛苦感到无能为力，甚至做不到规劝你放弃这种苦行僧一样的活法。”

“苦行僧？”瑞克笑了，“我一周去三次渴爽嗨派对，吸入的亮闪闪多到可以把珠峰埋起来，荣华富贵大赌场210级的VIP，这他妈叫苦行僧？”

“不，你在惩罚，甚至是折磨自己，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瑞克，你并不喜欢堕落的日子，却无法摆脱它。或许这不是情感缺陷，而是你在压抑自己的感情。”

瑞克有些不满：“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上周被我塞进马桶里的那个心理医生，按照那个小胡子拉美人的标准，世界上就没几个正常人，要是问他这种标准从何而来，他只能拿出营业执照来证明他狗娘养的‘职业素养‘。鸟人，好伙计，一个人应该有几品脱的乐观，多少夸克的自满，他的离群索居倾向曲线应当怎样分布，才能算作正常？”

“我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只有一件事。”

“你说吧。”

“没有感情，人就是——哔——”

“什么玩意儿？没有感情人会怎样？能不能讲清楚点，你嘴里含鸡鸡了吗？”

鸟人摇摇头：“不是我没讲清楚，而是你没想起来。我只是你记忆里的投影，你的潜意识里这句话是不完整的，你大脑中的这段记忆模糊了，和我无关。”

“…怪我，兄弟，我的错。”瑞克沮丧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又发牢骚：“感情这东西真他妈麻烦。要是能把它具化，分类装在量杯里，按比例混合做成药丸，喂给那些感情失调的神经病，所有的心理医生就都得滚去领失业救济金，真他妈酷！”

“不，这是个糟糕的主意，你会后悔的，从你之后的经历来看，你果然后悔了。想研究感情，就需要找一个实验对象来分析他的感情，事实上你已经找了。”

“谁？”

世界开始分离崩析，舌蠕虫和鸟人不见了踪影。瑞克的面前升起一座试验台，上面叠放着如雪花般繁多的实验报告。报告上写着诸如“嫉妒”，“恐惧”，“愧疚”，“孤独”等各种标题，几乎每份报告上都有张图表，图表上绘制着一蓝一红两条线，两条线同升同降，总是相去不远，也从未相交。

瑞克意识到，自己依旧处在一段记忆里。他知道身后有个人，一个他不愿意面对的人，但他还是忍不住转过身。

他背后是由透明材质构成的密闭生命体活动舱，里面坐着的是瑞克，准确来说是克隆瑞克。活动舱的右上角贴着标签——【瑞克•桑切斯的画像】注*22

克隆瑞克双眼紧闭，头上箍着数条发亮的方形线圈，中间是刺状半球型帽盖，这些线圈在他的头顶集束，然后一直延伸到活动舱外的巨型处理器内，处理器连接着四台高负荷运转的“星河”计算机。

瑞克走到计算机前，看着屏幕上疯狂滚动的字符，按下暂停键。线圈的光芒黯淡下来，活动舱内的克隆瑞克缓缓睁开眼睛。

瑞克和自己的克隆体，隔着活动舱对视。

“你，你是我的实验对象。”瑞克开口。

“我是两个实验对象之一。”

“另一个是谁？”

“当然是你自己。我们是彼此的对照组。”克隆瑞克指了指瑞克，“为了防止我逃跑或者想办法杀了你取而代之，你在克隆过程中移除了我的免疫系统，如果我踏出这个活动舱一步，最无害的空气也能要我的命。在实验中，你通过植入脑内的芯片，将自己所有的情感波动截留下来，转移进我的大脑。你体验人生，我承受情感，然后来分析，我们会有什么不同。”

一阵风吹过，试验台上的报告纷纷飘落。瑞克捡起一张报告，标题是“绝望”。

“宾果，这是最后一份报告，为期六个月的实验就终结在这张纸上。瑞克，看看这些报告，你把时间挥霍了在多么无聊的事情上。实验刚启动的那段日子，你照常生活，情感的起伏程度十分低，实验结果让你不满意，于是你开始尝试那些疯狂的事情，渐渐地…”克隆瑞克压低声音。

“渐渐地，我走向深渊。因为没有感情负担，察觉不到自己受了多少侵蚀，更没有犯下错误的愧疚，我干了不少损事。操，那真是一段快乐的地狱之旅。”瑞克摸着下巴回味起来。

“实验的最后一天，你穿的像伊昂•菲留斯注*23一样，跑去参加momo轮盘赌注*24线下联谊，我不知道你在联谊中自杀重生了多少次，但由于你的所有情感都只能交给我来处理，最终，我崩溃了。”克隆瑞克咬牙切齿。

“这是基线测试吗？注*25”瑞克翻看报告里的图表，“绝望”的情感曲线跌宕起伏，“红线代表你的人格，蓝线是我。”

“反了。我是蓝线。”克隆瑞克撇嘴，“不过也没什么区别。我们之间没有区别，这就是实验的结果。”

“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定是哪个环节出错了。”瑞克慌乱地捡起地上其他报告，捡起来一份扫一眼又丢开，“不应该是这样的。”每有一张图表在他手上过一遍，希望就减少一分。

“这句话你叨叨了六个月，不愿意接受事实，抱着侥幸心理一遍遍重复实验的样子连我看了都觉得累。”克隆瑞克站起身，靠近瑞克，手贴在活动舱的隔离窗口上，“瑞克，生活给你发什么牌，你都能面不改色的打出去，并且毫不在意会不会伤害到别人，这些不是因为强大自信，而是世界上的一切对于你来讲，都是没有意义的。你不在乎，瑞克，你只是不在乎。”

瑞克停下来，握紧拳头。

克隆瑞克笑了，“嘿，我也不在乎，因为我是你的画像。即使处于绝望中，你的人格基线依旧和正常水平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真是出色的冷酷，连觉醒了意识的人工智能都比你有人性，‘活着’这个概念在你身上就是浪费，看似行走世间，灵魂里却没有丝毫世间留下的痕迹，你确实不需要感情，因为你他妈根本不配！”

瑞克抡起一把椅子，砸向活动舱。伴随着巨响，克隆瑞克面前的透明屏障破裂了，他盯着那个被砸出来的洞，无数看不见的细菌病毒仿佛在疯狂侵入。

瑞克放下椅子，坐在上面翘起二郎腿，“来一点吗？”他从怀里掏出酒壶，递到破洞旁。克隆瑞克目瞪口呆，向后瘫坐在地上，凝视着酒壶，伸手接过它，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他，他妈的你个死疯子，疯子。”想到刚刚的酒壶上也有数不清的病菌，克隆瑞克更加紧张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呼吸变得杂乱无律，头上的装置随着身体的移动哗啦哗啦响。

“反正怎么都是死，亲爱的艾滋病宝贝，比起思考自己会丧命于破伤风还是肉毒杆，为什么不试试呢？”瑞克又掏出一个酒壶，朝嘴里灌酒。

克隆瑞克瞥向地上的酒壶，蹲下身捡起来，一脸嫌弃地拧开盖子，抿了一口，“真难喝。”，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嗝！和印象中的差太远，我觉得这玩意馊了。”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各自喝酒。一壶下去，克隆瑞克的心情平复不少，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含糊不清地开口：“嘿，宇宙反派，嘿！”

“什么？”瑞克在活动舱外，醉醺醺地回答。

“我还没有死，我，呃，病毒细菌，那些恶魔应该已经越过细胞壁开始在我体内，嗝，进行多边贸易了，为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嗝——”

“你想听解释？你想听解释？”瑞克坐直了。

“对，告诉我，爸爸需要个说法。”

“好吧，”瑞克微笑着，“…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免疫系统根本没有问题，这个身体其实一切正常？”

“噗，说什么屁话，不可能，我的免疫系统绝对被破坏了，你休想骗我。”克隆瑞克嗤之以鼻。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点的？”瑞克脸上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从我…”克隆瑞克僵住了，“从我诞生起，这是怎么回事？！”

瑞克按下旁边的一个按钮，整个活动舱的屏障从中间分开，由上下两个方向收起，克隆瑞克头上的装置脱落下来，他的面前变得空空荡荡，完全暴露在外界的空气中，克隆瑞克环视四周，瑟缩了一下。

瑞克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出来走两圈吧，吸口甜美的空气，嗯，这是自由的味道。”他抽了抽鼻子。

克隆瑞克踉跄着走到实验台前，轻抚光滑的实验台边缘，这是他像老鼠一样在狭小的空间内困了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离开活动舱。瑞克观察着他的动作，趁其不备悄悄溜到活动舱的椅子上坐下。

克隆瑞克听到背后有声音，他回过头，发现瑞克坐在活动舱里，屏障又升起来了。

“你在干什么？”直觉告诉自己不对劲，但是在活动舱里关的太久，克隆瑞克已经相当迟钝了，他冲过去猛敲屏障。

“我在自救。”瑞克用手捧着克隆瑞克之前戴在头上的装置，“现在，嗝，我准备交换我们的意识，傻逼，你要替我去死了。这里不是现实，这里是我用记忆构成的思维矩阵，所有人都是无意识的记忆投影，只有你不是，你有强烈的求生本能，因为你确实活着，你的本体藏在西伯利亚，我的一个分支实验室的最底层，意识则靠这个装置在我的思维矩阵具象化。顺带一提，这个西伯利亚实验室通过四维固态传送门，和家里的冰箱连接在一起。”

“***！！”克隆瑞克抡起椅子，用尽全力砸向本就破了个洞的屏障。

什么都没发生。

瑞克大笑：“你逗我呢，这里是我的思维，你还想用我的方法搞事情？他妈的省点力气回顾回顾自己糟糕的人生吧，因为它就要结束了，这就是戳我痛处的下场。都听了一个真相了，再来一个也不过分，对吗？你不是我的克隆体，我们两个都是真的瑞克，是由同一个瑞克有丝分裂出来的。在瑞克分裂到两个心脏四只手时，他做了个程序，把分裂后的个体随机分配，其中一个保持不变，另一个关在活动舱里，抹去他关于有丝分裂的记忆，再植入’自己是个免疫系统被破坏的克隆体’这样的想法，这就是咱俩，难兄难弟啊。”

瑞克（分裂体β）跪倒在地，他的身上出现了两个创口，所剩无几的血液从干涸的创伤中渗出，“不——！停下！我不想死！”

瑞克（分裂体α）：“抱歉，要怪就怪你自己运气不好，五五开的几率，这可比我遭遇的其他生死概率良心多了。”

“混球，你他妈会下地狱的，我在那里等你！”

“不，猜猜怎么着？能杀死我的人还他妈没出生呢！除了我自己。我的朋友，我会化作一只乌鸦，在你墓上呱呱叫着说‘再也不见’ 注*26。”瑞克（分裂体α）把装置举到头顶，戴了下去。

瑞克（分裂体β）面前闪过一线白光，他感觉像是被塞入了一个小袋子里，四肢变得又短又细，这不是自己的身体。连尖叫咒骂的力气都没有，过低的血压宣告一切生命活动即将终结。

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勉强睁开眼，隐约看到一位面容温婉的陌生女性弯腰察看自己，旁边医生模样的人摇了摇头，“丽莎殿下，我们的医疗水平有限，无法应对这样的情况，恐怕…他快不行了，干杯。”

“哼，像这样恶贯满盈的人，死了可真是便宜他，干杯。”陌生女性转身离去。

瑞克（分裂体β）的眼神灰暗下来，身体发沉，意识则相反，轻飘飘地向上浮。

在拥抱名为死亡的自由前，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那是瑞克（分裂体α）缺失的一小块记忆，鸟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悲伤：

“瑞克，没有感情，人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十九章完】

注*22：这是《道灵格雷的画像》的梗，在这本著作中，主人公所有的不幸都移到了画像上，对应瑞克把情感移到自己的分裂体上。

注*23：伊昂•菲留斯（Aeon•Flux）出自《魔力女超人》，这是一部经典的老科幻动画，其剧情，画面，表现手法以今天的评判标准来看都属于前卫。

注*24：momo游戏和俄罗斯轮盘赌的结合。

注*25：“基线测试”，出自《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旨在通过比较个体在不同时间，对于一系列随机问题的答案，来分析个体思维，性格，意识，人格上的差异。

注*26：美国诗人爱伦•坡的墓志铭：“乌鸦说：此人不再见（never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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