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前几日天津武术英雄会未结束时，李少华紧追慢赶的到了天津，投店之后，见天色尚早，便一人信步上街游览市容，他是到天津来打武术英雄会擂的，走到城墙边。见围了一堆人，走近一看原是卖膏丹丸散的江湖郎中。李少华本在天桥扯把式，卖膏药，此时一见便有此兴趣，故佇脚观看。

这卖药之人外号人称＂赵一贴＂，言下之意是他的膏药只须一贴便见效。四十来岁，悬骨高耸的脸上两只大眼珠子甚是有神。他年轻时爱上武术，家住天津城内，为练武将他爹给他留下的在滨江道的一个铺子练得精光。

原想去混个镖师、军队教官之类的差事谁知他练武又没有练出个名堂，哪有人要他；开馆授徒，按天津武林的规矩，须连踢八家武馆才有资格，天津是北方武林汇集之地，高手如林，凭他的本事，哪里踢得了武馆。

后来赵一贴搞得生活无着，只好下海卖膏丹丸散为生。常言道：要学打，就要先学挨。挨了就要治伤，所以他从师傅那里倒是学会了配方剂、熬膏药的本事。

武打行中对伤筋动骨自然内行，所以配的药对路有效，在武林中伤筋动骨倘且有效，一般人的拧骨歪闪扭筋叉气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赵一贴的膏药有效，在天津江湖上得了这么一个外号。这也是武林中人的一条出路。正所谓＂文人落魄，街头卖字；武人落魄，江湖卖艺＂。

谁知道他时运不济，两年前自己的妻子又病故了。留下一个五、六岁的小儿子，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也多，两父子时常三餐不济，肚子饿得恨不能用一贴膏药来把嘴贴上。这几天天津举行武术英雄会，来看热闹的人多。

今天他五更天就起来了，收拾好破箱烂袿，扛上打成梱的刀枪剑棍，喊醒儿子，那孩子还没有睡醒，哭哭啼啼地和他出了门。父子二人慢慢走到西关城墙边，扯开了摊子。

赵一贴＂喝、嚇！＂的吼了两嗓子，舞了一套花枪，他儿子即敲响了铜锣，引来了一些人围观。只见赵一贴对人群吼道：＂老少爷们儿！大哥大嫂、南北英雄、江湖同仁！我家膏药乃祖传秘方，五代单传，传男不传女，故有神效，所以江湖中称我为‘赵一贴’，乃是一贴膏药见效之意！这膏药乃由上中下三十六味中药熬制而成。有人问道，‘你这膏药有哪三十六味？’我先给说这上药十二味：‘麝香、虎骨、三七、天麻⋯⋯’。＂说完膏药的成分后，赵一贴又吼道：＂膏药一付，各人的熬制不同，你虽然知道了这些膏药成分，你却熬制不出我这样的膏药。结炉安鼎，文火炼就，武火熬成，还要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于其中。这就是一门学问，你就学不来⋯⋯。至于我这膏药治什么病？这膏药一贴，那药性即走三关、通九窍、行四肢、达百脉……能治腰痛腿疼、筋断骨折以及诸般疑难杂症……。＂

赵一贴一口气吆喝了一大通，说到热闹处，还拍胸鼓气，把一到瘦骨嶙峋的胸膛拍得山响。他虽然口吐莲花但李少华也未见有人掏钱购买，李少华是在天桥卖过膏药的，心中不免对赵一贴有些同情。

这围观的人不但无人购买，反而有人在傍边说：＂你听他的胡扯乱吹，上次我花钱买了他三张膏药，那膏药有效无效都不说了，单是那硬就让人受不了，在火上烤了半天，膏药药都燃了，那膏药却还没有化，贴不上身……＂。

赵一贴见吼了半天无人买药，心中不免焦急，须知从早晨到此时，粒米未下肚，便也不卖药了。便叫他那五、六岁的儿子在地上＂拿顶＂，那孩子面目黒瘦、两只瘦胳膊在地上歪歪斜斜、颤抖地走了几步，表演了一番，连赵一贴都看不过去了，便把儿子吼到一边，从地上捡起花枪舞了起来。他卖不掉药，心中有气，便把这满腔的怨愤用枪舞了出来。加之他武艺在天津武林虽算不上什么老几，但他毕竟把他爹一个铺子搞光了，花了本钱的，所以舞得花团锦簇，四面生风，把众人看得眼花撩乱，不觉喝起采来。

不想这喝采之声惊动了几个路过的日本浪人。他们是来天津参加天下武术英雄会的。今天他们在擂台上露了几手，把几个中国参赛者打下了擂台，此时正洋洋得意地边走边说回海光寺去。听见喝采声，见是撂摊卖药的在演武卖药，便围了过来。这日本浪人本来就生性高敖，今天在英雄会上又赢了几場，更是磨拳擦掌打遍天下无敌手、八方找人生事较量的样子。见众人给赵一贴喝采，不觉笑道：＂支那人无见识！没有见过日本武士的功夫！＂待赵一贴舞完枪，其中一个为首模样的跳进圈子，一把抓住赵一贴的胸口，说道：＂支那人、我来与你比试较量一番如何？＂赵一贴正准备舞完枪端起盘子向周围围观的人要几个饭钱，正在这节骨眼上，冷不妨被这日本人抓住，心中火气正无处发泄，也不搭话，一个反手将那抓胸口的手扭开化解，发狠拼起命来。

世事就是这样，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你武艺再高、也怕那拼命的。几个回合下来，瘦骨嶙峋的赵一贴倒把一身横肉的日本浪人打倒在地。围观众人一下拍起来手大声欢呼起来，钱纷纷砸向场中，赵一贴见状满脸笑开了花的不停地向四周打恭作揖道谢。

那日本浪人在地上半晌才坐了起来，人群中那扔钱的有人故作不知将手中的铜钱、银圆朝他脸上砸去，打得他满脸通红、又羞又愧，不由得恼羞成怒，从地上一撑起来朝着赵一贴背上就是一掌，赵一贴此时正背对着他向众人致谢，哪里防着他这一偷袭，一下就口吐一大口鲜血，向前直挺挺地摔爬在地上。他那六岁的儿子见爹这个惨状，扑上前去抱住那日本浪人的手就是一口，日本浪人护痛，一挥手就将那孩子抛向半空。赵一贴在地上看见，眼睛绝望的一闭昏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李少华一踮步，一个雄鹰展翅扑向空中将那孩子接住，回手一挥将那日本浪人脑袋削去半边，脑浆和血＂扑＂的一声喷出丈外。另外几个日本浪人见状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发声喊，抱头鼠窜而去。

围观中有人见打死了日本人，那胆小的赶紧离开，不一时现场只剩下李少华和那孩子，以及赵一贴和那日本浪人的尸体。李少华将那孩子抱至赵一贴身傍，连声喊道：＂小赵、小赵！＂赵一贴翻开了眼，用手无力地指指自己儿子道：＂孩子……就……拜托老英雄了！……＂看着李少华点头，赵一贴才头一歪……。那孩子此时已经被吓傻，只是怔怔地看着。李少华也不多言，抱起孩子就走。

回到客栈才知道这天津城已经闹翻了，都在传说一个老头打死日本浪人的事。李少华知道这天津城不能久留，便带上赵一贴的孩子回武当山而去。

日本天津领事馆找到天津督军府交涉，因中国这边死了赵一贴，日方死了浪人，一方一死，两不相欠，就此结案。只是李少华不敢参加英雄会，上台比武了。

李少华回武当山后，见赵一贴那孩子有些血性，敢于抱住日本浪人咬，故收他做了自己的徒弟，终日教他习拳练武、吐故纳新，李少华也再不下山，只是一心传授那孩子功夫，时间一久，二人情同父子。

李少华和赵一贴的孩子居住于崇山峻岭之中，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槐生”，方便呼唤。槐生渐渐大了，对外面的世界不甚了解，也不想了解。勤作苦吃练武之余，自寻乐趣，就跟道观附近的山民学唱山歌。一年到头只要五谷杂粮、粗茶淡饭能果腹，破衣烂衫能遮羞，就一边劳作一边唱山歌。

只要你走进这山中，你人还没有看到，就能听到放牛车水的、砍柴打草的声音悠扬、此唱彼和的山歌声。除了独唱，还有合唱，薅秧季节那层层梯田之上，山民们在秧田中一字排开，隔个几层梯田便是一排山民便插秧边对山歌，或者一人领唱众人和，或者上下梯田的人对唱、合唱，就像是在歌剧院合唱团演唱似的，很有立体感。只不过山民们的舞台是天地，群山的回声是歌剧院音响的共鸣。

曲调词牌不多，内容却是触景生情，随意填词的。有诉说人间不平的、有思念恋人女子的、有讽刺为富不仁的、有嘲笑骑马坐轿的。歌声悠扬在云山雾水之间。湖北古属楚国，古人所说的＂下里巴人＂的音乐就是指的这些山歌。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这川东湖北地方生养的女孩子都长得水灵秀气，昔日的美女王昭君就出于这一带。槐生道观对面山头住了一人家，这人家有一女儿叫竹秀，两处住得看起来近，说话声音都听得见，中间隔着一条山沟，要走过去却远了。山民纯朴，也没有什么封建的＂礼教之大防＂，所以槐生看见山沟对面的竹秀心里就热呼呼的，竹秀正背起背篼手拿镰刀去割猪草，此时走在梯田的田埂上，槐生就唱开了：

＂皂角树儿十八杈，喜鹊飞来叫喳喳。我问喜鹊为啥叫？对门对户打亲家！＂

竹秀身材秀长，一条印花围腰裙束在腰间，腰显得更细了，两条大辫子在背上走起路来一摇一甩。尖鼻梁、长睫毛、豌豆荚的眼睛在鹅蛋形的脸上笑盈盈的。高粱色刘海遮住额头，两脥的鬓毛掠到耳根。她正在田埂上割猪草，听见槐生的山歌，脸红耳热，低声嗔怪道：＂哈儿！(傻瓜)生怕人家不晓得。＂直起腰来回唱道：

＂我割猪草你砍柴，我把山歌甩过来。我喊喜鹊不搭桥，你娃快去砍你柴！＂

唱完就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竹秀爹在堂屋门前唅着烟子烟杆咳咳嗽嗽地、半天缓不过来气地对正在砍猪饲料的堂客说：＂女娃子她妈，这死女子长心啰！＂他已经咳嗽半年多了，因为没钱看病，就这么挺着。他这是老年性支气管哮喘。湖北山里冬天阴冷潮湿，得这种病的老年人很多。

槐生、竹秀几乎每天都用山歌来斗嘴，寄托和倾诉情意。李少华也不管，毕竟槐生没有出家。就这样竹秀到了十六岁，槐生也十八岁了。

这天从重庆顺江下来一个女人，中国人瓜葛亲，东拉西扯总是找得到关系的，理来理去，竹秀还该喊她姨婆婆。她是帮竹秀介绍工作的，说是要介绍她到重庆的日本纱厂当纱妹的。当了纱妹一个月的工资有好几块大银圆。这在蛮荒山区不是个小数目。一时之间这消息就传遍了四邻八乡，把这些老实巴交的山民羡慕得要死。都说竹秀家前世修得好，有这么个好亲戚，帮这么大个忙。槐生却蔫了，整天无精打采，坐立不安，嗓子哑了，山歌也唱不出来了。

竹秀走的前一天，槐生大着胆子，背个背篼，装着打牛草的样子，从沟底爬到竹秀家后山坡，顺着山涧小溪一路割草到了竹秀家后门，就一直在那里磨蹭。竹秀在屋里煮午饭，出来淘菜，槐生躲在溪边岩石后见了竹秀心都要跳出来了，颤抖着低声叫了一声：＂竹秀！＂竹秀一看是槐生，又惊又喜，忙跳过山涧去，一过了溪流，两个人却都不自然了，脸都通红地站在岩石后，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竹秀低着头，用手拧着围裙角，身子扭着等槐生说话。

＂你要到重庆大地方去啰？＂

＂嗯呢！去挣几个钱。爹病了几年了，抓草药的钱都没得！哥要娶嫂嫂了，也没得钱。＂

＂你还回来不？＂

＂咋不回来！这是我家呀！哈儿。＂竹秀娇羞地一笑，用牙咬了一嘴唇。

槐生却笑不起来，说道：＂重庆城，大码头哟！‘好耍不过重庆城，山高路不平’，男的多吔！＂

＂听说人家纱厂都是女的𠮿。＂

＂你、你到底啷个的𠮿？＂

＂啥子啷个的𠮿？＂竹秀装着听不懂话的样子说。把槐生急得脸红筋胀的。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就是你到底喜欢我不？＂

竹秀低头拧巴着围腰裙角，通红的小脸上渗出细细的汗珠，说道：＂我啷个晓得嘛。＂

槐生急了，＂我⋯⋯我等你哟！竹妹⋯⋯＂

＂唉呀！晓得，羞死人了，哈儿⋯⋯＂说完竹秀迈过山涧一溜风地跑回她家厨房去了。放在涧边的菜都忘了拿走。

槐生说了自己的心里话，又听了竹秀的心里话，心情一下子爽快起，背起牛草下山沟回自家去。路上扯开吼咙唱了起：＂妹子要出远门啰舍一一，留下我这个受苦人。哥唱山歌啰舍一一一，歌声飞到重庆城⋯⋯＂

谁知竹秀这一走便无了音信，后又有人传言，说是不知被人贩子拐卖到哪里去了。槐生去对面山坡竹秀家打听了几次，竹秀家也不知道她的下落。竹秀爹咳嗽得更历害了，他娘只是哭，她哥去找那个＂姨婆婆＂，那老婆子也不见了踪影。一家人后悔得不得了，不该去攀什么高枝，结识这个人贩子老婆子。槐生在家里失魂落魄几天，给家里说了一声，要到外面去找竹秀，李少华人善良，觉得自己儿子去找也好，找到了就算不做自家的儿媳妇儿，也算救人出火坑，做桩善事。他已经把槐生当自己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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