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凤鸣走下便道让过一辆迎面而来的黄包车。车慢下来让他跨过马路走上大栅栏街。他的思绪不由地转向对荷香的思念。她常常穿旗袍,漂亮的双腿不时地从两边的开叉露出来,十分惹人注目。自从上次在芥子园饭馆见她以来,已有四个月没有见她的面了。那次她和一个圆脸庞戴眼镜的男人在一起吃饭;那个人一见周凤鸣和荷香互看了一眼,就和她说了句什么,然后客气地向周凤鸣点点头。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一股无名的嫉炉深深地刺痛周凤鸣,使他那天连饭也没有吃好。荷香现在也做起了古董文物卖买。他走了,店总得有人撑着不是。而他却成了一个行商。
这一切都要怪周凤鸣的妈周马氏硬生生地拆散了他们这对恩爱夫妻。原来荷香的爹娘萧老板、凤娟娟到京后一家四口人在一起生活,凤娟娟拿了一笔钱出来叫周凤鸣不要在绸缎铺当伙计了,自己开个店做古董文玩生意。周凤鸣就经常到天津、保定等地收夠古董常不在家,由萧老板帮助看店。家中只有凤娟娟、荷香母女二人。凤娟娟仗着是自己的钱在支撑家里的门面,时间一久便又有些故态复萌,一来二去一些残云零雨不免落在荷香眼里,她也曾傍敲侧击地劝过她妈几句,但反被凤娟娟一顿臭骂,荷香也只好不闻不问,装作看不见。她看不见、那街坊邻居却看见了,有那嘴快的便传给了周马氏。你想那周马氏哪是善茬,本来自认为是皇城根儿天子脚下的北京人,瞧不起外地人,见凤娟娟又有钱,心里更不平衡,借这个事便硬要儿子休了荷香。周凤鸣开始死活不同意,周马氏便跑到儿子家来吵骂,骂的话又难听,街坊四邻都围来看热闹,把荷香气得直躲在屋里抹眼泪。那凤娟娟因为这事对周凤鸣也翻了脸,弄得周凤鸣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在家存身不得。荷香见此情景心痛丈夫,便主动劝周凤鸣休了自己,待二老过世后再复婚不迟。周凤鸣只得同意,回到自己家里。
周凤鸣想,这一切都过去了,虽说过去了,可是今天这温暖的天气、庭院芬芳花草和姿态优美的姑娘们又使他心中充满了对爱情的向往,再次感触到弧独的痛苦。想到这里他把头一摆。象他这样处于业界的有名望而又受人爱戴的古画经销商,为这些事而烦恼实在太伤神了。
孤独寂寞那是年轻人的事。从大街的拐角,就可以看到那熟悉的春藕斋的圆形大门,再过一会儿他就要同朋友们和对手们会面了。大栅栏拍卖行设在一座古色古香建筑物的底层,小小的厅堂今天十分挤。周凤鸣穿过一排排的座椅走向前排专门留给他的座位时,几平每走一步就得停下来寒暄几句。他和拍卖行日本艺术部主管雷力夫、经销商孙玉田、收藏家张绍阿等一一握了手。一个他不认识的高个子、留着牙刷般短胡子的中年男子向他走来说:“周先生,我想跟你说句话?”
“现在不行,”周凤鸣厌烦地说,“过会儿吧。”那人冷淡地对周凤鸣点点头走了。今年一月份,就在这间屋子里,他们之间有过一次冲突。那是在拍卖刚结束时的混乱中,周凤鸣刚买下的一幅最好的画竟不翼而飞了,查也无用。但他清楚地知道是这个人拿走的。现在,他朝这个人一笑,似乎并无恶意,但心中却骂了一声“贼”。
王胖子把手提包放在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向他挥挥手。王胖子是个矮胖、粗壮、肩宽背厚的人,花白的头发卷曲在耳后,一笑就露出满嘴的牙齿。
“很抱歉,昨天没能见到你,”他说。“老马告诉我你在保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早晨刚到,我先到这里来看了看这些东西,然后就回家足足睡了四个时辰。这几天太累了。”他把王胖子的手提包挪开,坐下来,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到椅子底下。
“我想你不是专为这次拍卖来的。这些东西大部分是破烂货,”王胖子说。
“不是为这个来的。我要拜访几个人。还有一批青铜器要我去估价,然后要到天津去一趟。这几天哪,这儿真热。他们至少应该把窗户打开才是。”
“这儿的人喜欢暖和嘛”。王胖子咧嘴一笑,坐进椅子,椅子发出了一连串可怕的咯吱声。
“你听没听说我在天津遇到的事?”
“听说你的钱被贼偷了。”
“不,不,不是被贼偷。是这样,一天上午我在拍卖行卖了几样东西。你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那幅北斋的画吗?”(北斋,1760-1840,日本著名画家、版画家。)
“布袋?”(布袋,是日本古时僧人,貌似弥勒佛,常背布袋周游四方,是日本七福神之一。画家常以他为题材作画。)
“正是。还卖了几样别的东西。提包里装了四万元银票。我乘出租汽车到“平味餐”餐馆去吃饭。走进餐馆之后,突然想起提包忘在黄包车里了。”
“我的天,后来怎么办了?”
“请来了警察,天津的警察办事快得惊人。他们检查了所有黄包车车行,干了个通宵,但一无所获。这个损失可太大了。”
周凤鸣摇了摇头,说道:“实在太可惜了,但我喜欢听你称赞警察的高效率,尽管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如今的世道不就是如此吗?我看,这种高效率毫无结果的高效率!”
“你们京油子总好夸大其词,”王胖子说。
“你们'狗腿子'就爱到处跑,这是你的一个长处。不过那完全是你的过错,怪你太大意了。”
“那天我很累。在那之前两天,我在北京,当我到天津时,火车晚了两个小时,结果所有的约会都乱套了。”
周凤鸣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颇有感染力,正是这种笑常常决定一宗宗的买卖。
“哎!前天我遇见了你的荷香。”王胖子继续说,斜眼看着周凤鸣。
“真的?“在什么地方?”周凤鸣问道。并不由自主露出伤感的样子。
“在老倪招待的一个饭局上。”
“她走到我跟前说:“我是荷香,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我过去是周凤鸣先生的朋友。’我说记得。谁会忘记她呢?她有一张美玉一般的脸,对吧?”
“她在老倪那里干什么?”周凤鸣说着坐进自己的椅子里,装出一副厌烦的样子。
“她和一个家伙在一起,一个台湾商人,我估计可能是孙作鹏的一个朋友。她说她想见我,因为她对日本版画感兴趣。然后她又问我最近看见你没有。我看她主要想问这个。你知道,女人家说话善于兜圈子。”
“女人难以捉摸。”
“就是这个意思。我说今年四月份在拍卖行见到过你。她问你看上去怎么样,在做什么事。我没使你厌烦吧?”王胖子嘟哝了一声。
“已经离了,是吗?”王胖子又问道,声调充满了同情。
周凤鸣坐直了身子,答道:“早就离啦。看,老马来了。”
拍卖人老马走上了高台,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些纸片,他微笑着向周凤鸣点点头说道:“咱们回头再见吧。”
周凤鸣对王胖子说,“咱们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好极了,好象该我请客了吧?”
“不,你已经在苏菜餐馆请过我了。我们七点半到水月斋饭店吃饭怎么样?”
周凤鸣的另一边坐的是来自日本京都的经销商中村先生,这时面带笑容向周凤鸣欠身致意,周凤鸣鞠躬回礼。“啊,见到您真高兴,中村先生。你要在这儿停几天吧?”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我要在这几呆到本周末。”
拍卖人老马向厅内扫视了一周,象学校教师等待全班学生坐进好似的,然后说:“女士们,先生们,现在开始。第一号……”
周凤鸣几乎什么也没听见。前一百号几乎都是日本版画,他不想要,那是王胖子的生意。第二百二十号是他此行的主要目标。那是一幅小小的写意风景画,是用画册中的单页裱成的挂轴,是十七世纪大师朱耷(1626-1705,号八大山人,明王朝的宗室,画家,以写意画出名)的作品。尽管对这幅画的真伪总有一点怀疑,他仍然想买。一百九十六号,他也有兴趣。那是个对折的桃山时代,(1573-1603、日本绘画史上一个重要的时期许多名画出于此时期。)的屏风。虽然是件日本作品,但只要价钱便宜,买下后总能找到买主。还有几个号码他也感兴趣,但还早着呢,还有很多时间。
周凤鸣陷入了遐想,他和荷香的事情并不是一刀两断的,又经过多次和解,反复谈心和无数次的眼泪,但都因周马氏的撒泼而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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