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开始来装饰川西群山了。初雪光临的形式各异。既有经过反复多次过分郑重的预告之后,有所顾忌地夜降夜停的,这其中甚至偶尔还有于人们不知不觉中落下迅即消失无踪的;此外有时也有过于不知礼节骤然袭来的。同时,由于降雪量极大,当人们还在愕然之际,它却已把群山打扮成了冬天的模样。似乎不知逃向何处为好?山鸟从山上飞到了山脚下。山区的儿童用冻红的双手捧起这初次光临的严冬礼物,觉得这雪量倘若再大点的话,真想堆成个雪娃娃。
处于平原的绵竹县城由于人烟火旺,天空的雪飘到这里变成了冬日的冻雨。院子里的树木沙沙作响抬头一看,静悄悄的夜雨搅起阵阵白色的烟雾,降落在房舍的屋顶上,庭院的树梢上,石凳上。静悄悄地落下的初冬夜雨,在那茅檐下既听不到它那脚步声也听不到雨滴声。
它只是湿润了室内的空气,使油灯的光亮变得更细,凤娟娟、萧老板在这冻雨如丝的夜晚枯坐在那里,他们正在发愁。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凤娟娟发了财的消息在绵竹县街上传开了,引起了一个偷儿的注意。这偷儿名叫罗建,是遵道乡的人,他便把这消息告诉了与遵道乡交界的金花乡大山里的惯匪唐和尚。唐和尚得知消息后便打主意要绑凤娟娟、萧老板两口子的“肥猪”。
这萧老板好歹也算个袍哥中人,有兄弟伙便将这消息暗地里通知了他。他一听把茶馆门一关,和凤娟娟跑到他本家寨子萧家寨里躲起来,准备趁风声一过,找几个本家兄弟护送到成都文绍青家中,然后再取道前往北京投靠女儿荷香、女婿周凤鸣去。
萧老板、凤娟娟夫妇躲进了寨子里居住。这是本家一户大绅粮以家为寨修筑的。寨外有放哨的庄丁,寨内修有碉楼。围绕着寨子又挖有护城河,深沟高垒,庄丁护卫,戒备森严,一般的土匪是奈何不得的。
夫妇二人自进入寨子,寄居半月以来,四境清静,并无土匪来犯,原准备等几个庄客碾了谷子,便陪同他们上成都。寨主也是个谨慎之人,平时并未放松戒备,仍然处处设防。这天深夜,二人因是躲匪,也无甚心情故早早地睡了。突然、"啪!啪!"两声枪响,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逮住!逮住!"的吆喝声从寨墙子上传来,将萧老板夫妇从睡梦中惊醒。萧老板对吆喝声并不在意,以为是抓昏夜中混进寨子的偷儿,凤娟娟虽是见过大世面的,但对这要命要钱之事却还是头一遭,因此吓得浑身抖成一团钻入床下。
这罗建是遵道乡出名的偷儿,专吃"竿竿钱",即人家凉晒的衣服,被他顺手收去,再拿到外地场镇卖掉。
今夜罗建不是来作偷儿的,他是侦知了萧老板、凤娟娟夫妇躲进了萧家寨带了唐和尚来抢人的。以他对寨内的熟悉,带唐和尚一干匪众,从后寨山上用绳子一头栓在树上,一头扔抓钩抓住寨墙,然后他人小身轻,顺着绳子滑上寨墙,溜过去偷偷打开寨门,放进了唐和尚等匪众。待到寨墙巡哨的庄丁发现,匪众已进了各个院落房屋之中,庄丁不敢开枪,怕误伤自己人。
萧老板听见枪声,以为是睡在碉楼里的寨主和庄丁在鸣枪示威,吓唬一下偷儿。此时一阵急促的打门声。萧老板一想:"遭了,土匪来了!"便赶紧披上夹衣起来,门已被打得震天价响。"不要打,我来开门。"萧老板用恐怖中夹带惊慌的声音说道。门拴刚一拉开,一个土匪抢先跳了进来,后面几个土匪挤了进来,一个小头目样子的土匪问道:"萧老板?""嗯!""金条有没有?""没有!"
一个土匪从床下拖出凤娟娟,凤娟娟吓得不停嗑头,口中战战兢地叫着:“大王饶命!”
此时萧老板已经镇定下来,凤娟娟忙爬到他身后,土匪一把她拉过来用毛巾反绑住手,留下萧老板,叫他准备赎金来赎人。
这样凤娟娟被绑了票,押着走出寨门,在黑暗中行进。寨主和庄丁也不敢开枪,怕误伤自己人。不远的地方有人放了两枪,紧接着就有人高声喊道:"不准放枪!不准放枪!"子弹在那个年头是很珍贵的,空放了可惜,而且很可能引来镇上民团赶来阻击。走了七八里路,匪首唐和尚对所有的"肉票"逐一核对,他点着桐油火把,挨个照看,傍边一人大概是"点水"的探子在他耳边嘀咕,介绍情况,"验明正身。"证实有没有绑错。这时,一个土匪抱起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子放在凤娟娟身边,凤娟娟黯然地抚摩着他。男孩子凄然的叫了声:"妈!"一对小眼晴在黑暗中闪着无穷的惊恐,凤娟娟眼一酸抚身抱起了他。于是一个声音骂道:"杂种!是哪个把人家两母子都绑来了?"唐和尚马上命令一个土匪把孩子从凤娟娟怀中抱开,放在路边三十多丈远的几间茅屋前,大声向屋里叫道:"把这孩子明天送回萧家寨去!不准半夜丢在外面!不听招呼、老子明天把你房子放火烧了!"黑暗中一个影影绰绰的农民走出来,把男孩子抱进了屋。
土匪队伍继续前进,凤娟娟对江湖社会是略知一二的:
土匪出发做"生意"时,要把所有参加的人的刀枪在地上摆成一排,敬了神,杀一只大红公鸡,从刀枪上淋过去。刀枪上滴上公鸡血的,叫"见红有喜",用这刀枪的土匪才能去。如果鸡血没有滴在枪上,凶多吉少,甚至要"摔"(丧命),就不要他去。
土匪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杀人,不放火的,逮住了也不会是死罪。
土匪有许多忌讳,其中最忌讳两样:一是不随便杀人,拉了命债是不吉利的;二是绝对不调戏,不奸淫妇女,坏了人家名节,大损阴隲,菩萨是不会保佑的,一上战场,子弹一个劲的往你头上飞。所以,凤娟娟虽落入匪手,对自己的安全也放心,只要萧老板把赎金备好,她就能安全回家了。
至于赎金的多少,土匪也是根据肉票的家底来定的。常言道:远贼有熟脚。被绑的肉票都是被附近的"水客",点的水。这次是偷儿罗建"点水",带来土匪的。但唐和尚还是要查对落实的。抢的前几天,他派人装成捡狗屎的、割猪草的、卖杂货的、过路的、要饭的各色人等,在萧家寨附近看地形、探虚实。
萧家寨被抢劫在当地成了一大新闻,赶集天成了茶坊酒楼人们纷纷议论的话题:这次被绑的某人,有多大家业、有多少闲钱、拿得出多少、土匪估计会要多少等等。
唐和尚也派人装着赶集买卖东西的人,混在人群中听,看与"点水客"罗建说的是否符合,才能在"敲盘子"(谈判释放人时的开价数目)高了,"肉票"的家属给不起,拖延时间,怕有变故;低了,猪肥价瘦,不划算。恰到好处,干净利落,才是唐和尚这样的土匪追求的目标。
凤娟娟被绑的第二天,萧老板找到一个明通官暗通匪的朋友对他说:"赎票这种事特别复杂,你哥子懂,托别人办,我要吃大亏。这件事我交给你办,我专一准备筹钱就是了,拜托你哥了。
此人是他早年结识的哥老会中的一个刘大爷,萧老板就通过刘大爷来进行这件事。
这刘大爷赶集天摆个布摊子卖布,人称刘布客,住的是一个卑陋的茅草屋。可是有一年他家"酬神",来客竞坐了两百多桌,一桌八人,就是一千六百多人。有一年五县联合清乡,官军逮了他去,说他"掌红吃黑",暗通土匪,坐地分赃,准备严办。竟有十几名大绅粮联名去保释他出来。可见这位刘大爷能量之大。
许多绅粮都是暗地里通过刘大爷向各个土匪棚子"拿了言语"的。宁肯秘密的给土匪"上寿",土匪就不会明火执仗的来枪。在当地既有了面子,损失也不大。而据说那一路上的各个土匪“棚子“都要听刘大爷的招呼,即使不熟的“棚子“,刘大爷也可以通过哥老会码头去"拿顺言语",把话说通。
萧老板就是找的这样一个神秘的江湖人物来赎票。
但钱还没有交出去,凤娟娟就回来了。
原来凤娟娟被绑时,因为是从床下拖出来的,穿得很单薄,土匪怕她生病,不好请医生来治;又怕她死了,人财两空。就扔给她一件又旧又破棉絮都发黄的老棉袄穿上。
是夜,寒风凛冽,月淡星稀。凤娟娟被反锁在一间窄屋中。凤娟娟茶饭无心,坐在椅边,心中凄苦。不知那萧老板今逃何处,安危如何?自身已陷魔掌,只能以一死了之。想到今生来世万难与女儿荷香见面,铁蹄烽火,兵荒马乱,幸福刚至,灾祸又来,不禁伏案流泪掩面。从怀中掏出那半面菱花镜左瞧右看,只见憔悴面容,疲顿身姿。
凤娟娟正在意沉沉的遥想当日,睡昏昏已入梦境。正睡梦中,忽被一群土匪叫醒,递过新衣让她穿好。她本是妓者品性,对此倒不惊诧,大不了又做新娘。便漫整云鬓,抚束衣裳,打扮整齐,昂然走出。刚出大门,见一个小轿等在外面。不容分说,她被推入轿中,那几个土匪肩臂担承朝南飞奔而去。
凤娟娟被抬到山寨聚义厅,唐和尚一见不觉春心萌动,口中学着川剧声腔道:“娘子,何不为朕弦歌一曲,以助雅兴?”凤娟娟不敢违抗,便要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开口学唱了一阕川剧的曲牌:
一天秋风吹窗纱,庭院满落花。想奴家,孤灯好怕。
几支花,对晚鸦。远山一半残霞。是当日旧家,凄惶流落天涯。有此歌弦发,有此歌弦发!
琴声悠悠,不识词曲之人,只是听个热闹;知词识曲之人,听个门道,此时唐和尚已被凤娟娟风骚弄得耳昏目迷,哪里听出分晓?一曲唱下来唐和尚的脸色淫荡了起来,便端起酒杯要与凤娟娟吃个交杯酒。
正在这时一喽啰飞身来报:“官军打来了!”唐和尚一听嘴角吐出一个字:“撒!”
淌过一条湍急的河流,大队人马陸续涉水上滩,突然河堤上响起一阵枪声,子弹嗖嗖的从耳边飞过,凤娟娟一个女人家那见过这种场面,脚一软倒在河水之中。冷水浸透了她的棉袄,这边土匪顾不上他们,依托河滩边还击,边向河滩两边撤去,枪声追着他们打。
凤娟娟和被绑的肉票们一见有机可趁,忙扶着携手回头朝来时的河对岸淌过去。几颗子弹飞来,打在凤娟娟后背上,她赶忙弓下身子,高一脚低一脚的在河床中连爬带滚地到了对岸,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喘气。过了一阵,缓过劲来,见对面并无人追过来,躲避枪子的肉票们才纷纷站起来,各自找路回家。此时,凤娟娟才感觉身上又冷,背上又痛,忙脱下棉袄一看,原来背上中了几枪,但子弹打不进被水浸泡透的棉袄。
凤娟娟捡了一条命。
原来是官兵事先得到线报,先是一队人马佯攻土匪巢穴,将土匪调离山寨,一队人马埋伏在后山金花乡黄土岩必经的五道堰坎上伏击他们。伏击中土匪因有枪战经验,损失不大。偷儿罗建是头一次遇上这真刀真枪之事,一时吓得不知所措,慌乱中不顾一切乱跑,被官兵乱枪打成筛子。
前些时候萧老板到成都文家来说了这些经过,便准备两口子到北京去寻女儿,也好离开绵竹这是非之地。文绍青见陈吟秋回来正好,便要他带这两口子到北京去,把他们交给荷香夫妇。陈吟秋一听连忙答应,仿佛觉得这件事是自己在文绍青面前一个赎罪的机会。
陈吟秋和清妍回到北京将萧老板夫妇交给荷香,任一家人悲喜团聚不提。清妍则仍回“三和班”登场唱戏。不几天,陈吟秋即接到陆军部的调令,委派他去中国驻日本公使馆武官处工作。去之前要他到外交部去拜会部长陸微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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