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路灯下几个女人游来荡去,像幽灵一般,嘴里发出一阵阵浪声浪笑。看见男人就上前拉扯,嗲声娇气的。男人挣开走脱,几个女人在后面一阵笑骂。槐生单手念声“无量寿佛”忙着走开。
这天津真是红尘世界,什么西洋镜都有。出得城墙槐生见一短袖黑旗袍只齐脚弯,腰身秀细女子呆呆的站在城墙边,面对城外的海河,望着河对岸的星星点点灯火。槐生快步从她身后走过,突然他觉得这身材、头发好热哦!这不是他朝思暮想、梦中千百回见过的身影吗?他止步回头再看一眼,女子见有人回头停步,便也侧过头来,彼此都怔住了。这不是竹秀吗?⋯⋯,这不是槐生哥吗?⋯⋯梦!惊喜、迷惑、⋯⋯。
"竹秀!是你?"
"槐生!是你?"
彼此认出了对方。
"竹秀、你怎么到了天津?"
"槐生、你怎么到了天津?"
两人激动、慌乱的说着同一句话。
"你嫁人啦?"槐生问道。
"不!⋯⋯"摇头、朱唇抽泣、珠泪滚滚、梨花满面、泣不成声。
"我没脸见人了,我不是人了⋯⋯。"
槐生心里有些明白,便说道:"你是鬼我也要你!走!我们回湖北武当山里去!做庄稼也能过一辈子!"
"不!家里头是不会认我的,没人会要我做媳妇。我也走不了,没得几十块大银圆我也走不脱。他们是青帮的,抓住要打死我们。还要吃官司,说你卷走了他们的钱。公家人不帮穷人说话。"
"那我们偷偷跑还不成?"
"老妈子看着在。"说着竹秀指了一指城墙另一边豁口的暗处。"好了、你快走!老妈子看见了,要把你扭送警察的,咬你拐骗我。我今生对不起你,只有来生报答了⋯⋯"。
正说着槐生见那老妈子巳朝这边走过来了,槐生灵机一动,从怀中拿出一块银圆揑在手上,待那老妈子走近时,对她说道:"今天我包她一夜!几块钱?"老妈子盯了一下槐生手中的钢洋,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槐生,把钢洋接过送到干瘪的嘴里咬了一下试真假。然后老妈子又用狐疑的眼光看了一眼竹秀,回头对槐生说道:"两个钢洋!贵处在哪儿啊?回头我把姑娘给你送来。"
“不用了!我带她过去。"说着槐生又递了一个钢洋给那老妈子,那是武当山的道士师叔师伯们送他回天津老家的盘缠,只有两块了。槐生便带上竹秀上纯阳观去,他寄居在这里,准备找到事做后再搬出去,他是天津人,老爹是“赵一贴”,在天津应该还有亲戚,槐生是这样想的。
老妈子远远的跟在后面,心里想:这年头连道士也在嫖了,也不怕菩萨怪罪,死后下阿鼻地狱。阿弥陀佛!想到这里她连忙念了两声佛。
妇人名叫海棠。年青时沦为妓女,一直过着倚门卖笑的生涯。几度意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从良嫁人,但都无男人接手。后来年纪大了,人老珠黄,便也死了这心思。于是便买了三个妓女,在重庆开窑为生,因竹秀惹了祸事,这两年便带着竹秀等三个姑娘流落到天津,开不起窑子,便让这三个姑娘做了流莺,她在远处看着,收几个钱和姑娘们维持生活。
妇人海棠和姑娘们流落到天津后,人生地不熟,时常受街头青皮流氓们的气。唉!穷人对穷人更狠,她亲眼见这些青皮小混混好多原来都是乞丐,投靠帮会做了流氓后,一个个都凶神恶煞起来。
妇人海棠人已经麻木了,时常怨自己的命,信了佛教,和姑娘们住在这城根儿附近的贫民窟中,图个揽客方便。
纯阳观本来荒凉,香火萧条。槐生没有惊动寺里其它几个老弱病残的道士,悄悄地把竹秀带进自己在后院租的房子。进得屋来,槐生点上油灯,灯火如豆,迷漓愰惚。二人此时才从生死别离相逢的激动、恐惶、悲喜、酸甜中逐渐平静下来。四目相对,静坐无言。一晃眼几年两人都从少不更事的十三、十四岁,变成了饱经辛酸之人。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似梦非梦、似幻亦真,为了证实这不是在梦中,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槐生过去几年的夜晚做了好多与竹秀重逢的美梦,梦醒时分,真实的只是泪水打湿的枕头和观中的晨钟暮鼓。
而竹秀的夜晚则是清醒的恶梦:是客人粗暴的摧残、下流的汚言秽语和粗鲁的呼呼声,遇见变态的客人稍有不从则是辱骂和毒打。
这一夜竹秀在泪水中向槐生讲了自己离开家乡后的遭遇。
竹秀跟"姨婆婆"到了重庆,即被卖入妓院。竹秀开始不从,就被妓院的龟奴、鸨儿饿饭、关黑屋、威胁、毒打。你想一个十三、四岁的山里女孩子,能有多大能耐,时间一久也只得屈从。竹秀一天趁鸨儿不在,跑到妓院门口找摆烟摊的田老太太的男人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告䜣了自己受骗堕入火坑的事情,希望家里来搭救自己。许久没有回音。
她哥一次赶场,听场上日杂店代办邮件的老板说有自家的信,才从一堆信中翻出竹秀给家里的信,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大山里的人家平时没有必须要买的盐巴什么的是不赶场的。竹秀哥在祠堂里读过两年私塾,七凑八凑、连猜带蒙好容易才把信看完,明白大概意思。一家人急得不得了,尤其是竹秀妈急得晚上睡不着觉,老做噩梦,便催竹秀爹快想办法,说:"重庆是大码头、咋得了哦!砍脑壳的、害我女儿哦!⋯⋯"竹秀爹是哮喘病,为治自己的病、为给儿子成亲才受了那"姨婆婆"的骗,也内疚得又喘又哭。此时还有什么办法!商量来商量去,一家人才拿定主意由竹秀哥跑一趟重庆,去看个究竟再打主意。
竹秀哥背了一背篼鸡蛋作盘缠,坐上去重庆的轮船。湖北到重庆是上水,船行得慢。竹秀哥是第一次坐轮船,无心好奇也无心看两岸的风景,只嫌船走得慢,心里毛浇火燎的,恨不得用他自己那一双爬山的铁脚板自己走。
船到了朝天门码头,竹秀哥进入了一个眼花撩乱的世界,四面八方、高高低低都是房子,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他随那些小商贩打了一个鸡毛店住下,他这才发现重庆棚棚房多、叫花子多、街上的歪人(流氓)多。第二天一早他把鸡蛋囤给了小贩,按竹秀信上的地址,嘴上就是路,边走边问地直奔较场口。一路上高楼大厦、"洋房子走路"(公共汽车)、"摩登"(时髦女郎)都看到了。尤其是"摩登"好多哟!比他们孙家坝孙大爷的媳妇还"摩登"得多。
爬坡上坎走了好久,问了好多人,竹秀哥才找到信上写的地址,是一条背街,顺坡下到嘉陵江边上。街口摆烟摊子的老婆婆,听清楚了他要找的地点,指点一家门户,问道:"是找你妹妹?可惜啰,那么水灵一个妹子!"这就是帮竹秀写信的那老婆婆。
竹秀哥上那家门去叩门,因是上午门是关着的。敲了几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周身灰大绸,趿两片绣花拖鞋,油光水滑的头发往后挽了个麻花饼,画眉毛下一对鹦鹉眼的四十上下的妇人把他上下打量一下,知他不是嫖客,脸一下便黑了下来,没好气地问道:"啥子事?清早八晨的,红苕把你龟儿子胀着了?你把门打得咚啊咚的!"竹秀哥忙说明来意,那妇人伸出烟熏得蜡黄的手指,指了一下条凳叫他坐下,然后嘶哑的向楼上喊道:"青梅呀,来客人啦!"喊完便坐在桌前抱起了苏白铜水烟袋,点烧纸念子吸呼吸呼抽起了水烟。
竹秀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听见喊声,心如刀绞,客人刚刚离开不到半个时辰,这又叫接客,简直不要人活了。只得勉强爬起来,梳理一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出现在梯道楼梯口。竹秀哥看楼梯口出现了一个"摩登",青绸衣裙披在肩上,月白旗袍开叉到了大腿,脚下也是趿了一双青缎绣花拖鞋,蓬松的头发懒洋洋的披在肩上,雪白的脸颊上小嘴涂得腥红。只是那眼睛、长睫毛、尖鼻梁没有变。
竹秀哥正在疑惑,只见她一声惊叫:"哥!"便跌跌撞撞扑下来,捂住脸失声痛哭。竹秀哥一时不知所措。那妇人吐了一口水烟骂竹秀道:"哭、哭啥子?嚎丧喃!你人在福中不知福!你看你哥穿些啥子!你又穿些啥子!你看你哥一件粗白布对门襟袿子都发黑了,人还没有到、一身的汗臭就到了。一条毛蓝布裤子,尖子都不敢跌,一双水爬虫草鞋底都没得了。你又穿些啥子?一身的绫罗绸缎,吃香的喝辣的,你还要做啥?⋯⋯"那妇人把竹秀骂了一大通。楼上栏杆处有两个敞胸露腿的女子正用鄙夷的眼光看着竹秀哥。
竹秀哥脖子一挺道:"我要带我妹子走!"
"哦哟!你三张纸画个驴头,好大的脸面。你才说得轻巧、拈根灯草呢!你妹子是老娘花了几十块大洋买的。要走也可以,你把那几十块大洋还给我,你马上带走她老娘也不得说啥子。"
竹秀哥一下子泄了气了,竹秀也只有在傍哭哭啼啼的,两兄妹一时无了办法。那妇人又道:"还没有吃早饭吧?来!在对面去吃碗刀儿饭。说着烟黄的手指夹了一张钞票要给竹秀哥。这正是鸨儿的狡诈之处,软硬兼施,因为竹秀毕竟是她的摇钱树,她倒不是怕竹秀哥耍横,只要她喊一声,竹秀哥连门都出不到。而是怕太过份了竹秀以后给她磨洋工、扯怪叫。她难得调理,现在刚调理得竹秀上了路,不能为几句话把调理好的马儿又脱了缰。
竹秀哥脸红筋胀的说道:"我不要你的钱!我要赎我妹子!好多钱?"妇人笑道:"不是小覷你,在我这里的吃住这么久的饭钱我都不算了,你拿三百块大洋来,老娘立马放人!"竹秀哥只得对竹秀道:"妹儿、哥回去和爹商量一下筹钱来赎你。"竹秀知道这是哥宽慰自己的话,家里那来的三百大洋。事到如今,家里知道自己的下落了,也放心了,便含泪点头只当答应了。
竹秀哥转身出门,走到街口都还听得见竹秀伤心的哭声。他心里堵得慌,本来不抽烟,他也在老婆婆的烟摊上买了一支零烟抽起来。"啷个你又走了𠮿?没见着?"
"见着了,没钱赎身。"
“唉!那么好一个女娃儿。砍脑壳的人贩子!这啥世道哟⋯⋯"。
山里的田卖不起价,竹秀家把自家的几亩梯田卖了,也凑不够三百块大洋。求了孙家坝的孙大爷好几次,人家嫌离孙家垻远,收租麻烦,别人也不买。自家女儿在重庆落入那种地方,也不好向人诉说,一来二去,时间一久,家里人心一硬,也就不管给竹秀赎身这事,毕竟知道女儿的下落了。人穷心狠,这也是给逼的。
竹秀哥走了后,这妇人又把竹秀数落一阵,比前比后哄了一阵,这事才罢休。竹秀在这地方乃是一个只有三个妓女的一个小娼寮。那妇人如何蚀得起三百块大银圆。
这一天窑子门口来了三个歪戴帽子斜穿衣的歪人要嫖宿,妇人海棠一看就知道是估吃霸嫖、不给钱霸王硬上弓之人。便抵住门不让进,同时又喊人去叫了自己的"保山",这条街的李保长。来人硬要闯、妇人海棠硬不要进,双方在门上闹了起来,把一条街的左邻右舍都惊动了出来看热闹。几个姑娘们也是像羚羊遇见老虎,咚咚地跑上楼闩上门躲起来。李保长带了几个街坊团练所的团丁提刀拿炮地赶来,才把几个歪人轰走。
姑娘们如脱虎口的羚羊躲在门内瑟瑟发抖,眸不转睛地聆听楼下的动静,直到三个歪人走了才平静下来。
当天晚上夜深人静之时,这三个歪人赚开妇人海棠的门,把一把雪亮的匕首对准妇人海棠的咽喉,妇人海棠吓得浑身颤抖,只得乃由他们上楼。楼上三个姑娘正在强作笑脸陪客,门突然被撞开,三个歪人一人手里拿把匕首,客人吓得抱头鼠窜而去。几个房门同时被闩上,只听先后发出尖叫声和撕扭声,家俱的撞跌声。
竹秀终于被摔到了床上,那歪人正待要压上来,竹秀顺手握住他放在床边的匕首,一刀就扎在他侧腰上,那匕首立生生的被插到把柄。那歪人一声惨叫瘫在竹秀身上,竹秀也吓蒙了,推开他跃起身子楞楞的看着那歪人爬在床上,血汩汩地从腰侧间流出来,床单上都淌了一层。
妇人海棠正在房间外走廊里来回叫骂、呼喊,突然见竹秀房间没了声响,便推门一看,半晌才回过神来,叫道:"天哪!杀死人了!我本小利微的,咋遭得起人命官司哦!⋯⋯"竹秀也反应过来,晓得自己杀人了,一下坐起来翻过窗子就跳楼自尽去了。
吵闹声早就惊动了街坊四邻,大家把妇人海棠的门前围个水泄不通,李保长也带团丁赶到,将那两个歪人拿住和那尸体送到警察局。众人才陸续散去。屋里清静了,妇人海棠才想起来竹秀,忙和另外两个姑娘去窗口下寻人。重庆的吊脚楼本来就不高,由于是山城,房屋呈斜坡状,房屋下面是房屋、房屋上面也是房屋。竹秀她们这一带都是些吊脚楼、棚棚屋,所以竹秀纵身跳下并无大碍,只是把下面的棚棚屋顶砸了一个大窟窿。妇人海棠答应给人家把屋顶修好,才和两个姑娘、三个人把竹秀抬了回来。
窑子出了人命,妇人海棠被吓住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三个姑娘就"跑滩"。她们四个就这么成都、西安、郑州一路跑过来,在天津落了脚。
一晃就是十年。十年中竹秀并不是没有机会逃跑。一是她不忍抛下妇人海棠和两个姐妹,时间一久就有了感情;这可以说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二是这妇人海棠社会经验丰富,知道"软绳(软说)能套猛虎",她会针对女孩子的虚荣心对症下药,说些好话、再来点恐㬨,你想竹秀一个山里的女娃子,又无文化,字都不识几个,能有多大见识。所以这些年来和另两个姑娘服服贴贴地跟着她。
妇人海棠带三个姑娘到了天津,生意更萧条了,开不了窑子,只好让她们当流莺。这才遇上槐生。
第二天槐生将自己与竹秀的事对妇人海棠讲了,并说了以后的打算:要娶竹秀,立门户过日子,愿意将她养老送终。
这样李少华救下的赵一帖的儿子又回到了天津。李少华魂归道山,槐生带上竹秀回武当山奔丧后,仍回天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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