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友陌路

天帝端坐在九霄云殿的宝座上，等待着消失了四万年的神女前来。

“神女啊，不知你可还记得四万年前，我们打定主意要维护六界和平之时，本座也是在此处见的你。”

落霖没有什么情绪波动：“那时陛下为魔尊和妖王的反叛很是头痛，可最让人忧虑的是幽临深渊之下的幽族怨灵，足以毁天灭地。”

“那时候，你就想到自己会……”难得在故人眼中看到一丝痛惜之情。

落霖故作轻松：“可以活着，谁想去死呢？神女的宿命是牺牲，我不过去履行我的使命罢了。”

“本座这些年总会梦到你，”高高在上那个人低下头，“在神界的威望，一直是白禹神君最高，而为大家做出的牺牲，从来都是神女最多，按理说这个位子轮不到我的。”

落霖打断他：“陛下，白禹没有管理神界的心思，我也不是为了您才做任何牺牲，我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您的天帝之位，可以坐得安心。”

天帝缓缓起身，走了下来：“本座和这六界亏欠你太多，可是如今你回来了，玉禾他又……你知道神界的神君本座管不了多少，不然是想为你讨一个公道的。”

落霖觉得他认真地可笑：“陛下这公道要如何讨呢？说到底，轻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可没有这种身份。”

“你们两个的脾气都太倔了，”他叹了口气，“你跟轻池本是一人，你也知道他没有移情别恋，何苦在这种小事上面纠缠折磨？”

“而且当年你为了和他在一起，差点闹得天翻地覆，如今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面前这个人句句不离惋惜感叹，真像个老头子一样唠叨烦琐，白长了一副精致的面容。

“神女，天帝也是来劝和的，他想让你们两个将就一下，少生事端。”天道毫不客气地把天帝的小心思掏了出来。

“怎么，他还怕我像当年一样，闹个彻底？”落霖忍不住笑了，“这种疯事做一次也就罢了，做一次这风评就差到了极点。”

落霖还是摆正姿态，对天帝道：“多谢陛下关心，感情一事不可强求，落霖会跟玉禾神君自行解决的。”

“那便好，”天帝点点头，“对了，神女去和溯流上神与白禹神君见面聊聊吧，都是昔日的老朋友，当年你出事后他们二人也闭宫千年，着实是伤心难过的。”

“既如此，落霖先走了。”神女微微行礼，只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

“神女神女，你先去找溯流还是白禹呢？”啰嗦的小天道又开始了。

“还是去见溯流好了，”落霖这样想着，“我同白禹之间多少还是有些尴尬。”

溯流是凤凰血脉，凤族的公主，也是落霖自小到大的玩伴。

当初小凤凰冒冒失失，在祭天大典上撞翻了灵火台，引得女娲震怒，非要严惩不可。

彼时，满天神佛跪了一地，凤王宁肯自毁元神也想保住女儿性命，作为神女的落霖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起初，她以为天帝是六界君父无人能比，再然后，又认为战神白禹才是最厉害的，可是此刻自己的母亲女娲因为一坛被打翻的烛火，要杀掉陪伴自己长大的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

“女娲娘娘，请您放过溯流。”落霖恍惚间走过去，跪在圣坛边上，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地之母。

溯流吓得躲在凤王怀里，看到落霖跪下，忍不住哭出声来：“落霖……”

女娲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没有一丝动容：“灵火熄灭，今日祭天失败，需得再等千年，若是这千年间幽临深渊的结界出现问题，没人担得起这个罪过。”

“可是杀了溯流，也弥补不了今日之祸。”落霖坚持着，“况且就算结界破了，也还有一次机会，对吗？”

女娲一步步走近，轻抚她的脸庞，从这双故作镇静的目光中，她看到了自己寄予厚望的女儿深藏心底的惶恐与脆弱。

“阿霖，没有什么比六界的安定更重要，任何情感都不能动摇你的选择。”

“没有动摇。”

女娲忽然笑了，继而一股灵力将溯流摔在祭坛上：“如果今日需要你亲手杀了她才能挽救苍生，你作何选择。”

“那便杀了。”毫无犹豫的回答，溯流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落霖慢慢站起，走到挚友身边，目光扫过沉默的众神，轻轻笑道：“别说是溯流，满天神佛谁不可以牺牲？就算是要杀掉女娲娘娘，落霖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神女慎言！”女娲身边的仙侍素棠赶紧打断，“此乃大逆不道，神女不能乱说。”

落霖看向女娲：“这是母亲从小教导的，还是女儿学的不到位吗？”

女娲没有说话，她自然知道母女之间走到这一步并非没有原因，只是若天意如此，她认了。

“阿霖，你在神界待太久了，不曾见人间疾苦，该出去走走了。”

女娲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九重天，却给自己的女儿下了最后的审判。

“不可以……”白禹起身去追，想要为神女求情，却在走过她时被死死拽住。

祸福相依，也许这本就是她该经历的。

在神界，只有犯了大罪的神仙才会被罚下凡历劫，尝尽凡人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而女娲的意思，便是让众星拱月般保护的神女，落入凡尘，历一世沧桑。

“我同你一起去。”溯流哭着恳求，“是我的错，该罚的是我。”

凤王也跪在落霖面前：“神女是我全族恩人，他日让我凤凰一族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落霖摇摇头，让溯流靠在自己肩膀上：“即便没有你，女娲也会让我走一遭的。在神界等我，回来我们去落英山做纸鸢。”

天帝看着脸色苍白的战神，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待神女归来，本座亲自为白禹神君和神女主持大婚。”

白禹看向落霖，那目光中满是无奈与悲哀，即便是为朋友求情，都会招致女娲娘娘如此愤怒，若神女动情，又会是怎样的灾祸啊。

也许从一开始落霖就明白，所以来到神界以后，她永远和周围人保持距离，唯一的朋友是溯流，唯一的仰慕者……是白禹。

白禹对她的心思，满神界没有不知道的，在大家眼中，高傲的神女，自该去配尊贵的战神，可是他们从来不明白那位神女的寂寞与无助。

战神是唯一明白这一切的那个人，所以他竭尽全力去维持这微妙的关系，让她能够自由得久一些，活得再开心一些。

后来溯流曾经骂过他，就是因为从来果断无畏的战神，在感情一事上优柔寡断，不断妥协，才会输给身为凡人的玉禾。

可说到底，落霖在他们的感情之间，不也是一直在妥协吗？这世上唯一让她奋不顾身的，只有一个玉禾。

恍惚间，落霖已经来到了凤主宫，还没进门便听见了溯流的招呼。

“轻池，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可知道来看我啦，成了亲就只顾恩爱甜蜜，忘了朋友！”

落霖愣了一下，很快被溯流拉着进去坐下。

“小轻池今天怎么话这么少？”面前这个人，似乎是溯流，又似乎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溯流了。

“我这不是想，神女回来你还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落霖承认这很卑鄙，但是她需要一个答案。

溯流尴尬地笑笑：“落霖……已经是四万年前的事了，轻池你现在才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如果神女和我，只能留下一个，你希望是我吗？”落霖其实并没有期待什么答案，因为此刻面对轻池的身份，一般不会有人故意说要放弃轻池吧，她在意的是被放弃的理由。

“轻池，”她紧紧握住落霖的手，“你是所有人的救赎，没有人会希望你离开，但是落霖……落霖……”

“牺牲是神女的宿命，你不一样的。”

落霖愣愣听着这句话从最信任的朋友口中说出，仿佛回到四万年前的幽临深渊，她对着身后声嘶力竭的朋友，说了同样的话。

牺牲，是神女的宿命，是落霖的宿命。

她从没有为当年的事情有过一丝后悔，可原来在所有人心中，在最幸福的时刻，最美好的年华，她散尽灵力的伟大牺牲，只不过是宿命使然，如果不去这样做，说不定还会被诟病。

“神女，你别难过，你的付出有人明白的。” 小天道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希望给这个信念崩塌的神女一丝安慰。

“溯流，”她平静地喊着这个名字，“谢谢你曾为我流过的眼泪，虽然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溯流轻轻放开她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落霖……”

神女不想再做停留，起身便要离开。

“落霖！”溯流喊住她，“你该怪我的，如果不是我打翻灵火台，魔尊和妖王就不会趁着幽临深渊那千年结界薄弱反叛，你也不会死……我为此自责了数万年……”

“所以你给自己的安慰，就是这一切，不过是神女的宿命？”落霖笑着回头，看向局促不安的朋友。

“溯流，我没怪过你，只是你说的不错，四万年过去了，一切都变了，如果轻池不会再回来，你也无需委屈自己再同一个叫落霖的陌生人交好。”

“不是这样的……”溯流想解释，却又不知该解释什么，“落霖，你有没有想过，你离开的四万年，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你潇洒地来去，你要我们怎么办啊……”

“落霖，我……”

“阿霖，该回家了。”落霖猛地回头看去，却见玉禾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完全不顾崩溃落泪的溯流，自顾自拉着她往外走。

“玉禾，”溯流喊着他，“你清楚她是谁，人总不能事事周全！”

落霖任由玉禾带她离开凤主宫，却丝毫没有回玉禾宫的打算。

“阿霖，既然回来了，就不能好好珍惜吗？”

落霖看着他，眼中是烦躁与不安，只是觉得可笑：“珍惜的方法，是踏踏实实在你身边去做那个少魂少魄的轻池？”

“我不想逼你，至少……至少不要再去追究大家对你和轻池的态度，你应该清楚，大家对轻池的感情因你而起，这本就对她不公平了。”

落霖一把推开眼前人：“你们把对我的情感寄托在轻池身上，现在又把对她的思念寄托在我身上，对她不公，对我呢？我落霖从不会被任何人取代，也不会试图取代任何人，如果你爱的不是我，那么我绝不会任你在我身上找寻任何人的影子。”

“你要接受轻池的一切，在这个神界，你才会被别人接受。”

神女轻蔑地笑着：“我不需要任何人接受我，更不会乞求旁人施舍来的关爱。”

玉禾看着昔日的爱人，那么近又那么远，她似乎从没有变过，依然是这样孤注一掷，宁折不弯，所以她从来不会知道曾经伤害过多少人，更不会明白那些伟大的牺牲为何换不来同等的感激。

“阿霖，”他依然这样唤着她的名字，“没有人会在一夕之间变成这样，溯流也好，白禹也罢，还有我，我们都是曾经最爱你的人，即使到此刻也不会伤害你。”

那双眼睛仿佛盛满了深情，落霖心头那根弦就这样被拨动，她扑上去抱住玉禾：“那如果我重新告诉你一次，玉禾，我回来了，你会怎么回答？”

再赌一把，这是她最爱的人啊，是魂魄消散四万年都不曾忘记的人，是醒来第一个拥抱的人，只要一个答案，她不会同凡间痴儿怨女一般苦苦纠缠过往，他们还有未来千年万年，还有漫长的神生。

天道给了她再来一次的机会，她会给心爱之人最盛大的婚礼，把曾经所有的许诺都变成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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