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凤鸣是文绍青找人"担保"进了成都东大街"茂源"绸缎铺当学徒,俗称徒弟娃。
拜师这天周凤鸣跟着保人,提着一大长方形的猪肉,中间用红纸包上,一盒芙蓉糕来到师傅家。
所谓师傅也就是绸锻铺的掌柜老板。自己开个铺子,请几个徒弟打理。本钱不大,前店后房的格局。
师傅在后房的堂屋里供上"天地君亲师位"的神主,点上香烛,师傅和师娘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两边坐的是账房先生、大师兄、保人。周凤鸣向师傳、师娘瞌了三个头,又向两边坐的人瞌了一个头。师傅宣布了三年学徒的规矩待遇,说了一些勉励的话,算是礼成。
周凤鸣开始了他的学徒生涯。
每天周凤鸣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生火烧水,倒师傅师娘的尿罐便桶;给师傅师娘做早点。有时候师娘想吃汤圆醪糟蛋、肠肠米粉,还要跑出去买了端回来。冬天早晨还要脚板翻快点,端回来的东西冷了,师娘要埋怨。自己在灶上吃碗昨天留的锅巴泡饭,然后就挑着与自己身高的水桶去附近的水井挑水。要把两个水缸挑满,夠全店一天之用。接着烧一锡壶水把师傅、账房先生的苏白铜水烟壶过滤烟水倒了,把烟垢清洗干净,换上新的干净水盖好擦干净,再把几根叶子烟竿用钎条捅掉烟垢,把银烟锅头擦亮,全部按照原来的位置摆放整齐,他的学徒早课才算完。
待师兄们开了铺面把门板放齐,师傅、账房先生、在店堂服务各就位开始一天营业后,如师傅没有特别吩咐,他就要到后屋去劈柴、抱起师傅的娃儿,跟在师娘的身后去买菜,准备一店大小的午饭。
买菜回来后师娘煮饭他在傍边打杂。有师傅一家换下的脏衣服和师傅娃娃的尿布他就去洗。遇到师娘换下的铺笼罩被等大东西他就背到城边上的大河里去洗。平时如此,遇到逢年过节就更忙得不亦乐乎了。
晚上关了铺子到睡觉前这段时间要好点。师傅要么出去喝茶会友听评书。师娘在后屋灯下做点针线或者诓娃娃睡觉。周凤鸣就和几个师兄偷跑到附近的茶馆听"霸王书"(指听评书不给钱)。或者听"围鼓"(川剧票友在茶馆的演唱会)。茶馆的㑽馆和说评书的也晓得他们是东大街的徒弟娃,没有钱喝不起茶。也不管他们。
四川的茶馆说评书是允许听"霸王书"的。有时说书艺人在说书中顺带还要调侃他们几句,惹得大家一笑。但听"霸王书"和听"打围鼓"是不能坐的。因为茶馆是按茶资与评书艺人和"打围鼓"票友分账的。这是四川人的厚道,又懂得分寸。
回“茂源”的路上几个徒弟又说又笑,有争论评书中哪个人物武艺高强的;听"围鼓"的则学吼两腔川剧《马房放奎》中的"明亮亮——灯哪光往前照⋯⋯。"
这是徒弟娃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快到铺子了,大家一下就变得清风雅静了。一个个偷偷摸摸的进屋爬上各自的铺上倒头就睡着了。
师傅第二天早上知道了假装骂两句也就算了。
春节前是周凤鸣最忙的。洗碗擦盘子拭神龛,上全套铜蜡台和香炉器皿,洗整猪头、鸡鱼、准备腊肉烧酒以及跑街送帖子、釆买一些零敲碎打的东西。一直忙到三十晚上烧香作揖、瞌头礼拜了天地祖宗神位,师傳师娘也端坐太师椅受了大家的礼,给徒弟娃们发压岁钱,然后大家吃年夜饭。
这期间周凤鸣就可以回文家场文绍青家算是省亲。开头一年还看得到荷香,但年一过荷香就陪嫁和文小姐到了陕西街的陈家。文绍青和周凤鸣说好了的:他三年学徒期满,即将荷香唤回,和他成亲自立门户过日子。
周凤鸣是把文绍青当父亲看待的。想到自己八岁那年,在北京家中因不堪母亲吵闹负气离家出走,冻饿昏倒在文家门口,是文绍青收留了他,把他当家人对待。尤其这一年在“茂源”吃了当学徒的苦,有了比较才更加感觉到文家的温暖,心里对文家充满了儿子般的感情。
过大年的前几天那些在各州县的师兄弟们就回店了,难得的这几天就和师傅家的亲友子弟,左邻右舍铺子的徒弟娃们,打闹年鼓、掷骰子、掷升官图、推十点半、逗十四、用铜元、镍币"丟窝儿"、划甘蔗比输赢、游武侯祠、青羊宫、到东门城墙去"走百病"。
过完大年又开始一年的艰辛。周凤鸣是开店做生意的前一天晚上才回来。
这种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到第二年后周凤鸣开始和生意业务知识沾点边了。新的徒弟娃也来了,自己升格为师兄,那些劳务也渐渐脱离。头上戴上一顶崭新的瓜皮帽,身穿蓝布长衫子,脚蹬白底黑布槽儿鞋,手拿尺子,斯斯文文的在店里接待顾客了。人也变得洋气起来,加上他说话一口"京腔",行为举止也洋气起来,绸缎铺"先生"的派头也无师自通了。
周凤鸣文化不高,学了一手的好算盘。对顾客热情周到,温尔文雅,人又老实,才学徒第二年,还不能独挑大梁,老板就叫他在店里专门接待顾客。
做生意要"长眼水",也就是"识人"的意思。老练的店伙计顾客一进店,他心里就有个评估,能看出这个顾客是要买或只是看看。这里面学问很深,一言难尽。只举例说明。例如顾客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进店:是夫妻?是情侣?是正房?是偏房?是小妾?是外妾?是长久夫妻?是露水夫妻?是男主事?还是女主事?是男给女买?还是女给男买?你都要估计个八九不离十,你才好就诊下药、顺势诱导。你的东西才卖得掉。所以这也是老板高看周凤鸣,让他历练,将来好挑大樑。
周凤鸣平时接待顾客,无生意就坐在店门口的柜台内看街景。最近他心里有点乱跳了,常常看见荷香俊俏的倩影从他眼前的街沿上顾盼而过。他知道荷香就在陕西街陈家,但他不敢去找荷香。怕师傅不知底细骂他,另外他与荷香毕竟还没有三媒六证,去了陈家也不准他进门。这些官宦人家最注重礼教之大防。
这荷香的倩影也好像有事没事都要在"茂源"绸缎铺门前去晃几眼。把个周凤鸣逗得心如猫抓、痒痒的。他听评书也知道些:小姐赠金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举子上京赶考,遇雨投宿遇佳人的故事。怎么就没有个他和荷香这种人咫尺天涯的故事?有也可以学一下嘛。一天到晚周凤鸣吃不好睡不着,就是打不到主意如何去与自己的“娘子”说几句知心话。
这天他正在店里坐定,心里盘算荷香今天来不来。仿佛有预感、眼前一亮、只见那个荷香的俏影又跳入眼睛,对他微微一笑,似乎有话想说,把个周凤鸣紧张得屏息静气,仿佛整个东大街都没了声息。荷香趆来越近,这次竟走进了"茂源"绸缎铺大门,周凤鸣张望着正在不知所措,不想荷香侧头一看,正与周凤鸣打个照面,两个人都脸一红,荷香赶紧低头而过,径直朝柜台前走去,原来荷香是来还账房李先生的钱。周凤鸣看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荷香临走时纤手一挥,一个豆大的小纸团抛到他柜台内。周凤鸣心头一紧,作贼心虚似的向店内四周一看,见无人发现,便迟迟疑疑的装着要走走的样子弯下腰去捡,不想大师兄王升心里好奇想到账台上去问李先生,为何有漂亮女子来还他的钱?一脚踩在了纸团上。对美女人人都上心,只是周凤鸣沮丧得满脸通红,差点叫出来。回头看荷香早巳无影无踪。再看地上哪里还有什么纸团?
荷香是谋划好了的,想借还李先生钱的机会给周凤鸣丢个纸条,见目的已达到便慌慌张张地跑到望江楼这边的纸铺子给素梅买了一叠的仿薛涛笺,荷香付了钱,店家用封筒装入封好,她就急着回到陈公馆,进到她自己的屋子心都还在"咚咚"的跳。她镇定了一会才出屋把仿薛涛笺交给素梅,回了还李先生钱的话。
素梅也不多问回到书房后展开小红笺用蝇头小楷写下了两首七绝。昨夜小天井中雨打芭蕉点点滴滴,让她一夜不曾入睡,思绪万千:
无端最是怕春宵,海棠落红湿芭蕉。
独立井栏人消瘦,北望关山又一朝。
独弹琵琶对流苏,小阶夜雨滴空筑。
桃叶渡口烟柳暗,懒点檀唇脱玉镯。
素梅写好后又写了一张信笺,然后将诗笺和信装入信封封好,写上吟秋在北京四川会馆的地址叫荷香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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