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成都乃是蜀中第一繁华之地,那凤娟娟本是风流之人,加之在绵竹县吃过官司,是钟鼓楼的麻雀惊破了胆的。在繁华之地看得眼花缭乱,哪是安贫之人。她便瞧不上谢金智,认为他不会挣钱,满足不了自己的欲望,便说东说西,拿谢金智和这个比,那个比,在家寻衅挑事找架吵。谢金智本是硬性豪爽之人,受不了她的啰唣,便一气之下离开她,到下川东去搭班唱戏去了。
凤娟娟一见正好,便当起了私娼。她的恩客中有一个在忠烈祠北街住家叫廖夷芝的,是个破落户子弟。
廖夷芝拖了一副大烟瘾,又吃了张相士的亏,家财也搞得垮垮杆杆,为了维持一家人的日常开销,便变卖家当渡日。就这样三天一卖、五日一当,坐吃山空,家产也搞得个精光。一天正在家里愁眉苦脸,呵欠连天、一筹莫展的枯坐。一只猫儿窜上抽屉桌子上,把放在那里的一楠竹盒子绊翻,里面装的半盒子黑糊糊的水全倒在地上。廖夷芝不由得"哦喝"一声惊叫,痛不欲生的样子。随手抄起一根竹棍,口里骂道:"老子打死你个狗杂种!"
猫儿打翻一盒楠木竹的水乃是他浸泡烟蒙子的水,这烟蒙子水乃是鸦片烟斗上的蒙布绞下的水,带有鸦片烟的苦味。廖夷芝烟瘾发作了,又无烟可烧的情况下,可以去呷两口,权解燃眉之急,聊胜于无。
廖夷芝抄起竹棍去追猫,穿堂过屋,一直追道一间小小的佛堂前。一竹棍打去,那猫"呜咪"一声,纵身跃上窗棂,钻进佛堂里面去了。廖夷芝余恨未消,把脸贴进窗子一瞧,猫咪已不知去向,却见香案上竞是他隔房一位长嫂武二嬢平时念佛时手里拿着的那串珠子。廖夷芝平时就对这位长嫂家怀有疾妒之心,今日又恨她的猫咪打翻自己的蒙子水,一时新怨旧恨涌上心头,便将手中追赶猫咪的竹棍伸进窗户,不长不短,刚好把那串珠子轻轻挑起,竹棍头慢慢朝上一扬,那珠子串便滑到廖夷芝拿竹棍的手上。廖夷芝四下一望,见无人知晓,便将其纳入衣袋之中,急忙回到自己家中。
到了晚上,他便到自己的相好,凤娟娟处去。这凤娟娟是廖夷芝嫖娼时认识的,二人倒也情投意合。凤娟娟一张莲子脸,细眉细眼,高挑身材,身着短袄长裙,颇有几分风韵。虽然肤色黑了一点,但用南大街土产的芙蓉脂粉一扑,倒也遮盖得过去。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凤娟娟倒有一点侠义,廖夷芝在家屋好时,肯在她身上大把花钱,现在家屋败了,到她这里来,她倒没有作脸做色出来。这就是私娼的好处,不受鸨儿挾制。
廖夷芝到后,今夜凤娟娟恰好没有客人,便搔首弄姿,婷婷枭枭走向茶几,往土窑出的盖碗里放入四川罗江特产的"云龙雀舌"香片茶,从杠炭火炉上提来滚烫的沸水,沏上香茶,端在紫檀木茶几上,和廖夷芝对着茶几坐在楠木罗汉椅上。廖夷芝从怀里掏出那串佛珠,说道:"送给你!"凤娟娟拿在手里一看,随手放在茶几上,嘴一撇,嗔道:"你又偷你那个醋坛子婆娘的东西送老娘了。你不怕今晚上回去跪搓衣板?"廖夷芝顺势揑着凤娟娟的小手道:"今天晚上我在我‘妈’这里跪搓衣板。""谁是你‘妈’?""你是我‘妈’!你不是自称‘老娘’吗?我这个‘娃’要和‘妈’睡觉,还要吃‘妈’的奶!"廖夷芝嘻皮笑脸的说,凤娟绢嗔痴一笑,用手指在他额头上一戳,骂道:"怪物!"二人嘻笑打闹一回,宽衣解带共赴阳台不提。
第二天上午,廖夷芝走后,凤娟娟一个人在家,一般恩客上午不上门,故闲暇无事,随手将廖夷芝给她的佛珠从茶几上拿在手里闲耍。
耍着耍着她的脸色不由得变了,这串珠子怎么是牛力海送给自己的呢?只是没有当初那么晶莹剔透了,是蒙了尘垢油腻原因。凤娟娟为了证实,烧了一盒热水,先是将珠子泡进去,待将蒙在珠子上的尘垢油腻发胀之后,用小刷子一颗一颗的刷洗干净,然后用清水一漂,捞出来后一颗颗珠子晶莹剔透,一共十八颗,果然是当初牛力海为勾引她时送的碧玉珠,有她在串珠的金线上打的一个同心结为证。
这碧玉珠怎么到了成都?当初是她感到内疚,将这珠子给了女儿荷香。怎么又到了廖夷芝手中?她要等廖夷芝来了问清楚。
抽鸦片的人那有什么廉耻,凤娟娟一问廖夷芝就老老实实地说了,是偷武二嬢的。致于为什么落到如此地步,是为了炼金丹,赔那些入股炼金丹股东的股本。那些股东们天天坐在他家要他退赔每人十二两的金子。几经交涉,历时半载,只好卖房卖地,终于将钱款赔清。其间账房王先生,上下其手,通同作弊。几个少奶奶除了烧烟、打牌、赌钱、吃饭外,人情世故,一无所知;廖夷芝鸦片瘾一上来,天塌下来也顾不上,任人摆布,不几年把个家当败落得只剩下一个萧索居住的几间房子。
成都的当铺门面的陈设款式与一般商家完全不同。它既无陈设商品的橱窗,也无摆放商品的货架。赫然两扇包铁皮的门,门上嵌满铁钉。进门之后,是一排高过人头的黑色柜台,柜台上是木栏窗格。当铺的先生就坐在高高的窗格后面,老花镜后面是一对鼠眼,留着几根虾米胡子,阴沉着脸对着账本要么打算盘,要么百无聊奈的看着街上过往的行人。当铺的招牌有一尺大小,为长方形,上书"当"或"质"字。短招牌、高柜台、铁门槛是成都当铺的三大特色。
成都资本雄厚的当铺有:布后街的"鼎庆"、前卫街的"崇信"、东升街的"玉祥"、会府的"和逸"等。
当铺的月息为大三分,也就是说典押一百元,每月须付三元利息。不满一月,即便是当日当进,当日取出,也按月息计算。此外还有明三分、暗七分的。既然利息这么高,那么不如放弃扺押的东西,不去赎取,既不付息,又不还本,相当于将抵押物品卖给当铺,岂不合算?既然如此,开当铺的还有何利可图?其实典押物品所得的钱,只是该物品价值的十分之一二成左右,你不去取当还本付息,那就相当于你把自己的抵押物品贱价卖给了当铺。
当年"和逸"当铺,满期死当了一串珍珠项链,上缀有翡翠牌子。珍珠是光彩夺人眼目,翡翠牌子上雕缕着几竿森森新竹,玲珑剔透。成当价为三百元。后来拍卖,一京货客单买那翡翠牌子,就出价七百硬洋,且不说那串珍珠,由此可见当铺收押典当的狠辣。
凤娟娟坐着崭新的,黑得透亮的黄包车,叮叮当当的在"珍玩轩"当铺门口停下。这是一辆私家车,是她的一个恩客借用给她的。街上随便都可以喊到黄包车,凤娟娟为何要去借用一辆,乃是她知道当铺那些眼光极毒的伙计师爷,有两项必备本领:一要认得货,二要认得人。倘若你衣着举止平常,你的东西再好,也会被他们贬得一文不值,使你觉得自己的东西送给他,再倒贴钱给他,他都不愿意似的。
凤娟娟敏捷的跳下车来,自是风姿卓约,派头十足,一副豪门阔太的"打路"(打扮)。再看她的"摆扎"(排场):那崭新的车傍,站着的车夫,二十多岁,头载细毛料鸭舌帽,阴丹兰的对门襟马褂,新灰布军裤,灰布绑腿,圆口布鞋,脚背露出新灰色丝光袜子,身材高大壮实,眼睛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车夫兼保镖、打手的三合一角色。掌柜一看,知道来者非凡,一定是个非富即贵的豪门阔太太,因而不敢怠慢,忙说:"请坐、请坐!"徒弟娃马上递上装好水烟的苏白铜水烟袋,凤娟娟微微一笑,心中想道:不会被"宰"了。
凤娟娟从小手包中掏出那串碧玉珠,递给掌柜先生,说道:"掌柜的,你看这一串珠子如何?当得到几个钱?"掌柜的恭恭敬敬的接在手里,细细看了一眼,问道:"这珠子是小姐的?"这些生意人最会揣摸人心,他有意把凤娟娟叫得年轻点。"当然是我的啦!"凤娟娟回答。"请问芳名?""凤娟娟。""仙乡何处?府上是……"当铺问顾客姓名、地址、职业乃是怕当到销脏的贼货,原不为怪。但到凤娟娟却就尴尬了,问姓名还能接受,你问到住址、职业她就不愿意了。便一把拿过珠子道:"喊你估个价,你咋那么啰嗦喃!"站起身便要走。掌柜慌忙道:"小姐息怒!鄙人是因为你这珠子有些特别,不能判定,故问你地址,想留这珠子,请我们业内行家鉴定,三日之后,再送还你府上。"凤娟娟也是久历江湖、社会经验丰富之人,听掌柜这样一说,意识到这串碧玉珠非寻常之物,于是尽量做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说道:"区区微物,何足道哉!在这九里三分之地,姑奶奶还怕你跑了不成!就放在你这里,你尽管去鉴定,三日之内,我自己来听结果就是了。"掌柜听她这么大的口气,更不敢怠慢,忙又仔细的数了碧玉珠的颗数,向凤娟娟报道:"十八颗哦!小姐!"他提醒道,生怕三天后凤娟娟说少了一颗。凤娟娟故做没好气似的:"晓得!"然后水蛇腰一扭,屁股一撅走出店门,坐上私包车而去。
转瞬三日即逝,凤娟娟又借了那恩客的私包车来到"珍玩轩"当铺,下车后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掌柜的已等候多时,见她一进来,忙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将凤娟娟迎了进来,一直走进内柜房方才停下坐定。内柜房是店里协商交易重大生意的地方,摆设更比外柜店堂雅致精美。二人刚坐定,徒弟娃就奉上烟茶,寒喧几句、进入正题。
掌柜对凤娟娟说道:"东西鄙人已经找行家看过了。我想问一下小姐,能否就当在鄙当,鄙人即以实言相告。"凤娟娟一听此话,见掌柜的一反当铺贬低当品的传统,便已拨到弦外之音,知道这珠子有些来历。龟儿子这不是在敲老娘竹杠吗!凤娟娟在心里想。但又一想,如是不同意,不知道这碧玉珠的实际价值,拿在手里也是白货什(无用处之意),只好忍痛假大方的说道:"当然在你们这里当啰!不过要看估值!"掌柜听她这样一说道:"当多少?另外,要由我们估价哦!"凤娟娟因是妓女,对首饰珠宝是有一定了解的,听掌柜一说,便道:"你们估价多少?"心里却想到一边去了:这牛力海也太舍得了,对自己太好了,为了一夜恩爱,就送自己如此珍贵之物,凤娟娟在心中对牛力海充满了又是感激、又是怜爱之情。
掌柜的告诉凤娟娟碧玉珠这东西,即便是他们珠宝店也十年、八年难得见到一颗,更别说像她这样成串的了。又问凤娟娟是否贵胄之家,袓上是否有皇亲国戚?并说这东西一般都是皇宫之物,过去王公大臣家里有所收藏,民间则绝少。它此珍珠、玛瑙、琥珀、珊瑚的价值都高得多。据说现在世界上只有印度一座山中才产这种宝石矿,要在若干万万吨的宝石矿里,才能选出一两粒可供琢磨的料子,并且一个玉工磨成一颗碧玉珠子,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因此被称为稀世珍宝。
凤娟娟听掌柜说完,知是珍宝,便有些后悔。终是女流之辈,便不想当了,想卖。便说道:"你才说得闹热喃!啥东西有那么珍贵哦?你说的有什么凭证咹?我还是去找别个店看下!"说着站起身来,顺势把放在茶几上的佛珠拿到手上,准备要走。掌柜并不慌张,冷笑道:"说它是好东西,自然有凭证,莫非哪个还乱说!我一天吃饱了,跟你来搞空事!你坐下,听我慢慢说!常言道:‘货卖识家’,凭你拿出去,我敢打赌,你在成都就找不到买主!"凤娟娟把碧玉珠在手里,只得一咬银牙,坐了下来,听掌柜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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