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凤鸣出得拍卖行,当夜便到“万里香”茶园去听歌,现在“万里香”当红的歌女是清妍的师妹清萍。只见茶园内人头攒头,灯火通明,煞是生意兴隆的景象。他找了一个座位坐下,茶役老熊来泡了茶,他就等开场。
这时只见台口粉牌一翻,上写方桐先生点清萍姑娘一曲《浪淘沙》。只见清萍款步上台,当中一坐一个眼锋飞向方桐,然后容颜辗转,这才从侍女手中接过歌琴,说声:“诸位高抬清萍,清萍便献丑了。”说着便怀抱弦琴,五指轻抚,双目低垂,全不是喜兴模样。一曲《浪淘沙》唱来:
“几日病淹煎,昨夜迟眠,强移心绪镜台前。双鬓淡烟低髻滑,自也生怜。不贴翠花钿,懒易衣鲜,碧油衫子褪红边。为怯游人如蚁拥,故拣阴天。
疏雨滴青签,花压重檐,绣帏人倦思恹恹。昨夜春寒眠不足,莫卷湘帘。罗袖护掺掺,怕拂妆奁,兽炉香倩侍儿添。为甚双蛾长翠锁,自也憎嫌。
斜倚镜台前,长叹无言。菱花蚀彩个人蔫。分付侍儿收拾去,莫拭红绵。满砌小榆钱,难买春还。若为留住艳阳天,人去更兼春去也,烦恼无边。”
那歌声悲悲切切,忧忧怨怨,如凄如泣,令人心碎。把个众人唱得人人低眉垂首,个个寸肠百转。
这时周凤鸣听到一个声音:“要会个朋友。他们很快就到这儿来。”
听到这个嗓音,周凤鸣感到血液直上头顶,耳朵里有轰鸣,这一瞬间,他虽然看见清萍的嘴唇在动,可是听不见她在唱些什么。他坐着转过身来:“荷香!”他想这么说,可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她盯着他看,两颊涨得红红的,她把手放在嘴上:“凤鸣!”她说道。“我要到那边去等我的朋友。”
周凤鸣注视着她走向歌场角上的一张桌子。她要了一杯茶坐在朝门的一个座位上,侧脸对着他,就是不转过头来看他。灯光下显出她那鼻梁的光洁线条,那圆圆的坚实的下颏和她那嘴唇优美的曲线。
他转过头去,咬着嘴唇,心不在焉地向茶役老熊举起了手,他要点歌。周凤鸣默默地吃着喝着茶听着歌女的唱。但实际上他的心思全在荷香身上,她离他有十几尺远,可是他好象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可笑!他对自己说。我不想和她讲话,我没有什么话可说,我们会客客气气,漫不经心,好象根本就不认识。他这样想着,却又在设法接近她,他想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听她说声,“你好,再见,”也行。
周凤鸣所有的感官都高度紧张起来。好象他伸出了十几个触角,能够敏锐地感觉到荷香走了过来。他能知道她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他转过身去:“很好听,是吗?”
她点点头,没有看他。
“坐下吧,”他说着,拉过一把椅子。
荷香犹豫了一下,然后坐了下来。她的肘部碰了一下周凤鸣,他哆嗦了一下,因为这一触好似唤起了周凤鸣全部的激情和被遗忘了的过去。从荷香身上飘过来一缕幽香。周凤鸣移近一些,柔声对荷香说,“我一直在想你。”
“别说了,”荷香低声说。
“为什么呢?王胖子都告诉我了。”
“噢。”荷香抬起头来笑了,脸颊上出现了小小的笑窝。
“对不起,我也许不该那么做。”荷香说。
“不,你应该那么做,”周凤鸣生气地说。
“天啊,我是多么想念你啊!我一直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你。现在我更难受了。”
周凤鸣用手紧紧地握住荷香的手。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吧,”周凤鸣说。
“但是,我的朋友……”
“哦!见鬼去吧!别管他。老熊可以对他们说你生病了或者什么的。”
周凤鸣站起来,把荷香也拉起来。老熊问道,“你们要走吗?”
“是呀!等荷香的朋友来了,请你告诉他说荷香跟前夫走了,让他别等了。”
周凤鸣猜出荷香在等那个圆脸戴眼镜的台湾商人。
周凤鸣催着荷香快走。他拉着她的手走到街上,仿佛怕她跑掉似的。荷香驯服地跟着他一直走到大街才遇到一辆黄包车。
“我们到哪儿去?”她说。
“我们还是回家吧。”
荷香没有说什么,一路上,周凤鸣默默地拉着她的手。他开始感到自己的行为有点鲁莽,他并不懊悔,而是神经紧张。
他们回到了荷香的家,也是周凤鸣原来的家。萧老板在店里守夜,凤娟娟不知到哪里去鬼混了。家里只有她们两人。
这一套三间的房子虽不算大,但很舒适。透过朝南的窗子,可以看到街道上的树木;昏暗的路灯下,行人依稀可辨。窗子一打开,煦风夹着温气和草木的清香立刻飘进房间。
周凤鸣一进屋就伤感起来,他想起和荷香新婚后那短暂的幸福时光。
荷香打开一对电灯,然后脱去浅色旗袍,站在周凤鸣的面前。
“我知道你想喝点儿酒,”她说。“我给你弄点二锅头怎么样?”
“好的。”
周凤鸣看着荷香从厨房拿了酒,真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客人。荷香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很轻盈优美,荷香的每个动作都仿佛是舞姿,她把酒端到他面前。
周凤鸣啜着酒,荷香站在他的面前,含笑等着他的反应。
“你真是个当家的能手,”他说。
“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
周凤鸣放下了杯子,伸出两臂抱住了荷香。
他们彼此了解。没有年轻人那种盲目的冲动,但他们的爱情却更为平静、更为深沉,这种爱情使他们都知道对方需要什么而能自动去满足。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她的头在他的肩膀上,两人向卧室走去,他们从容地宽衣解带,微笑着依偎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周凤鸣说,“你比从前更可爱了。”
“你还是那么嘴巴甜。我已经是个丑老太婆了。”荷香也起来了。
“别忙着说话,我也要起来。我想把那酒喝完。”荷香拉开小储藏柜的门,”这儿你有些东西还在这,我一直保存着一一好使我回忆起你。”
荷香把睡衣递给周凤鸣,那是件暗红色的蜀锦丝织品,她自己也穿上睡衣。“你饿了吗?”她问道。
“我想吃点儿点心,”周凤鸣说道。荷香把头一歪,用不满的口吻说道:“你和我亲近是为开开胃口吧?”
周凤鸣把她拉到怀里,薄薄的绸睡衣显出了她身体的线条。“我能把你吃下去,但可现在一块烧饼就够了。”
他们坐在长沙发上,紧紧地靠在一起,一人一口地吃着早上荷香剩下的烧饼。
周凤鸣点点头,环视周围,凝视着房间里他还记得的东西,一些假货和精巧的艺术品奇怪地放在一块儿,这是荷香情趣混合的表现:一座丑陋的钟,一个明朝的宣德香炉,一张新式艺术写字台,让人讨厌的带条纹的,一对古色古香的椅子。墙上挂的是名画家的画,其中一幅是裱过的扇面,柔和的水墨画上有一只飞翔的喜鹊,傍边是吴昌硕用他那独具一格、遒劲的斜体书题的一首诗。
“这是新买的?”周凤鸣问。
“这幅画画的是鹊桥仙。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我知道。不过,你还是可以给我讲讲。”
“故事讲的是织女。她是玉皇大帝七个女儿中的一个,有一次,她在小溪里洗澡,被一个年轻的农夫看见了,他非常想得到她。他偷走了她的衣服……“
“真是个好办法。我一定得试试。”周凤鸣轻佻的拉住荷香的手。
荷香推开了他的手。
“听着。这姑娘只好光着身子去向他要衣服,他们从此相爱并幸福地在一块儿生活了三年。可是后来玉皇大帝生气了,因为她不再给他织布。他强迫她回到她下凡前的星座上。牛郎死了以后也成了神,有了他自己的星座。可是,王母用头簪在天空划了一道银河,把他的星座和织女的星座隔开。现在,他们一年只能见一次面,见面时世上所有的喜鹊用翅膀为他们搭起鹊桥。但是,如果云彩遮住了天空,桥就没法搭了,我们就会看到他们的眼泪变成了雨水。”
“太好了!”周凤鸣轻声说。然后,他突然看见荷香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们得想个办法,”周凤鸣说。“我不知道怎么办?得想个办法呀。不能每年只见一次面……”
荷香突然离开他,走到窗前。她站在那里,看着外面的夜色,天气很暖和,她却用睡衣把自己裹得很紧。然后地“呯”地关上窗,把脸转向周凤鸣。
荷香说“我不想谈这个,”她说。“没有什么希望。现在我们见面,这就够了。你现在很好。以后怎么办?别去想。我们能在一起呆多久!你就呆多久!”
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只顾眼前而不去考虑将来。今朝有酒今朝醉,知足者常乐。这样,就无须负什么责任。周凤鸣叹了口气:“上床睡觉吧,”。
深夜温润的微风吹动着薄纱窗帘。荷香坐起来,听见周凤鸣均匀的呼吸声,点上放在桌上的蜡烛,借那小小的亮光,看了看钟。三点多了。亮光移到床上,荷香看着周凤鸣那黑发、额骨和那孩子般的、埋在枕头里的鼻子。正因为她爱他,这次会面才使荷香非常痛苦。咳!荷香试图不要他来了。但是,荷香自己也那么渴望和周凤鸣见面,还有什么用呢?看着看着荷香不觉泪如雨下。
梅吟清香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