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昼夜兼程,陈吟秋从北京出发,才十天就回到了四川境内,这天到了成都,在城外一个不太大的旅店前停住。陈吟秋进旅店要水洗了澡,吃好饭,关上门,从包袱里取出一件白缎长衫换上,这是素梅上北京临走时和荷香一起在东大街“茂源”绸缎铺买料子找裁缝给他做的,将粗布青衣折好放在枕边,令店家锁了房门,他便进城直往督军衙门而来。他也不回家,叫了一辆带篷的马车,直朝督府街而来。正值夏日,天气又热又燥。
这四川督军衙门原是明朝蜀王府的一部分,分为两进,前部作衙门。后部则为督军及家眷住宿之处。前后进间已辟有一条小径,供住后进的人上街而不经过衙门。
现任四川督军张祯住督军府。
陈吟秋走到衙门前却绕了弯,沿小路向后进走去。他估计督军刚用好餐正在家休息。他走到守门的老家人前,拱拱手说:“请代烦禀报,京中旧属求见。”
老家人只说声“请稍候”,便转身禀报去了。
陈吟秋白晳而清秀的面容,举止斯文。督军仔细打量后说:“莫不是陈老弟?”
陈吟秋笑了:“大帅真好记性。”
两年前,河南杆匪白狼一度直捣河北,离京城只有一二百里,京畿震动,急令邻近各省驰援。张桢率部最先赶到,深受袁大总统嘉许。后白狼军绕过北京南下东进安徽。各路援军也尾追其后。在安徽境内指挥剿匪军事的陸军总长段祺瑞宴请各军长官,段祺瑞在席间几次称赞张桢。其时陈吟秋已被福田指派为张祯的日语翻译。
因是上下级关系彼此无交情可言。后来剿匪军事结束,陈吟秋回北京,张祯带了一师人马到四川接替刘督军任四川督军,不过张祯从后来的政府公报中知道陈吟秋出任驻日公使馆武官;近来回国又升任陸军部外务秘书,算是段祺瑞的入幕之宾,可参与机要了。因此自然另眼相看,今天见他突然来访知道绝非无因。
张祯立即屏退家人,问道:“陈老弟来此,有何见教?”
“回乡省亲焉有不拜望大帅之理。”
张祯在等陈吟秋的下文。
他却说:“这蜀王府果然名不虚传,竟有点象北京的恭王府。”
“哪里,哪里。”张祯回答道。
从蜀王府谈到恭王府,又从恭王府自然转到二年前段祺瑞宴请的往事。陈吟秋这才开始正题:“各路匪情已平,人心思治,然民国新造,列强环伺。段总长精明,但诸事不能得心应手,掣肘太多。”
这些话便是私议朝政,出于幕宾之口,尚无所谓,出自封疆大吏之口,则决然不可,非至亲好友,谁愿轻露心迹?因此,张祯内心虽有想法,却毫无表情。
“依愚所见,上不明实情而中路阻塞,乃政治之最大危害;而上之所以不明实情,或由言路不广或由轻信。积弊一深,虚实真假难辨,趋炎附势者日众,则势难回。”陈吟秋继续高谈阔论。
张桢对这些议论深以为然:“不过用人之权,出自上峯,议论是可以的,但却有很多忌讳。如何能真正下情上达,老夫十分希望听到陈老弟的真知灼见。”
殊不知陈吟秋来了急转弯:“大帅爱国爱民、刚正不阿,廉洁奉公,政绩非凡,路人皆知,真是桑梓有福。总长对大帅十分器重,袁大总统对督军数次上书、言除弊布新也很赞赏,对大帅寄予厚望。”
张桢不明白这些话用意何在,陈吟秋还在继续说:“我民国疆域日蹙,四川也历经劫难,肘胁之患日深,不知大帅以为如何?。”他接着又大谈明朝山东篷莱的戚继光抗倭故事,和甲午中日战争的故事。
至此,张桢才开始明白了他的使命。待陈吟秋讲完,张祯便说:“陈老弟精通历史,博览群书,对老夫教益甚多。蒙袁大总统、段总长错受,我实在有愧。京中政府军政诸公皆出类拔萃者,均在张桢之上。陈老弟言过其实了,袁大总统、段总长寄期望于老夫,恐有负重托。不过……”张桢略一停顿继续说:“为国家事当披肝沥胆,万死不辞。或者只是在这一点上,张桢敢说有报知遇之恩,不敢负总统,总长之望。”
“豪杰之士,才有此豪言壮语。大帅志气正如总统、总长所料。”陈吟秋看到火候已到,便将段总长要他完成使命的实情讲出来。他先用手指蘸茶在桌上写了一个缺少顶上一点的“福”字后,才缓缓道出详情:
原来那日本天津驻屯军特务机关长福田秘密潜来四川,想来游说四川督军张祯,与英美争夺在四川的权益。重要的是他手上有一批军火要卖给四川的几个小军阀之一。四川军阀在大的方面不属北洋系统,自己内部又分为保定系、速成系、陸军学堂系等。
当时各地军阀为了巩固自己的地盘,加强与其它军阀争夺地盘的实力,背后都各自有列强的支持。这些地方军阀暗中与列强勾结,购买军火,聘用顾问等。当时列强在中国也做了个势力划分:东三省是日、俄势力范围;长江中下游是英美势力范围;云贵川黔是英法势力范围。其中因四川地处中国腹地,日本一直想插一脚进来,当时四川军事工业很落后,日本的方法就是卖军火给大小军阀,寻找代理人。
北京陸军部知道福田要潜入四川后,自然猜得到他的目的。但又不能以陸军总长名义命令四川督军张祯如何如何。段祺瑞有如下考虑:一、张祯不是北洋系统,不好直接命令;二、就是袁大总统对张祯也是采羁縻之术;何况自己能不假以词色?三、也不知道张祯暗中与日本人勾结到何种程度。所以派陈吟秋这个说重要不重要的四川人回乡来执行这一使命:破坏福田在四川的意图和行动。
陈吟秋当然是执行这一任务的最佳人选。
张祯听了陈吟秋来四川的目的之后,心中也打起了算盘:绝不许福田破坏四川的现状,更不能引起四川各路军阀为争夺势力范围而开打;但也不能由自己去得罪日本人,让袁大头火中取栗。所以他决定将皮球踢给陈吟秋,便和颜愉色地对陈吟秋说道:“此事关国家大局,事关川省百姓的祸福安危,老夫岂能袖手!只是老夫身兼川省军民两政,实在无暇处置此事。陈老弟你何不暂留家乡处置此事,也算代老夫之劳,意下如何?”
张祯想的处理好了对上我有一份功劳,处理坏了,惹动日本人刀兵,我往北京方面一推,也无我四川啥子事。
陈吟秋当初的方略是“相机行事”:如张桢只是口头上讲,并不想真干,则一定不能暴露为所遣使命。这少一点的福字都是杨士琦亲自教划的。今见张祯半真半假的,陈吟秋当然知道他的盘算,心中只骂这些军阀只知私利,不知大义,也无可奈何。但一想到倭患日深、国亡在即,心中升起一股浩然之气,便勇敢地将此事承担了下来。
福田是奉了军部之命,在天津与北洋军阀秘密交售军火。军部要他趁此机会到西南一行,和西南军阀挂上钩。他便乘机将已卖给北洋军阀的军火混等提价,从中卡下来两干箱,藏在上海日租界,准备卖给混战中的四川军阀,以饱私囊。
刘清扬原是四川督军,不料被张祯取代,现在只是一个巡防军军长,只有川南几个县城是自己的地盘。便一心想扩充实力,武力赶走张祯、重回督军宝座。这次通过天津青帮的渠道与福田拉上了关系。福田一方面执行军部的命令,一方面也把自己黑下来的两千箱军火正好脱手,两下一拍即合。刘清扬为避开其他军阀耳目,特自约他来成都附近的大泉寺洽谈,还想再买一些。
陈吟秋和张祯商量结束后,由张祯从自己的亲兵卫队中调两个班的由卫队长李泽浮带队归陈吟秋调遣,并给了陈吟秋督军府令箭,由他便宜行事,代张祯指挥处理此事。
陈吟秋告辞离开已是黄昏时侯。张祯待他走后独自一人走向品字大院的内书房。刚跨上台阶,忽然望见假山石榴树丛中,有个红衫人影一闪,他便停止脚步厉声喊道:“蓉香!”一个梳着丫环髻,拖根长辫梢,穿着一双绿缎面绣花鞋的小女子,立刻低着头走出树丛,畏缩地站在石梯下说:“师长,二太太……”。她是张祯二太太的贴身丫鬟,还是叫张祯以前的称呼。张祯烦恼地截住她的话头:“我有事。去去去!”蓉香刚转身,张祯又补一句道:“二太太啥时候回来的?”蓉香回道:“下午。”
张祯把手一挥,转身高喊道,“金安!”贴身警卫李金安从廊下跑来:“师长。”张祯道:““看着,任何人不许进来!”便跨进书房,“嘭”地把门关了,摘下呢帽一丢,十分疲惫地倒在长沙发上。他要马上把刚才与陈吟秋谈的事,全部回想一下。
天渐渐暗下来,张祯不想开灯,让思绪在黑暗中回旋。约莫过了半点多钟,他没喝一口茶,没吸一口烟。窗外传来小巷里“梆梆梆”卖蒸蒸糕的声音,他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从沙发上站起来,拉开窗帘。天已黑尽,打开台灯,在暗黄的灯光中开了食橱,取出几块饼干嚼着,走到书桌前。一张雪白的贡宣纸映入他的眼帘,上面是前几天他用中楷狼毫一气呵成的十五个行草字:
“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
他一下振作起来,拉燃吊灯,泡起一盏茶,燃起烟,双手撑着楠木书桌,端详着题词,自我欣赏了一阵,心里充满了自信,抬头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想起自己究竟官居省督军、拥兵十几万和七十多个县的防区,占了大半个四川,还兼川康边防总指挥,西康也是势力范围。在国内的动乱政局中,正是风云聚会的大好时机。果真是内外并举,左右开弓,……。
想到此,他拿出泸州老窖将兰玉杯斟满,仰头一饮而尽,觉得胸中舒坦多了,那张老太婆脸也顿时舒展开来,便斜躺在长沙上,又过了一会他一下子从坐沙发上坐起来对窗外喊道:“金安、找人去请参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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