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清妍不是坐科出身，只是拜徐代成为师，每日下午去他那里学一个时辰的戏或者京胡。师傅一句一句的教，她一句一句的学。一段一气连唱完后，就练习京胡，然后再边唱边拉的练习。有时单唱时就由琴师在傍拉琴陪练。

清妍邂逅陈吟秋后，心中有了陈吟秋。有时想：那怕就是给他当妾我也愿意。唉！这就是命。

原来＂万里香＂的茶客是以客商和京中的公教人员为主，中年人居多。现在年轻人也多了起来，生意日渐的好。老板知道是清妍的原因，因此戏份钱给清妍也分得多些，对她青眼有加。这天下午茶馆来了一个仆人模样的人，递给老板一张帖子，上书：＂榴园＂二字。老板一看就知道这是观音寺西百顺胡同的一家茶园。便道：＂有何见教？＂＂我家主人想请贵处清妍小姐到我园一唱。＂这不是明摆着在挖角吗！老板心里很生气，但脸上并不露出，道：＂贵园地处‘云和堂，’‘景和堂，’‘四箴堂，’‘英秀堂，’多少名角在那里。那里轮得上敞店的小姐登台献丑。＂那仆人道：＂老板不必推辞，清妍小姐有此机会，不妨让她一试，说不定将来成了名角，你老板也要沾光不少呢。＂生意人一般不硬抗，更不会撕破脸，尤其大家都是生意人。说道：＂待我今晚上问过清妍小姐再回答贵园。＂来人无言，自回去回主使人的话。

晚场结束后，老板叫过清妍如此这般一说，把清妍怔住了。百顺胡同那是什么地方？有句俗语：“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唱戏的不离百顺、韩家潭。”当今的名角都出自这个地方。梅兰芳、梅巧玲、程长庚、谭鑫培都出自于此。小女子何能何德？敢到那里去献丑。便慌忙推辞，老板也不多劝，明天照原话回答＂榴园＂就是。

在回去的路上清妍和陈吟秋说起此事，陈吟秋反而鼓励她去一唱，认为艺术就是在交流中提高的。就是唱砸了也是一个煅炼，没有谁天生就是艺术家的。清妍一听动了心了，娇嗔道：＂你一口一个‘艺术家’的，北京就叫‘角’。我能成个‘角’就烧高香了。那敢还成什么‘艺术家’。都是你们这些留洋学生的乱叫些新名词。＂说着用纤指掐了陈吟秋身上一下，然后咯咯的靠着陈吟秋肩头笑个不停。陈吟秋当她是小妹妹也不在意。两人走了一段路后，就分手各自回家。陈吟秋虽是把清妍当小妹妹看，但作为一个独自在外的青年男子，心中也不能无动于衷。只不过他的道德自律，才对清妍没有胡思乱想。他只希望素梅早点到北京来，他好结束与清妍这种尴尬的关系。但是清妍仿佛并不这样想。想到这些，陈吟秋叹了一口气，回到住处胡乱和衣睡下。

第二天上午清妍就到＂万里香＂找到老板说明愿意去＂榴园＂登台。老板听后略一沉吟，便说道：＂清妍、你看这样行吗？干脆我们组成一个小戏班过去唱。唱好了，就不说了。唱不好、我们依然回来就是了。＂生意人是何等精明，他岂肯轻易把清妍放手。不过这个主意倒不错。清妍听后道：＂那敢情好。只是怎么组班啊？＂老板如此这般一说，把清妍高兴得频频点头。

两人立即喊车把二人拉到清妍师傅徐代成住家兼教戏的院子里。＂万里香＂老板说明来意。徐师傅道：＂我也早有此意，只是不得机会。况且组班花费较大，一时筹措不到那么多钱。这样一来孩子们也有个登台亮相的机会了。＂＂万里香＂老板见他这样一说，忙解释道：＂不是好大一个班子。生、旦、净、末、丑也不要齐全。只是先配合清妍演唱，其余的等以后看茶客的反映再说也不迟。＂他又怕把钱砸进去收不回本。徐师傅见他这样一说，便说道：＂这样最好！我们先排两三出旦角的折子戏试一下再说。但在‘榴园’正式登台，就不能唱人家梅兰芳的戏了。这是梨园的规矩。＂＂那怎么办？＂清妍和老板同时问道。＂这样、我先叫师姐晓艇教你一出昆曲‘游园惊梦’，这是旦角戏，两个伶人就夠了。＂＂昆曲？＂清妍睁大了眼睛。徐师傅明白她的意思，解释道：＂京昆同源、不妨事的。＂

最后大家商量决定，戏箱行头就将就徐师傅原来留下的。虽然不多，两三出旦角戏也夠了。锣鼓胡琴等就由徐师傅这里的学生担任。司琴就由小刘来。其它的配角由＂万里香＂的歌女来。前期所需费用由＂万里香＂老板垫付。以后再写契约确定分成比例。不成功则各自回原来地方。清妍则赶紧跟晓艇学昆曲，京戏则另外选戏目。

商量定后大家都非常高兴，各自分头准备。＂万里香＂老板则跑到＂榴园＂去说明情况，签下一纸临时合约。＂榴园＂也不计较，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另找人和清妍配戏磨合。只要吸引得到客人，管你什么形式都可以。

＂榴园＂戏院所在的百顺胡同、王广福斜街一带。每当华月照天，银筝拥夜，家有愁春之小鬟，巷无乱飞之闲火，门外包车叮当，楼头画帘将阑。行人经过此地，但闻莺千燕万，学语东风不觉，泪随清歌并落。最是京城梨园子弟向往之处。

清妍见吟秋、老板、师傅都支持自己，也信心十足，学戏一点也不敢怠慢。学了昆曲《牡丹亭·惊梦》之后，又学了一出京剧《玉堂春》中的《起解》一折。这两出戏都是彩唱的折子戏，很见功底的。琴师小刘能够一近清妍芳泽，京胡拉得也特卖力。上下人等都知道这是个出头的机会，所以内外一心。＂万里香＂老板的钱也用得爽快，缺啥买啥。半月功夫一个小戏班就初具规模了。

到了登场这一夜清妍一行人进了茶楼，由于初来乍到，免不了四处观看。这是座古色古香的老式楼庭。楼下一排泡桐郁郁葱葱，楼上灯火辉映着玻璃门窗。登上楼口，眼前便是书场，进深约十多米，宽十多米。场口左右摆着迎春、兰草和万年青，盆景适中不杂;天井、耳楼与书场首尾衔接，龙爪、帅旗和“碧蕊玲珑”、“银河长泻”、“紫龙卧雪”等菊花，散布在庭院角落，将楼庭三个部分联为一体，显得瑰丽、清新、幽雅，给人以美的感染和享受。进入书场，又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进门右侧是柜台，招牌上写着芽茶、雨前、雀舌、龙团、香片、茅尖龙井、商尖、西路茅亭、春茶、沱茶、花茶、杭菊等十三种名贵茶名，柜上摆着仙鹤闹松朱砂碗、白瓷吊钟碗、喜鹊闹梅碗等十三种精制茶具，真是琳琅满目!场内四周挂着文人名士送的一副副对联。

＂榴园＂按梨园平时套路，先上一＂早轴子＂，以一般伶人搬演一些剧目，甚是草草。待等客人陸续入座后，即上＂中轴子＂，这些都是色艺俱佳的伶人，搬演的剧目也是流行的。＂中轴子＂完后即进入＂压轴子＂，俗称的＂压轴戏＂。是当夜的高潮，许多捧角的就是为＂压轴子＂而来，＂压轴＂一完就退场。剩下看＂全轴子＂即全本新戏，要演十天半月才能结尾。看的大多是一些市井的贩夫走卒。捧角的客人都是内行戏迷，在＂早轴子＂快结束时入场，听三套＂中轴子＂的散曲后，中间剧场有个休息时间。这时如有熟人在座则起身周旋一番，待＂压轴子＂开始，便落座欣赏品味。＂压轴子＂一完即离场他去。

清妍在“万里香”是历练出来的，今晚虽是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新书场，心里虽然紧张，但神色中却毫无怯场之意，这就很讨“榴园”老板的暗喜。先是清唱，在台上只见清妍挺俏腰而端坐，溢秋水而四顾，俨如庙内大钟，纹丝不动。只见她沉思片刻，拿起京胡，放在怀里，轻轻两拂，然后拉动弓弦，一刹时五音十二弦，悠扬宛转，音清韵正。喏大一个书场，刹时鸦雀无声，三百多人屏息凝神，不敢骚动。前奏方罢，清妍歌喉遽发，字字清脆滚圆，声声明亮昂扬，象琵琶声飞，如山泉叮咚，似急雨嘈嘈，若私语切切，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好一曲《浔阳琵琶》，听得人大气不出，暗自称绝。众茶客随清妍的唱腔点头磕脑，领略词意，继而眉闭眼合，如醉如梦。

一曲歌完，全场欢腾。待大家喝口润喉茶，二段《李陵饯友》又起。清妍这时转腔换调，调子回环宛转，七折八叠，百变不穷，越唱越高。尔时，歌声、琴声难分难解，耳中但闻狂风怒吼，雪雾飞腾，胡笳报警，悲马嘶鸣。接着，又是一阵呜呜咽咽，苍苍凉凉，悲悲切切之音。陈吟秋本是多愁善感之人，听到此处，想心事、国事、家事，万千心事湧上心头，眼里一酸，眼圈湿润了，完全被李陵的悲惨遭遇吸引住了。猛然，清妍愤然一顿，琴声歌声俱寂，书场里悄无声息，都沉浸在她的结尾警句里:边关报警，大敌当前，我辈意当若何?

众人正在沉浸之中，一阵渔鼓声打断了众人的遐想，清妍《三英战吕布》的激烈唱腔又紧紧吸引了众人。她运用抑扬顿挫的唱腔，音纯韵正朗朗上口的京白讲口，向听众展示虎牢关前的鏖战图景:

张飞鞭打，关羽刀剁，刘备剑刺，吕布方天画载上下飞舞，左遮右挡，直杀得烟尘滚滚，旌旗猎猎，战马嘶鸣，号角呜咽，刀剑铿锵，杀声震天。

台上虽只她一人弹唱讴歌，却有千军万马之风，听众无不屏息凝神，细心倾听，没得一声咳嗽，没有一人分神。当清妍收琴当心一划之后，茶客才如梦初醒，台下掌声经久不息。

接下来是其他艺人献唱，清妍进后场略事休息，因她的“压轴子”是彩唱须着衣化妆。

今夜由她来演＂压轴子＂戏，唱昆曲巜牡丹亭·惊梦》一折散曲。

只听声箫一奏，一声：＂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清妍那种春睡慵懒，娇娜无力，春思缠绵的神情，再配以昆曲缠绵悱恻的曲调，一个活灵灵的杜丽娘就出现在观众面前。与刚才她在台上慷慨激昂的唱腔相反，完全是换了一个人。全场茶客鸦雀无声，都进入了清妍塑造的意境之中，忘了今夕何夕。一曲唱完、半晌观众才反映过来，然后又是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直到散场茶客还兴犹未尽，互相打听这“榴园”新来的“角”是何来历。

一时之间清妍唱红“榴园”。各个戏园、茶馆、歌榭舞台都请她们去演出。＂万里香＂老板和徐师傅一合计干脆正式成立了戏班子。取名叫＂三和班＂，取天、地、人三和之义。又置了戏箱行头，招聘伶人，配齐行当角色，自己游走于京城各个茶园戏场。清妍也开始拿＂包银＂了。

清妍爹则把清妍扮演的角色揑成面人，毕竟是自己亲闺女，看了十几年了，音容笑貌了然于心，一个个面人揑得维妙维肖。每天晚上清妍在哪个园子登场，他就担到园子外面卖，一时就被抢光。＂面人常＂的名气也在京中打响，变相的也给女儿常清妍做了广告。弟弟清泉也“坐科”期满，在河北运河南北一带搭班演戏。一家人是时来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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