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大泉寺因此财源大开,那当家和尚便大肆招募僧众在破败的大泉寺残留的基地上,大兴土木,殿阁前坡地上,筑起一座大雄宝殿,重檐斗拱,花窗上雕饰着麒麟、云纹和狮、龙等。殿内两侧壁上,镌着释迦牟尼成佛壁画,供奉诸佛菩萨,借以聚敛钱财,代代相传。
不知哪一代主持,又在大殿石阶下,两廊修起东西二十四间长厢房,直通庙门。门上悬起丈多长的“大泉寺”鎏金匾,白石廊柱上大书一副对联云:
“金身玉像不同泥塑木雕,祖师爷万应万灵;
法雨慈云能运水行火降,大士殿三焚三灭。”
煞是排场。引得那善男信女,居士游客,望风而来。到了民国,大泉寺更是钟鼓齐全,香火旺盛,十分辉煌。每年从冬月初十到来春三月初三,为开山庙会之期,游人杂沓,商贾云集,好不闹热。
这里属简阳县的九龙乡管辖,正当成渝公路三十七公里侧,上至龙泉驿可通成都,下至贾家场经资阳、内江直达重庆,左去石桥镇可通小川北,右接成都东五个场镇与金堂、什邡县毗连。是以每年庙会之期,四面八方,有为上香而来,有为踏春而来,有为经商而来,那大泉寺岂有不闹热的?光上供的清油就达两三万斤,刮去蜡油后的蜡芯子拿来榨油,也动辄两三千斤呢。
这时,庙中人口也巳大增,除方丈、主持、执事、知客监寺、门头等上层僧侣外,还有搞劳作的小和尚一两百人。自古以来,世人出家有种种原因:那因贫穷无以维生出家的叫穷僧,因疾病想消灾祛病出家的叫病僧,因情场失意看破红尘出家的叫情僧,因人海沧桑悲观厌世出家的叫悲僧,因触犯王法远走他乡出家的叫逃僧,因杀人越货遁入空门的叫匪僧,更有种地方豪强借寺庙以敛财,结党以营私,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的叫凶僧,如此等等。
这大泉寺自明、清以至民国,僧众日益增多,又混进了许多不法之徒。一伙寺中恶僧,上结军阀官府,下交乡绅恶霸,凭借龙泉大山,不只将它作为歹徒化装出入深山老林,抢劫来往客商的匪窟,还在庙内外公开摆赌聚众,开设烟馆,窝藏暗娼;又打通祖师洞作地下室,为大奸巨匪、军阀政客之流,提供寻欢作乐之地,谋财害命之所。
知客僧慧昌和监事僧慧圆,二人狼狈为奸,挟持方丈老和尚常清,把持庙权,私购枪枝,配备了数十人的匪僧队伍,勾结甑子场的袍哥舵把子洪安,无恶不作。
今年正值七月半盂兰盆会期间,只见那庙前空坝子上:彩龙起舞,狮灯破阵,一通通锣鼓喧天,一层层人山人海。竹蓆篷、帆布篷、大红油纸伞,搭起了半里长街,商贾云集,油果子、三大炮、川北米凉粉,小么师喊破喉咙,招徠顾主。小娃儿喜玩一把搪关刀,众村姑爱插两朵宫花俏。万头攒动,人声喧嚷,压倒禅院钟鼓声。
时过响午,只见东大路上,从重庆方向远远来了两乘三倒拐软轿。早已恭候在路边的慧昌和尚,急忙迎了上去,背后紧跟着四个挎手枪的壮汉和尚。到了头乘轿边,他双手合十一躬后,又走向第二乘轿前,向轿内人低语了几句,便回过头来向四个壮和尚一挥手,那四人便上前替换了轿夫,抬起两乘软轿,如飞地绕过人群,向庙右侧柏树林跑去,转眼消失在林中。
慧昌令人将轿子抬进大泉洞内,回头吩咐守门和尚:“任何人不许进来!”
慧昌返身进洞,见另一个小哑巴和尚服侍来客洗漱已毕,两位贵宾已躺在红毡炕床上,闭目养神。慧昌不便惊动,望了望右炕来客挂在衣架上的康克帽和文明棍,皱了皱眉,便掀开棉布门帘,走进内室。
不一会,右炕上的来客醒了,伸了个懒腰,见左炕上主子微露鼾声,便轻轻端起炕几上满满的盖碗,喝了一口沱茶,然后抽出一支英国三炮台香烟点着,一面吐烟圈,一面悠闲地欣赏着这间地下室。
这是长三间的地下室。中央放了个五尺高的大油缸,一根正燃烧着的、大拇指粗的灯芯子,正从漂在油面的五色莲花瓣中伸出来,把全屋照得通明。靠洞壁两边,各摆了八张紫檀木雕花生漆立背靠椅,搭着蓝、白二色素花的椅披椅垫,茶几面子都是镶着山水花纹的大理石板。档头斜角,各放一架两端舒卷如画釉的长几,一几上放福、禄、寿三星拱照的翠玉品,一几上玻璃龛盒中,置文殊骑青狮、普贤跨白象的白玉石雕像。正中洞壁挂一横幅长丈二、高六尺的《达摩飘海图》,甚是气派。下方洞壁不远,一堂楠木海贝镶花的十六扇《目莲救母》画屏,把两边的博古架隔开。博古架上列出十几件古代青铜或铸铁的十八尊罗汉,以及精巧的鼎、炉、钟、磬之类佛器。左壁上一幅中堂,是明代资阳县书法家杨周觉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碑刻拓本,足以乱真;右壁是石经寺第五代方丈衡量禅师手书的御《妙华莲花经》的节录。油缸上下方,两张黑木桌上,燃起两炉檀香,氤氲缭绕,异香扑鼻。
这人看得十分入神,久久注视着那幅《达摩飘海图》达摩祖师披着袈裟,拖着长发,脚踏鳌鱼,顺着波涛汹涌的海浪东行,不禁暗自称赞。此人约莫三十七、八岁,油亮的分头,自净面皮,穿一身碧烟色英国条纹毛哔叽西装,摺边的长脚直盖到黄色空花的尖头花纹皮鞋上,左手戴了只桃儿形的金戒指。在他的“啧啧”声中,左炕上的来客醒了,翻身坐起用日语问道:“饭来了吗?”
此人正是福田。他奉了日本军部之命,在天津与北洋军阀移密交售军火。军部又要他找机会到西南一行,和西南军阀挂上钩。他就通过翻译唐启斌,同四川巡防军的刘清扬挂上了钩。刘清扬为避开其他军阀耳目,特自约他来大泉寺洽谈,还想再买一些。
刘清扬原是四川督军,不料被张祯取代,现在只是一个巡防军军长,只有川南几个县城是自己的地盘。便一心想扩充实力,武力赶走张祯、重回督军宝座。这次通过天津青帮的渠道与福田拉上了关系。福田一方面执行军部的命令,一方面也把自己黑下来的两千箱军火正好脱手,两下一拍即合。这次就是应刘清扬之邀来大泉寺与他面见洽谈的。刘清扬还想再买两船军火。
福田起身喝了茶,肚子感到有些饿了,正问唐启斌时,慧昌从内室引出一个全副武装的青年军官来。慧昌刚向唐启斌介绍说他是巡防军军需官周济良时,那青年军官已趋前两步,向福田伸出手来,用流畅的日语说道:“福田先生,久仰久仰!旅途辛苦!”唐启斌赓即用日语介绍他的身份。福田听了,满脸堆笑,紧握着周济良的手说:“幸会幸会!世兄曾东渡敝国求学?”周济良眉毛一扬,仍用日语接口道:“小弟在贵国东京陸军士官学校虚度数载,回国后即为刘自公延聘,主管军需。望多多赐教!”慧昌见二人咿哩哇啦,谈得入港,忙向翻译说:“阿弥陀佛,二位定已饿了,请到膳堂用饭畅谈。”说罢,在前带路。众人鱼贯进入膳堂,只见大圆桌止,摆满了巴蜀珍馐佳肴。主位上坐着一个身穿哔叽中山服的中年人,见他们进来,连忙站起,右手微微摘下深灰呢博士帽,温文尔雅地说:“欢迎!欢迎!”周济良用日语介绍道:“这位是巡防军的田北诗参谋长,代表刘自公专程前来欢迎先生!”福田喜出望外,伸手与田北诗紧握着,坐了客位。经唐、周二人翻译,他和田北诗就边吃边谈起来。
庙会刚刚开市,耍猴戏的刚才扯起圈子,人们远远望见二十几个丘八荷枪实弹骑马飞奔而来,不知出了什么事。那世道在老百姓眼里,兵就是匪,匪就是兵,所以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之说。当时见了那阵仗,无不呼爹叫娘,寻兄觅弟一哄而散,躲之唯恐不及。那搭棚棚做生意的、扯圈子拌杂耍的、看相测字的,也都急忙收拾打点,深怕“神仙打仗,凡人遭殃”。
说话间,陈吟秋的马队转眼已到,他下令驻马,摆开队伍,命人将四架“蛇蛋笼笼”机关枪架起,正对着庙门和山洞。此时,早有人报知慧昌和尚。慧昌大惊,禁不住一声唿哨,即刻有人敲响集合梆子,顿时从庙里寺外、柏树林盘中,跳出四五十个手执各式武器的壮汉和尚来。当他们一眼瞄见庙前高地上架起的几挺机关枪时,便都在庙门内立定脚跟,畏缩不前了。
只听陈吟秋骑在马上高声喊道:“慧昌和尚,你站出来!”慧昌只得硬着头皮走到门前的台阶上回话:“长官、有话好说。阿弥陀佛!”
陈吟秋催马上前,叫道:“赶快把山洞门开了,我们要进去去搜查!”
慧昌嗫嚅道:“这这,这…”
陈吟秋从尾随福田三丁拐软轿的内江县警处已将情况了然于心,他要在这里抓住福田,软硬兼施将他逐出四川。
陈吟秋猛地跳下马来,带着四个弁兵冲上石梯,从台阶上一把抓住慧昌和尚衣领,将他往石梯下一掀,叫声“走”!
慧昌一个踉跄爬起来,莫奈何被押着走向山洞口。洞口两个和尚见陈吟秋等人押着慧昌气势汹汹走来,惊得目瞪口呆,正不知所措,忽听得“咣当”一声,洞门大开,从洞中忸忸怩怩走出两个贵妇人来。那二人不惊不诧,一胖一矮。前边个穿一件旗袍,围一领洁白坎肩,套一双绣花丝鞋,手指上宝石戒指,手腕上黄金手镯。雍容华贵,仪态万端,一看即知豪门贵妇。后一个巧梳云鬓,斜插金钗,小巧玲珑,花枝招展,品貌妖娆风流。
陈吟秋不禁一愕:那后边一个明明是张督军的五姨太云萍;那前边一个竟是他的二房太太!一时间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料云萍趋前一步,抢到他面前,举起戴着绿色翠玉戒指的右手,用胖乎乎的尖尖食指指着他酸溜地说道:“陈公子、陈大人,甚么风儿把你吹来啦?动刀动枪的,吓死人啦!也不看看……”她用眼瞟着二太太,“谁在这儿!”二太太一脸愠怒,接过话头,对亲兵卫队长李泽孚说道:“泽孚,马上把人带回去!我们上了供香,还要在地下室搓几圈麻将呢。听见没有?”说完竟睬也不睬陈吟秋一眼转身和五姨太云萍进了洞去。
这一下把陈吟秋一怔,他知道这些亲兵在这个当口自然不听他的,便顺口说道:“泽孚、你们先回省城去,我随后就到。”
李泽孚也不答话叫道:“弟兄们、走!”二十多个亲兵便打马绝尘而去。陈吟秋见他们去了,才起身上马在慧昌幸灾乐祸的讥笑声中向省城方向而去。
回到成都后,陈吟秋也不到督军公署衙门去了,他知道这些地方军阀是怎么回事,看来张督军是火中取栗,二千箱军火对一个地方军阀来说诱惑太大了。真是识人难、用人难啊。他来不及细想,激动之中挥毫写下“精忠报国”四字,记下日期,折好放在旧书里。暗想,这恐怕就是将来自己为何人所害之后的见证和遗嘱吧。
他决定单干、夜闯大泉寺一探究竟。就是有什么不测、也算是上报国家、下报桑梓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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