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周凤鸣这天答应借钱给一个生意上的朋友，赎八大胡同清吟小班一个想要从良的妓女，因自己与荷香不得团聚，他便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周凤鸣到底年轻不知道说话容易，办事就难。天下哪有那么好借的钱！常言道：朋友帮得了言，帮不了钱。但他是个志诚君子。只是家中财权掌握在父母手中，回到家中便向父母说起此事，露出想家中帮自己朋友一把，借钱给朋友替心上人赎身，待朋友将来有了再还不迟。

那想话音刚落就挨了他娘周马氏一顿臭骂：“你交的朋友有几个好的？那借钱的小子也不是个良善之辈，先前看他人模狗样，以为是斯文一脉，才让你与他来往。谁知你与他来往后生意上毫无长进不说，整日间还与他窜花街宿柳巷。为娘早就不耐烦这厮了，今天还支使你这个不肖子来我家借钱给他娶婊子赎妓女。他有钱就去赎那个婊子，无钱就煞干火，关老娘甚事！以后你不许与那厮来往，倘若不听，老娘打断你孤拐！”

一席话把周凤鸣骂得满面通红、羞愧难当地忙跑出家门，但一时之间也没个去处，便信步而行以平自己胸中的闷气。

正行之间忽听路傍一声音叫道：“周老板走哪里去？”周凤鸣侧脸一看原是路傍店内有一人在叫他。这乃是一家名叫“博古斋”的经营古董文玩字画的商店。老板赵博古乃是裱禙学徒出身，后来自立门户开了这家前店铺后作坊的商店。

当时民间有个习俗：但凡一般人家家里都要买几张春宫图放在家中，说是可以避火辟邪。这春宫图又分为几类：一类是名家手绘的绢本。如明朝的唐伯虎、仇十洲的绘本。这唐伯虎的绘本乃是以他的情妇、或相眷的妓女作裸体模特而画成。所以才画得那么传神，那么维妙维肖。唐伯虎所绘春宫中的女子显得壮健丰腴，妖冶，圆脸，使人联想到唐代美女的形象。这唐伯虎所绘春宫中的女子还有个特点是“三白”，即前额一点白，鼻尖一点白，下颔一点白，这往往是后人鉴别真假唐伯虎春宫的一个标准。

那仇十洲乃是工匠出身，后来也从周臣学画，为文征明所称誉，从而知名于世。他主要以卖画为生，画春宫画也十分有名。他画全身着衣的恋人，也画裸体相交的男女。在一轴明春宫卷的卷首中他画了一套“十荣”，即十种不同的性交姿势，甚是有名，仿绘不少流行当世。仇十洲善绘修长、苗条、鹅蛋脸的美女，穿长而拖地的裙衣，特别精于作宫廷场面的画。

还有一类就是市井的一般画师辗转慕描名家的和自己画的，以此牟利谋生。

由于坊间春宫画册非常流行，品种风格各异，其中最受欢迎的乃是以五色套印的木版春宫画册。这类画册装裱非常讲究精美，以二十四幅的册页居多，画面之外皆配以情诗艳词。

更有甚者那天津杨柳青的妇人把春宫图当作年画在集市上公开出售。这杨柳青人家乃“家家会点染，户户善丹青。”故所绘春宫虽不精美，其中女子皆以粗脚大手农家妇为模本，故多被穷家小户当门神贴在门上辟邪。

这赵博古除了经营文玩字画外，在店后有作坊，请有画师和几个工匠人等专一做那春宫版画，生意甚是兴隆。他是裱褙出身，对画卷装裱、修复、作伪甚是精通。

周凤鸣曾把在天津买的几幅旧画找他装裱修复过，平时无事时也到他店上坐坐，谈谈书画，把玩古玩，二人算是有些生意上的交往。

此时周凤鸣被他娘骂了一顿正无处可去，听赵博古一叫便顺势进入他店中，献茶让座之后，周凤鸣见座中还有一人，赵博古对那人说道：“你这碑帖我说你恐不深信，我现特请周老板来一看，他也是此中行家，如何？”那人起身拱手道：“借重周老板法眼。”

周凤鸣略一还礼，就近柜台前将那碑帖把玩再三，然后笑道：“失礼了，这不当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从前的拓碑的人，怕第二个来拓，抢了他生意。便在拓后，将碑上的字凿破几个。这样一来，第二位拓的碑帖，就没有初拓的完整。如此恶性循环下去，越是后拓的，质量就越差。所以拓得愈早的碑帖，其时价也就愈高。而后来的拓本，也为了卖得高价，便采取作假手法，补上拓本的缺字，来冒充初拓。他们补缺字的方法是:找位擅长写各种字体的人，用白芨、白矾、阿胶、煅石膏各若干重量合做为“墨”，磨水写出与原碑相同的字体于缺字处，再用墨汁在上面拖过。由于白芨、白矾写过的笔划不受墨，这样就会显出字体，而冒充没有缺字的初拓出售。写字还有一个方法，将极细铁粉，用白醋调匀，笔蘸写在缺字处，再用墨涂候干，拭去铁粉，即现字迹，又以黄蜡轻拂，就可冒充初拓出售。

周凤鸣搞了这些年文玩字画，所以一般的画也能说个名堂。

那人听了周凤鸣说的这番言语，自知上当，脸红红的举手谢道：“承蒙教诲，惭愧！惭愧！”便又拿出一套仇十洲的《十荣》春宫出来，请赵博古和周凤鸣鉴赏。赵博古一看即知是摹本，只不说破。

周凤鸣一看又说道：“今人作伪方法甚多。尤其是字画作假。字画价高，故作假也多。例如字画多是用夹宣纸所书绘，拿去裱时，裱工能把一张画揭为两张画。一张物归还原主，一张他拿去自卖。这种作法，虽对画的质地有损，所幸还是真迹。另一种情况是临摹仿制，明朝唐伯虎的春宫图很有名，传世的临摹本有《退食闲宴》、《竞春图卷》、《花阵六奇》。现时就流行以唐伯虎等所作春宫图为蓝本的各种临摹本，最有名的包括《花营锦阵》、《风流绝畅》、《鸳鸯秘谱》、《风月机关》、《青楼剟景》、《胜蓬莱》等。高拱有《竟春图卷》绢本，苏州廖轩夫以四百金得于高氏。有裱工张姓者，以白金五两买侧理纸半张，裁而为二。以十金嘱良工临摹为二幅，又以十金嘱恽雪樵摹其印款。用清水浸透，实贴于漆几上，俟其干，再浸再贴，日二三十次，凡三月而止。复以白芨煎水蒙其画上，滋其光润，墨痕已入肌理。先装一幅，因原画绫边有“独钓寒江图记”复取寒村题签嵌于内。这膺品就作成了。因他将“独钓寒江图记”嵌入一点，知它还是假中有真，是用鉴赏家的真图记来骗人。此外，还有纯粹的假画，如将斧劈皴画的山水充唐画，雨点皴画的则充为范宽作品，凡残山剩水画卷则充马远，对用枯枝、披麻皴的便充宋、元画。其中有的膺品比真品还画得好，所以纵是精明的买家也同样受骗。但也无妨，如是行家则从画绢的单丝、双丝，纸张的质地优劣来辨认真伪，还从画图本身来区别。首先须察图中颜料，是否古时所用之石青、石绿之类天然物品。其次端详图中人物的脸型是肥或瘦，衣服是紧身或宽大，衣袖是紧口或大口，楼台是否金碧，结构是否合理，然后才决定画的时代，以免被欺。”

其实周凤鸣并不能鉴别此图的真假，故东拉西扯说些理论上的东西。倘若真要他断个真假，具体说出此画哪里真、哪里假他就坐蜡了。就是这些理论也是他平时在博古斋闲谈时从赵博古这里听来的。今天一见有人请教便夸夸其谈，热炒热卖了出来。其实他说了半天也没有说明别人这碑帖是初拓还是后拓;图画是真本还是摹本。

但周凤鸣这番说辞倒把在傍边的赵博古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本是个中老手，平时闲谈这些理论本是为了在朋友面前显示自己业务懂行，所经手文玩皆是正品真货之意。不想今日倒被周凤鸣学去在客人面别卖弄，倒像是句句说着自己似的。倒后悔开初不该叫周凤鸣过来了。便开口将话题叉开，又问道：“周老板刚才要何处去？”赵博古是想提醒周凤鸣走得了，那知周凤鸣毕竟年轻，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句话倒把自己问住了。他本是被娘骂了，一时负气出来，那有什么目的地，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竟脱口而出：“我准备自己开个店……”一时情急之下倒说出了自己多日闷在心头的心事。

自那日与荷香别后，他一直在想办法：自己与荷香的家成了萧老板与凤娟娟的家了。自己去了还偷偷摸摸的，怕凤娟娟看见尴尬。你说古玩店是她的还有一说，因为毕竟是她拿钱出来开的。这家是当初他和荷香结婚时安的，现在倒成了凤娟娟的了。自己父母的家荷香又来不得，怕周马氏骂。但曾想过带荷香离家出走，当年他就是这么的。但转念一想父亲岁数大了，日见衰老;萧老板也是如此，倘若双方的父母有个三长两短，又如何是好？故把这个念头打消了。毕竟成人了，再不能像儿时那样行事了。他也想过去找陈吟秋商量，但一想到自己和荷香都是文家这边的人，素梅小姐还在当然不用多虑。现在素梅小姐远走美国，再去陈家见着陈吟秋、清妍，不免心中就有些生分了。

今天到博古斋来被赵博古这么一激，倒激出办法来:自己和荷香两人想法开个店，各自离家而居，平时与家里不来往，二人也不受家里老娘的气;二老爹有个生疮害病再回家料理，岂不是两全其美。他骂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想到这一层，后来一回想，才记起当初手中无钱、无经验、无能力。现在不同了：手中虽然不多总有几个，上京下卫跑了几年捣卖古董也有了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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